高科技时代的零失业现象
新技术的引入往往会导致很多忧虑产生。比如,在20世纪初,人们发明了比人类更为强大的机器。如今,机器在处理程式化的工作时要比人类更有效率。伴随着人工智能的快速发展,人类即将面对一个更加棘手的挑战:机器不仅能比人类更高效地执行程序化的任务,在某些特定领域,它们的学习能力甚至比人类更强。
由此可见,机器在很多至关重要的工作岗位上的适应性超越了人类,对工人进行更好的教育和工作培训只是一种短期的权宜之计,现在计算机已经开始淘汰放射科的医生了。因此,即便拥有医学博士学位也不意味着人们能稳定就业。我预计在几年之内,自动驾驶车辆将取代人类司机。我们必须慎重对待这个问题,因为世界上有千千万万的司机,而且这些司机往往只有高中甚至高中以下的文凭。
令人担忧的是,这些将会取代人力劳动的机器将会压低“工人”的工资水平,尤其是低技能“工人”的工资水平,并增加失业率。虽然人们自然会想到通过提升技术水准来抵抗这种趋势,但是在很多技术领域,仅仅提升技术水平还远远不够。在搭载人工智能的情况下,机器可以更高效地学习复杂的任务,甚至比受过良好教育的人类表现得更好。
有些人对未来依然保持乐观。因为过去每次经济结构转型的时候,市场似乎总会创造新的就业机会。此外,这些“技术乐观主义者”声称科技进步的速度被夸大了。事实上,科技进步的结果确实没有体现在宏观数据之中,近几年生产力的增长明显低于20世纪90年代和“二战”之后的数十年。关于这一点,来自西北大学(Northwestern University)的罗伯特·戈登在他的畅销书《美国增长的起落》(The Rise and Fall of American Growth:The US Standard of Living Since the Civil War)中也提出了相关主张,他认为人类创新的步伐实质上已经有所放缓。[1]没错,Facebook和谷歌非常方便,但是这些创新产品远远无法与电力的发明,甚至室内厕所和清洁水相媲美,后者在改善人类健康、增加人类寿命方面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但是这些过去的经验可能无法成为未来的借鉴。半个多世纪以前,著名数学家约翰·冯·诺伊曼[2]曾提出,也许有一天,生产一台机器的成本会低于雇用或训练一个“工人”的成本,而这些机器将由其他学习如何生产机器的机器来生产。从企业的角度考虑,让机器替代人力的关键原因并不仅仅是机器提高了生产率。机器的设计、制造和管理比人力资源管理要容易和便宜得多。比如,机器不会像人类那样罢工,也不需要专门设立一个人力资源部门来照顾人们的需求,而且机器不会被感情因素左右。正如之前我们所提到的关于放射科医生被机器取代的例子一样,诺依曼的预言正在成为现实。考虑到人工智能在过去5年所取得的进步,在未来,机器能取代的工作的范围和种类只会不断加速扩大。[3]
在某些领域,人工智能的进步并不会取代劳动力,反而会提升人们的工作效率,这种创新往往被称为智能辅助创新。类似这样的创新形式可以增加社会对劳动力的需求,提高人们的工资水平。过去很多科技方面的革新都是智能辅助创新,但是我对此并不持乐观态度。就业问题在过去十分严峻,未来很可能会朝着更加糟糕的方向发展。相关经济学文献曾经提出,技术革命可能会以“两极化”的形式发展,即社会未来的就业增长将分为两类,一类是技术门槛极高的工作,而另一类是技术门槛非常低,且工资相对较低的工作。[4]
当机器生产取代了劳动力,失业率将会随之上升。有一个杜撰出来的故事很完美地描述了我们将会遭遇的困境。福特的主管和工会主席并肩俯视着新落成的汽车工厂,那里的大部分工作都是由机器完成的。“你打算怎么让那些机器支付你们工会的会费?”福特的主管挖苦道,“这些机器不会成为你们之中的一员。”工会主席如此回答道:“你要怎样才能让它们买你的车呢?”[5]
就业机会的流失会导致消费需求降低,如果没有强有力的政府进行干预,经济可能会长期陷入停滞状态。最讽刺的是,如果这种情况真的发生,技术进步可能会摧毁经济,而不会为全人类带来福祉。有些人认为,这正是美国在大萧条之前发生的情形。[6]农业技术的飞速发展导致一些商品的价格急速下跌,从而为大萧条的爆发埋下了祸根。[7]结果,1929~1932年,农业净收入实际下降了70%以上。[8]农民的收入迅速减少,与之相对应的是农民的财富也相应减少了。然后,伴随着农村土地和房屋的贬值,一个可怕的恶性循环开始了:失业的农民负担不起迁往城市的费用,当收入下降时,他们只好更勤奋地工作,生产出更多产品,结果适得其反,农产品的价格被压得更低。
此外,由于收入减少,这些农民买不起城市生产的商品,如汽车。[9]因此,农民所遭受的苦难很快向城市蔓延,新一轮痛苦的循环开始了:城市收入水平的降低导致城市对农产品的需求量降低,从而再次压低了农产品的价格,农民所承受的负担进一步加重。如此循环往复,经济陷入了低水平均衡陷阱(low-level equilibrium trap),这是“二战”的产物。在战后阶段,政府大力推动农民从乡村走向城市,训练他们,让他们足以在城市工作,从而带来了“二战”后的繁荣。
以上经验带来的教训就是,如果无法合理管控科技创新的步伐,技术进步不仅不会为人类带来繁荣,反而会酿成难以想象的灾祸。如今在比较好的经济大环境下,我们对管理面临技术革新的经济体有了更深入的认识。保持劳动力市场充分就业是重中之重。当积极的货币政策(如降低利率或增加信贷供应)不起作用时,我们可以使用积极的财政政策(即减税或增加政府支出,特别是增加公共投资)来达成这一目的。货币政策和财政政策都会刺激总需求,只要有足够的刺激,经济总能恢复到充分就业的状态。[10]
因此高科技对就业市场带来的冲击实质上是一个政治问题。盲目的意识形态会让财政刺激的具体实施变得十分困难,尤其是当这种意识形态和肮脏腐败的政治体系相结合时。[11]这种情况在大萧条时期就已经发生过了。尽管美联储把利率降到了零,但这并没有使劳动市场恢复到充分就业水平。即便如此,共和党和其他财政鹰派人士仍拒绝采取充分的财政刺激措施。他们的拒绝尤其令人难以接受,因为当时的政府完全能够以负的实际利率筹得资金,在国家急需资金的时候,他们错过了进行公共投资的大好时机。
过度依赖货币政策会导致另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在资金成本十分低廉的情况下,追求利润的企业更倾向于投资能代替劳动力的机器。另外,企业必须在资金有限的情况下决定如何更好地分配资源,尽量削减成本。由于美联储将利率长期维持在低水平状态,资本相对于劳动力显得尤为低廉,因此,企业倾向于减少劳动力也就不足为奇了。在这种情况下,本来已经不足以维持充分就业的劳动力需求进一步降低。[12]
低收入与不平等问题
仅仅实现充分就业可能还不够。因为如果机器取代了劳动力,那么无论如何,劳动力市场对劳动力的需求都会下降。因此,根据供给与需求定律,如果要使经济恢复到充分就业状态,“工人”的工资水平就必须下降。这意味着如果没有政府的干预,经济在很大程度上将会更加难以为继。[13]
当然,从原则上说,全球化和技术进步还是有利于人类社会的。全球化和技术进步增加了国家经济蛋糕的规模,可以利用的资源增加了,因此每个人都会从中获利。但是,机器取代劳动力所导致的结果并不止于此。劳动力需求减少(尤其是低技术水平的劳动力)会导致平均工资水平降低,此时即使国民整体收入增加,“工人”的收入也会减少。涓滴经济学是行不通的,就像它对全球化的解释也是行不通的一样。
但是政府可以通过四项基本政策让大部分人都得到好处:①确保经济规则的公平性,保证规则不会对“工人”不利,并且防止科技巨头利用技术扩张市场势力(后文将提到)。加强“工人”的议价能力,削弱企业的垄断权力,有利于创造一个更有效率、更平等的经济环境。②在制定知识产权法规的时候,应该让技术进步带来的成果被更广泛地分享给社会,因为这些成果大多建立在由政府资助的基础研究的基础上。③累进税制和支出政策有助于实现收入的再分配。④我们需要认识到政府在经济结构从制造业向服务业转变的过程中所起的作用。这一变化与一个世纪前经济结构从农业转向制造业时发生的结构性变化是类似的。
在如今经济结构转型的过程中,政府必须要付出更多努力,因为政府资金的支持对医疗和教育这样正在扩张中的服务部门是至关重要的。如果政府用合理的工资[14]聘请更多的“工人”来照顾老弱病残,雇用更多的教育工作者来培养年轻人,那么整个经济体的平均收入将会上涨。如果整个社会重视弱势群体的状况,人们自然愿意付出更多成本。例如,如果人们希望子孙后代能接受更好的教育,就需要提高教师的薪资水平,更高的工资能吸引更多人才从事教学工作。虽然美国需要征收更高的税收来实现相应的公款支出,但是由于科技进步扩大了经济蛋糕的规模,增加税收并不会增加人民的负担,反而能令资本家和致力于创新的工作者更加富裕。
简而言之,只要有政治意愿,技术进步带来的失业和工资水平下降等“工人”目前所遭遇的困境就将迎刃而解。在本书的第二部分我将对此展开详细讨论。
- 需要补充说明的是,并非所有学者都同意戈登的观点。莫基尔和西北大学的戈登一样都是杰出的经济史学家,但他的看法就要乐观得多。Joel Mokyr.The Next Age of Invention:Technology’s Future Is Brighter than Pessimists Allow[J].City Journal,2014,12(20).有些观点认为,GDP有重大的测量误差,因而真实的增长率被低估了。但根据我的判断,尽管可能确实存在重大的测量问题,但它并没有改变整体情况,如今美国的GDP增长速度甚至低于早期。当然,我们并不能确定未来创新发展的趋势。
- 被称为“奇点”。Stanislaw Ulam.Tribute to John von Neumann[J].Bulletin of the American Mathematical Society,1958,64(3) :
5.Anton Korinek,Joseph E.Stiglitz.Artificial Intelligence and Its Implications for Income Distribution and Unemployment[J].Economics of Artificial Intelligence,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 过去5年来,人工智能的飞速发展引发了人们对于AI在一系列工作中何时会超过人类表现的广泛猜测。一项针对AI的调查预测显示,到2024年,在翻译语言方面AI将有比人类更好的表现,到2027年,AI甚至能够驾驶卡车。一些专家认为,在未来45年内,AI能够在所有任务中胜过人类的概率有50%。
Katja Grace,John Salvatier,Allan Dafoe,Baobao Zhang,Owain Evans.Journal of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Research,2018,arXiv:
1705.08807.
- Carl B.Frey,Michael A.Osborne.The Future of Employment:How Susceptible Are Jobs to Computerisation[J].Technological Forecasting and Social Change,2017(114) : 254-80.Erik Brynjolfsson,Andrew McAfee.Race against the Machine[M].Lexington:Digital Frontier Press,2011.
- Difference Engine:Luddite Legacy[J].The Economist,2011.
- Stiglitz.The Great Divide[M].Domenico Delli Gatti,Mauro Gallegati,Bruce Greenwald,Alberto Russo,Josph E.Stiglitz.Mobility Constraints,Productivity Trends,and Extended Crises[J].Journal of Economic Behavior&Organization,2012,83(3) : 375-93.Sectoral Imbalances and Long Run Crises.The Global Macro Economy and Finance,eds.Franklin Allen,Masahiko Aoki,Jean-Paul Fitoussi,Nobuhiro Kiyotaki,Roger Gordon,Joseph E.Stiglitz,International Economic Association World Conference vol.150-III[M].Houndmills,UK and New York:Palgrave,2012:61-97.
- 例如,在此期间农产品价格下跌,如小麦,其价格在20世纪20年代初下跌了约60%,在20世纪30年代初,这个数字又下降了约70%。The Wheat Situation.Bureau of Agricultural Economics,US Department of Agriculture,WS-61,1941-11.
- Delli Gatti et al.Mobility Constraints,Productivity Trends,and Extended Crises.
其他研究发现收入下降幅度也很大。Wages and Income of Farm Workers,1909 to 1938[J].Monthly Labor Review,1939,49(1):59-71.这篇论文显示,收入跌幅超过50%。
- 关于在此期间土地价值下降的进一步讨论,可参见以下资料。
Publications:Trends in U.S.Agriculture:Land Values[OL].(2018-072).https://www.nass.usda.gov/Publications/Trends_in_U.S._Agriculture/Land_Valu es/index.php.
- 岗位所需的技能和工人目前拥有的技能两者之间可能并不匹配。如果是这样,再培训计划可以向工人提供掌握必要技能的机会。但是,这种不匹配并不是近年来失业的主要特征;如果是这样的话,熟练技术工人的工资将比以前更快地增长。
- 我说政治讨厌,是因为共和党人帮助自己的党派和那些支持他们的企业和亿万富翁。他们为了平衡预算,将所有意识形态的承诺放到了一边,而这似乎与他们财政政策的目标——尽快摆脱经济大萧条,背道而驰。
- 这里是一个权衡:由于增加了投资,劳动力需求短期增加,而从长期来看,随着机器替代工人,这种情况会减少。较低的利率降低了依赖政府债券利息的老年人的消费水平。
- 出于同样的原因,劳动力市场结构的变化——零工经济,可能会导致人们工作缺乏保障且没有良好福利。
- 在许多部门,女性工资很低,因为这些行业有性别歧视的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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