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康维跟着张走过那空荡荡的庭院时,内心出奇的平静,然而他的身心还是被一种渐渐强烈的渴望支配着。如果说这个汉族人真有什么弦外之音,那么康维马上就要跨过通向内幕的门槛。很快他就会得知,他那并不成熟的假设是否真像所有迹象表明的那样并非毫无可能。
抛开这些不谈,仅仅这次会面也无疑将会是意义深远的。他曾见识过许多古怪的头人领袖、部落首领,对他们怀着一种超然的兴趣,而且能准确地对他们作出评价。他也有种实属不易的天赋,能用自己实际上只是一知半解的各种语言,潇洒地来上几句客套寒暄。不过,在即将面对的这个场合中,兴许他也就只有做听者的份了。他发觉张正领着他经过一些他之前还没机会见过的房舍,在灯笼的照射下,这些房子都显得很可爱。不一会儿,他们爬上一把梯子,然后来到一扇门前,汉族人在门上敲了敲。
门“呼”的一下打开了,开门的是个藏族仆人。他的动作如此敏捷,让康维不由得猜想他是不是早就等在门后了。这里处在喇嘛寺的最顶层,与其他地方一样,有着精致高雅的装饰,不过最大的区别是这里异常干燥,闷热得让人难受,好像所有的窗户都紧闭着,而同时似乎有某种蒸汽供暖设备正在以最大功率运作着,随着康维每走一步,空气也越加窒闷,直到最后张在又一扇门前停下。这时若还能以身体直觉作出判断的话,大概会认为这是一间土耳其式浴室。
张小声对康维说了句:“活佛要单独见你。”然后打开门,把康维让进里边去,然后又慢慢地关上门,径自悄悄离去了。康维进到屋里,呼吸着闷热而幽暗昏黄的空气,迟疑了片刻,整整过了几秒钟眼睛才适应了室内的昏暗。
随后他意识到这房间,顶棚很低,只有一张桌子,几把椅子等简单的家具。
一位瘦小、面色白皙而满布皱纹的老者静坐在一张椅子上。在昏暗的背景下是一个静止不动的身影,此番情景极像一副用明暗对比法绘制的褪了色的古典肖像画。如果真有这样一幅画投射到现实中来的话,那就是它了。整个画面流溢着一种古典式的庄严。眼前的情景让康维产生了一种强烈而奇妙的感受,他甚至怀疑这一切是不是真的,而非仅仅是自己在这华贵而朦胧的温馨氛围里产生的错觉而已;在那双古朴神秘的眼睛的注视下,他感到茫然无措,不由向前迈了几步,又突然停下。椅上那人的轮廓稍稍清晰了些,但仍看不出是不是个血肉之躯;这是个穿着汉服的身材瘦小的老人。衣服上宽松的皱褶和镶边,与这幅无精打采的身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您就是康维先生?”他用漂亮的英语低低地问。他的嗓音听起来很舒服,带着一丝忧郁,宛如一种奇异的福音,流入康维的耳中;不过,他内心深处的那丝怀疑却让他以为这些感觉都是因为闷热造成的。
“正是。”康维答道。
那嗓音接着说:“见到您很高兴,康维先生。我派人叫你来就是想和你聊聊。请在我身边坐下,别害怕,我是个于人无害的老头。”
康维回答说:“我觉得,能够得到您的接见,这是非同一般的荣幸。”
“谢谢,我亲爱的康维——按你们英国人的方式,我应该这么称呼你。是的,于我而言,这同样是个愉快的时刻。我眼神不行了,但请相信,我的心能看见你,眼睛也还看得到一点。我想,到现在你在香格里拉过得还舒适吧。”
“非常舒适。”
“那我十分高兴。张为接待你们尽心尽力。他也非常乐意。
他告诉我,你向他问了许多有关我们这个寺区和其他一些相关的问题。”
“我当然对那些事很感兴趣。”
“那么,要是你能安排得过来,我非常愿意向你介绍一下我们这个机构的情况。”
“那我真是不胜感激。”
“我也早有此打算和希望,但是,在我们这次谈话之前……”
在康维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他轻轻做了个手势,唤来一个仆人为他们准备一套典雅的茶点。
上了木漆的托盘端了上来,上面搁着犹如小鸡蛋壳一般的茶杯,里面盛着几乎无色的液体。康维对这种礼仪很熟悉,但没有流露出一丝随便。这时,那嗓音又接着说:“您熟悉我们中国的上茶方式,是吧?”
康维在一种莫名的冲动下,脱口答道:“我在中国住过多年。”
“你可没对张说过啊。”
“没有。”
“那么,我怎么会有如此荣幸?”
康维一向善于利用恰当时机,道明自己的动机,可是这会儿他大脑一片空白。最后他说道:“坦率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觉得有必要告诉你。”
“这理由再好不过,何况我们就要成为朋友了……现在,请你告诉我,这茶的香味是不是很特殊?中国茶品种繁多且各富香味,这茶是我们山谷的特产,不过我觉得完全能够与其他品种媲美。”
康维拾起茶杯,尝了一口。这滋味是如此微妙且难以形容,幽灵一般的香味缠绕在舌尖之上。他说:“很可口,也很特别。”
“对,跟我们山谷里的其他草药一样,这茶独特而珍贵,你确实该尝尝,不过,当然要慢慢来——这不单在礼仪和品鉴上是必要的,而且也是为最大限度地体味品茶的乐趣。这可是从中国晋代顾恺之那里学到的著名训诫。他当年吃甘蔗,总是慢慢地不肯立刻去啃那多汁的精髓部分,他解释说咱这吃法叫‘渐入佳境’。
你有没有研究过中国伟大的古典名著?”
康维回答说只是略知一二。康维心想,这么不厌其烦地兜圈子,谈话将会持续到茶碗撤下为止,然而他发现这茶还远远不够,他心里急着要听香格里拉的故事,但表面上却平静得很。无疑,活佛身上有某些顾恺之那种慢条斯理的特征。
终了,又一个神秘的手势,直到仆人撤走茶餐,活佛之口才像决堤之川,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亲爱的康维,大概你对藏族历史的大致情况并不陌生。张说你经常泡在我们的藏书馆里,我想你已经熟悉这些地区粗略却异常有趣的历史了。所以,您一定知道,基督教中的聂斯托利派中世纪时在全亚洲流行过,即使在其衰败很久以后仍然延续着它的影响。
“17世纪时,一个受罗马排挤的基督教福音布道会,发起一场基督教复兴运动,一些勇敢的耶稣会传教士们,流散四方,通过他们的推动与促进,数年间在广袤的地域里建起许多教会。这是件了不起的事,可至今很多欧洲人仍然不了解的一个事实是,拉萨就有一所这样的基督教传教院,且已存在38年了。那是在1719年,有四个天主教方济各会的托钵修士从北京出发,发起了一次去内地寻找或许残存的聂斯托利派遗产的活动。
“他们朝西南方向,经过兰州、青海,跋涉了好几个月,历尽了您可以想见的千辛万苦,三个修士命丧途中,第四个差不多也只剩半条命。他无意中绊了一跤,跌进那条至今仍是进入蓝月山谷唯一通道的岩石隘道之中。在那儿他惊喜地发现了一群友善可亲并且生活富裕的人们,他们都表示了最古老的传统——对陌生人的殷勤友好。很快康复后,他便开始传教。当地人虽然都信佛,却愿聆听他的说教,所以他取得了很了不起的成功。那时还有一座古老的喇嘛寺在同一座山梁上,但已处于物质和精神的双重衰落之中,而随着这位修士收获的日益增多,他萌发了在这块风水宝地上建一座基督教寺区的设想,在他的督促下,老的建筑得到修缮,并进行了大范围的重建。实现他这一设想的那一年是1734年,他53岁,从此便定居在此。
“现在我来告诉你一些关于他的事情。他名叫佩劳尔特,生于卢森堡,在投身远东地区的传教事业之前曾就学于巴黎大学、波洛尼亚大学等几所大学。他是学者,但总是亲自参加劳动。关于他早年生平的记录却很少,但无论如何,就他当时的年龄和职业来说,这并不奇怪。他非常喜欢音乐和美术,在语言方面有很强的天赋,在确定自己的职业之前,他已经尽数遍尝了凡间的种种乐趣。因为在青年时代经历过战争,他深切地知道战争和侵略的残酷、恐怖。他身强力壮,在来到山谷最初的几年里和别人一样凭自己的双手劳作,播种庄稼,植树养花,一面向当地居民学习,同时也教给他们一些知识。他发现峡谷里有金矿,却不为所动。他更感兴趣的是当地的植物和药材。他谦虚,和蔼,一点也不顽固,他不赞成一夫多妻或一妻多夫,不过也找不出任何理由去斥责这里的人们对坦加司果的偏爱,他们认为这种果子有治愈伤病的疗效,但它这么受欢迎主要原因还是它有一种温和的麻醉效果。实际上,佩劳尔特自己都多多少少有些上瘾了;他就是这样接受和宽容当地生活的方方面面,他觉得这没什么不好,况且自己也很痛快,作为回报他也把西方的宝藏献给这里。他不是禁欲主义者;他从世上一切美好的事物中寻求欢乐。他一丝不苟地向当地人传授他那套有关烹调以及宗教教义的手册上的知识。我希望给你留下这样一个印象,他是个真诚、勤劳,学识渊博同时朴素热情的人,虽然他身兼传教之任,却毫不嫌弃地穿上泥瓦匠的工装裤,亲身协助人们建造了这些房舍。这自然是一项颇为艰巨的工程,只有以他的自信和毫不动摇的坚定信仰才能克服。说他自信,是因为一开始,这项工程就是一个宏大的非凡设想,正是他的骄傲和自信促使他下定决心,在香格里拉的周边地带建造一座修道院。因为他相信,既然释迦牟尼能给人以启示,罗马当然也可以。
“但是随时间流逝,这个设想自然而然会慢慢让位于一个更切实际的计划。毕竟,好强心属于年轻人,而佩劳尔特等到他的修道院竣工之时,已上了年纪。严格说来,他的行为举止并不太合常规。不过,身为修道院的主持,那份摆脱正常压制的自在,也唯有在远得以年来衡量,而无法用里来计算的地方,才有可能得到。而山谷里的乡民们和僧侣们自己却无忧无虑;他们爱戴他,对他言听计从;随着时间一年一年过去,他们甚至开始崇拜他。
“佩劳尔特每隔一段时间就派人去北京递交主教报告书,但没有收到一次回音。他们推想一定是信使于途中遇难。佩劳尔特不愿再牺牲人命,后来便完全放弃了与主教的联系,这时大约已是18世纪中叶,不过原先的一些信件可以肯定是寄到了,由此而引起一场对他活动的误解。
1769年,有个陌生人给他带来一封12年前的信,召他去罗马。
“假如这一指令没有被耽搁的话,他收到时该是70多岁;而这时的他已89岁,很难想象还能在大山和高原上艰苦跋涉。他恐怕还从未忍受过外面荒郊野地里狂风的摧残和刺骨的严寒。于是,他回了一封信,婉转地说明了情况,不过,那封信最终是否翻过了那些重重大山的阻碍却不得而知了。
“这样,佩劳尔特留在了香格里拉,这并非对上级命令的违抗,而是因为根本就不存在执行命令的可能。何况他已是廉颇老矣,死神可能很快就会给他无拘无束的生活划上一个终点。而到那时,如果他一手创建的机构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那自然会很是可惜,虽然并不让人吃惊;因为一般人不会认为一个孤立无助的人的消逝,会带走一个时代的习俗和传统。他希望在自己无能为力之时,能有一个西方的同事给予有力的支持;在铭刻着如此截然不同的历史印记的地方,建造这样一个修道院也许是错了。他的希望也许确实有些过分,但是,要求一个满头白发,饱经风霜,眼看就要满90岁的老人,去认识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难道不更过分?而佩劳尔特始终也没有认识这个错误。他毕竟太老了,而且度过了太过快乐的一生。甚至当他以前那些坚定的追随者都忘掉了他的教诲的时候,山谷里的人们仍然如此虔诚地爱戴他,因而对于他们又回复到原先的习俗中去,他也平和地予以宽恕了。但他仍然很活跃,仍然才思敏捷,他在98岁那年开始研究佛经,并且下了决心要把自己的余生全部投入去完成一部抨击佛教故步自封的著作。他确实完成了它(我们保存着他的全部手稿),然而他的抨击其实非常温和,这是因为那时他已经达到一个圆满的年龄——在这个年纪甚至连最尖刻的锐气都会轻易消失。
“与此同时,你也可以想到,他早期的信徒一个个谢世了,而且也只有很少几位接班人。而老方济各会门下的人数便逐步递减,从曾经的80多个,减少到后来的20个,最后只剩12个人,而且大部分都已很老了。此时,佩劳尔特的生活很平静,不过是在安静地等待那最后的时刻。因为太老,他不再有疾病或者不满足这样的困扰,他现在唯一需求的只有那永恒的长眠,而他并不害怕。山谷的人们都出于好心,给他送吃的送穿的;他不时去图书室活动活动筋骨,虽然已是虚弱不堪,但他仍坚持去完成他的例行公事。剩下的消闲日子,他就与书为伴,在回忆和自我陶醉中度过。
“他的神智仍旧异常清晰,甚至开始探练起神秘的印度‘瑜伽’。这功夫主要是基于调节呼吸的不同方法。对于一个如此年迈的人来说,这种运动似乎只会有害无益。果不其然,不久,在那个值得纪念的1789年,山谷民众得知了他已卧床不起的消息。
“当时他就躺在现在这间屋里,亲爱的康维,透过窗户,他那双孱弱、疲倦不堪的双眼可以看见一片模模糊糊的白色,那便是卡尔卡拉山;可他的心灵能更清晰地看到那无与伦比的轮廓。半世纪之前初次望见它的时候就将它铭刻在脑海中了。接着,他一生所有那些沧桑经历都神奇地重新浮现在他眼前:多年在沙漠和高原的旅行、西方大城市里的人山人海。他的神智已经蜷缩成一片雪白的平静;他已经准备好没有遗憾地死去。他招呼朋友和侍从们到他身边,向他们做了最后告别;然后要求独自待一会儿。在一片孤寂中,他的身体慢慢往下沉,他的意识开始飘散……他希望自己的魂魄也能得以解脱……可一切并非如他所愿。他一动不动、沉静地躺了几周,竟慢慢开始康复,这年他已108岁。”
这轻声独语停了下来。康维略微有些激动,在他看来,活佛是在缓缓地描述着一场遥远而神秘的梦。过了一会儿,活佛接着说:“像在死神门槛徘徊过的任何人一样,佩劳尔特重返人世时也带回了某些意味深长的幻觉;至于是什么样的幻觉后面再讲。我想先谈谈他后来的一系列古怪的行为举止。他并没有好好休息,静养身体,相反,没人想到他竟然立刻开始了极为严酷的自我修行,还服用一些有麻醉作用的药物,吃一些药丸,进行深呼吸训练——这未免也太藐视死亡了。可事情就是这样,他的门徒在1794年凋谢殆尽后,佩劳尔特仍然活着。
“当时,这几乎让香格里拉的每个人都发出一丝带着点反讽的微笑。这位干瘪的方济各教士停止了衰老,现在又搞起神秘的仪式,于是在峡谷人的眼中,佩劳尔特成了一位独居在巍峨峭崖上的具有神力的隐士,充满无限神秘。不过,他还通过一套过时的办法潜移默化地让人们以为爬上香格里拉,留下一点供品或者贡献点必要的劳动,便会带来好运。他给所有朝圣者赐福——这些人就像是离群的歧路羊羔——虽然他也许很容易就会忘掉。而现在,山谷的寺院中既可以听到‘赞美我
主’(TeDeumLaudamus,早期基督教的拉丁文赞美颂——译者注),也同样可以听到‘嘛呢叭
咪’(OmManePadmeHum,佛教六字真言,藏传佛教徒经常念诵此真言——译者注)。
“新的世纪到来,这传说竟慢慢演变成一个荒诞而神奇的民间故事——都说他已变成了一个创造奇迹之神,在一年的某天夜里,他会手持蜡烛飞到卡拉卡尔山的顶峰上烛照天空。因为在月朗星稀的夜晚,山顶上总能看见一团微白的光晕。我不用再向你说明,无论佩劳尔特还是别人,总之没有人曾登上过那山顶。不过,也许实际上我已经提到了,因为有一大堆模糊不清的证据说明佩劳尔特曾做过,而且有能力做出任何不可能之事。设想一下,比如说,也许他掌握了‘轻功’或者什么腾云驾雾的功夫,就像许多佛教的玄说妙想里描述的那样。然而,更确切的事实则是,他曾在这上面进行过许多次尝试,但均告失败。不过,他也有所收获,他发现了一般感知出现障碍可以在其他观念的发展上而得到弥补;他甚至练成了心灵感应术,这也许很了不起,可是,他没有强迫自己修成任何一种专用于治疗康复的功夫,不过实际上,仅仅他的在场就能对周围的人们身上的某些病症产生一些积极作用。
“也许你很想知道他是怎样消磨这段前所未有的岁月的吧。我这么说吧,他没有在通常的年龄去世,所以,当他面对之后的未来时,开始感到无所适从。如今,一切最终证实了自己绝非凡人,那么可以相信这种反常可能会保持下去,但同样可以料想到也随时可能一命呜呼。正因此,他也就不再患得患失,现在他可以开始自己一直渴望但几乎不可能实现的那种生活了;他已饱经世事沧桑,人生浮沉,而内心却一直保持着学究式的宁静平和。他的记性好得惊人,似乎摆脱了生理的束缚,达到了一种极度清晰的超然境界,他几乎可以轻松地学好任何东西,甚至比学生时代那种‘无所不通’的状态还要更强。他抛弃了书本,除了极少几本从不离手的工具书。你听了肯定会感兴趣,他很快就靠一本《英语语法字典》阅读起弗洛里奥英译的《蒙田随笔》。他就是这样精深地掌握了你们英国人错综复杂的语言的。我们藏书馆里现在还存有一本他最早的习作手稿——把蒙田的散文《论虚荣》译成了藏文。它肯定是一个孤本。”
康维听到这儿笑道:“有机会的话,我倒要看一看呢。”
“非常乐意。想想看,这是个多么超乎寻常的成就,可再一想,佩劳尔特也达到了一个超乎寻常的年龄,要是没有这种事情可干,他该会有多苦闷。就这样,一直到了19世纪的第四个年头,也就是这一年,在我们的历史上留下了一个重大的事件。那年,蓝月山又来了第二个欧洲人。这个人叫亨舍尔,是个年轻的奥地利人,在意大利当过兵,参加过反对拿破仑的战争。他是贵族出身,涵养颇高,且风度翩翩。可惜战争摧毁了他的大好前程,他带着一种模模糊糊的想要补偿自己的念头四处游荡,从俄国来到了亚洲。至于他是怎样奇怪而精准地来到这片高原山谷的,那肯定相当有趣,可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他的经历就是当年佩劳尔特经历的重演。他到达山谷时差不多已经半死。香格里拉又一次张开她热情温暖的怀抱,这位异乡人很快恢复了过来——而同时也就此打破了一项史无前例的记录。佩劳尔特忙着布道传教并开始引导当地的山民皈依基督,可那位亨舍尔却立即迷上了金矿,他首先想到的是塞满自己的口袋,然后赶快回欧洲去。
“可是,他没能回去。发生了一件怪事。说怪也不怪,因为打那以后这类怪事就层出不穷。他对这个山谷,这片与世隔绝、和平安详的自由乐土流连忘返,一再拖延动身的日期。一天,他听到当地人的那个传说,便上了香格里拉,第一次拜见了佩劳尔特。
“说实在的,那真是一次历史性的会见。要是说佩劳尔特多少有那么一点不近人情,缺乏亲近感的话,他还是给予了这青年人一份宽容和仁慈,这带给了他一种如坐春风的感觉。我不想细说他俩之间达成了什么默契;一位显得敬佩不已,而另一位则乐于分享自己的知识,他们欣喜若狂,认为这是世间唯一属于他们自己的现实,那就是他们曾经那些疯狂的梦想。”
趁着这一时的停顿,康维平静地说道:“很抱歉打断你,不过我有点迷糊了。”
“我明白。”这柔和的回答声里充满了同情,“现在,要是你不介意,我们先来谈一些更简单的。这件事你会感兴趣的,除为藏书收集图书和欧洲音乐资料外,亨舍尔开始收集中国的艺术品。他还历尽千辛万苦去了一趟北京,并于1809年带回头一批货,以后就再没离开过峡谷。但是,足智多谋的他创造性地设计出了香格里拉从外界进货的复杂制度,使寺区从此可以从外界获得任何需要的物品。”
“是不是你们发现用黄金来付货款很方便?”
“没错,我们十分幸运能拥有这么一种外界如此珍视的矿产资源。”
“如此珍视……你们还幸运地躲过了淘金热。”
活佛点了点头,明确地表示同意:“亲爱的康维,其实那一直是亨舍尔心头一患,他也十分谨慎,绝不让那些运送书籍和艺术品的脚夫们进入山谷太深;他让他们把货物留在离山谷一天路程的地方,然后由山谷里乡民们自己搬回来。他甚至设立了岗哨,坚持让人一刻不停地看守隘道。不过最后他想到了一种更简单也更彻底的保护措施。”
“是吗?”康维的声音里有一丝紧张。
“其实,你想想看,这里根本不用担心有什么军队入侵,因为鉴于这里特殊的自然环境和偏僻的地理位置,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能来到这儿的只能是些走迷路的流浪汉。就是带有武器,等到达这里也很可能因为极度虚弱而不会带来丝毫危险。这样就决定了此后陌生人能够自由地进来——但除了带上重要的文书外什么也不能带。
“过了好些年,的确来了些这样的异乡人。一些汉族商人冒着重重危险,进入到高原的横断山区,然而那么多条可以走的路,他们却偏偏上了这条崎岖的山路。还有些游牧而生的藏族人,离开了部落四处漂泊,迷了路,最后像疲惫不堪的动物一样,流落到了这里。他们都受到欢迎,不过也有一些,他们到达这避风港般的山谷只不过是来死在这儿的。在滑铁卢战役那年(即1815年——译者注),两个英国传教士经陆路来到北京,然后通过一个不知名的峡谷越过群山到达山谷,他们运气格外好,整个行程顺利安稳得就好像是来进行一次访问。1820年,一个希腊商人在他疾病缠身、饥不择食的仆人的陪伴下爬到山谷附近,在峡关最高的山岭上被发现时,他们已经半死。
1822年,三个西班牙人陡然听得有关黄金的传言,想方设法到了这里,结果四处寻找无果,只得失望而归。再一次是在1830年,来了一大伙人,包括两个德国人,一个俄国人,一个英国人和一个瑞典人。他们在当时正兴起的科学探险的动机驱使下,经过千难万险翻过天山山脉,之后继续往南进发,在眼看就要抵达时,香格里拉对客人的态度稍稍发生了一些变化——现在那些有幸找到通往山谷之路的来客不仅受到欢迎,而且,如果他们碰巧已到了一定距离之内,就会有人前去迎接,这已成了习俗。而这种态度的调整都只为一个缘故,这个我们后面再谈。不过,有一点很重要,那就是这说明喇嘛寺对于客人不再是被动等候;现在这里需要,而且热切等待着新客的到来。确实,之后的几年中,恰有不止一伙的探险者,在他们有幸首次眺望卡拉卡尔山真容之时,就遇上带着热诚的邀请书的信使相遇——一封几乎不会被谢绝的邀请书。
“同时,寺区开始形成一些新的特色。我必须强调的一个事实是,亨舍尔是个天才,而且非常能干,香格里拉的今天不仅要归功于那位创建者,也得归功于他。是的,我一直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各个方面,在其发展的各个时期都仰赖于他热心而有力的支持,然而,他自己的损失却是无法弥补的,他在他的事业完成之前就去世了。”康维抬起头,喃喃地重复道:“他去世了!”
“是的,死得非常的突然。是被杀害的。就是在你们的印第安人暴动那一年。一位汉族画家为他画过素描肖像,让我给你看看——那幅画就在这里。”
活佛再次轻轻做了个手势,随即进来一位仆人。恍惚中,只见这位仆人掀开屋子另一头的一小片帘布,然后用一盏摇曳着的灯笼照亮了黑暗。这时,康维听见那低沉的嗓音请他走过去,但奇怪的是,康维觉得费了好大劲才站起身来。
他脚下趔趄了两下,径直走到这晃悠悠的光晕中。这幅素描很小,但丰满的笔调制造出蜡像般细腻的质感。画中人物非常俊美,造型近乎少女一般俊秀,康维感到这俊美之中奇妙地透出一种个性十足的魅力,几乎超越了时间、死亡和技巧的限制。但最不可思议的是,他在一番满怀景仰的屏气凝神之后,深深叹了一口气时,方才注意到这是一张年轻的脸。
他一面往回走,一面语无伦次地说:“可是……你说过……这幅画是在他生前所作的呀?”
“是的,惟妙惟肖。”
“那你是说,他就是在那一年死的?”
“是的。”
“而你告诉我他是1803年来这里的,当时还是个小伙子?”
“是的。”
康维一时半会儿无言以对;他在一番冥思苦想后说:“他是被人杀害,你是这样对我说的吧?”
“是的。一个英国人开枪打死了他,是在这个英国人到香格里拉几个星期之后,他就是那伙探险者中的一员。”
“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为脚夫的事大吵了一架,而亨舍尔只不过是想向他说明那项关于接待外来客人的重要规矩。这执行起来确实有些难度。不是说我已经衰老不堪,但自那以后,每遇上要施行这一条例,我也会感觉不自在。”
活佛又停顿了很长一会儿,这沉默中透出些许试探和暗示;
当他重新开口时,特意加了一句:“你也许想知道那个条例指的是什么,亲爱的康维?”
康维不慌不忙地用低沉的声音答道:“我想我已经能猜到了。”
“真的么,你能猜到?那么,你能否猜到我这新奇的长篇故事背后,还有什么吗?”
康维试图要回答,可脑子里却一片混乱;现在,屋子里到处铺满螺纹状的阴影,这位慈祥的老人就坐在阴影的中央。康维一直在全神贯注、一字不漏地倾听老人的叙述。也许他并没有弄明白老人所暗示的一切;此刻,他只是想找到一个有意义的表达,然而他已完全被惊讶和诧异淹没。他脑中那份不断聚集起来的肯定终于迸裂成话语。“也许这不可能,”他喃喃道,“不过我又禁不住往这方面想——这太令人震惊,太不可思议了——太难以置信了——但我也绝非完全不相信——”
“你是想说什么,我的孩子?”
一种莫名但震撼人心的激动在康维心中汹涌澎湃,但不知为什么,他也不去掩饰。他答道:“您老人家还活着,佩劳尔特老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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