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想有些人注定得去忍受恶劣环境。”在香格里拉的第一个星期即将过去,巴纳德这样总结自己的感受,这无疑也是他吸取到的教训之一。
现在,大家渐渐习惯了每天的活动日程。由于张的安排,活动很充实,他们没有感到按部就班的烦闷;加上大伙都适应了这里的水土,只要活动量不大,还是蛮愉快的。
他们发现这里的天气是日间温暖,夜间较冷,而喇嘛寺几乎可以说就是个避风港;卡拉卡尔山经常在中午时发生雪崩。山谷里还种植一种很好的烟叶,出产的食品和酒茶大都很可口,当然他们几个各有自己的口味和嗜好。实际上,他们也发现,彼此就像小学新生,总有人无故神秘缺课。张总是那么有耐心,尽其所能地在粗陋之中营造一种轻松有趣的氛围,他带着大家游览,推荐工作,介绍书籍。无论何时,只要是饭桌上出现令人尴尬的停顿,或者在任何气氛宽松、需要随机应变的场合,张都用他和蔼、谦恭,然而不失流畅的话语跟大伙调侃。但话题总是界线分明,有些他很乐意探讨,另一些事他则礼貌地谢绝,他不想因失言而惹得大伙不满,当然也就顾不得随时可能发作的马林森了。康维很想做一些笔记,以便给他不断积累中的资料再增加一些信息。巴纳德甚至拿起西方那一套开起这位汉族人的玩笑,“瞧,张,这他妈真是个够差劲的旅馆,你没派人送报纸来吗?我愿拿你们图书馆的所有书去换一份今天早上的《先驱论坛报》。”张回答时总是很严肃,“没有必要这么较真吧,我们有《时代》的合订本,巴纳德先生,是前两年的,但抱歉,是伦敦的《时代》——《泰晤士报》。”康维欣喜地发现,尽管下山十分困难,且绝无可能独自前往,但这山谷也并非无法接近。在张的陪同下,他们用了一整天参观了山崖边那一片翠绿的山谷,将那可爱而悦目的山谷秀色尽收眼底。对康维来说,这绝对是一次情趣盎然的旅行。
他们乘坐竹椅轿子,一路颠簸着翻过悬崖峭壁,而抬轿的却毫不费力地踏着崎岖山路直奔山谷。对于凡事总爱大惊小怪的人,这根本谈不上是路。然而当他们终于来到平缓的丛林密布的山麓丘陵地带时,这喇嘛寺绝顶的地理位置就完全显示出来了。
这个峡谷是块群山环抱中的富饶乐土,几千英尺的垂直高度内竟包含了温带气候和热带气候。
这里旺盛而密集地生长着丰富多样的农作物,没有浪费一寸土地。整个耕作区延伸10多英里,宽度从1英里至5英里不等。虽然算不上很宽,却有幸能得到一天中最温热的阳光照射。即便是没有太阳直射,空气也已相当温暖舒适了,发源自雪山的冰冷的溪流浇灌着这片土地。当康维抬头望向那巨大雄伟的雪峰时,他再一次感到这一旷世美景之中深藏着一种壮丽与险峻;鉴于那些天然的屏障,可以判断这整个山谷曾经是个湖泊,周围雪山高处的冰川曾不断地滋养补给过它。如今取而代之的是几条小河及淙淙溪流,它们穿过山谷注入水库,同时灌溉着农田和精耕细作的种植园,这套体系称得上十足的环保。整个设计规划不可思议的巧妙,更幸运的是,到目前为止,它的基本框架结构历经地震和山崩的考验却没有损坏和移位,完整地保留了下来。即使是如此对未来的隐隐担忧,也只能让人更加爱惜现在的一切。康维再一次被同样迷人而独特的魅力强烈地感染着,这甚至让他感到,在中国度过的那几年,他比别人过得更开心和充实。这片被群山环抱的广阔的断层山谷地带里,非常巧妙地点缀着玲珑的草甸和爽朗的花园,溪水边立着漆过的茶馆和轻巧如玩具般的屋舍。
居民们汉藏杂处,两种文化和谐相融。他们比一般的同种族人显得干净俊美一些,但似乎面临着在这个小小的社会里近亲繁衍的威胁。
当这几位陌生人乘坐轿子经过他们时,这些居民无不笑脸迎送,而且都友好地向张问候。他们和善可亲,性情幽默;好打听但始终很有分寸;他们无忧无虑,虽然有数不清的活要做,但从不显得紧迫。总之,康维认定这是他所见过的最快乐的一个群体,就连那位总在窥探异教徒堕落迹象的布林克罗小姐都不得不承认,一切都还很不错,至少表面上如此。当她看到当地人都穿戴整齐,就连妇女也的确穿着下摆紧束的中式长裤时,宽慰地松了一口气。
而她肆意发挥想象,对一座佛教寺院详细观察之后的结果,也不过是有了一点点小发现:在某种程度上带有些许可疑的生殖器崇拜的色彩。
张介绍说这寺庙有自己的喇嘛,但香格里拉对他们管得比较宽松自由,没有刻板地按同样的规定来管理。
除了喇嘛寺外,峡谷深处还各有一个道观和儒家的祠。“宝石是多面体的,”这汉族人说道,“而且许多宗教都可能含有自己适度的真理。”
“这我同意,”巴纳德热切地应和道,“我不信宗派攀比之说那一套。张,你真不愧是个哲人,我一定得记住你说的那句‘很多宗教都含有一定真理’。你们山上那些同道中间也一定有很多贤明志士,也都对此明白了然。我能肯定你说得很有道理。”
“不过,”张像是梦呓似的说道,“我们对此也仅是予以适度的肯定。”
布林克罗小姐没有被这迷惑,在她看来这种氛围似乎太过懒散松垮。她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等我回去了,”她抿嘴说道,“我会请求教会派一个传教士到这里来。他们要是嫌开销太大,我会不停施加压力迫使他们同意。”
这种心态再正常不过。就连对那些传教机构不太有好感的马林森都不禁感到钦佩。“他们就应该把你派来,”他说,“当然,那取决于你是否喜欢这个地方。”
“个人喜好不是问题,”布林克罗小姐驳道,“我自然不会喜欢这里——怎么会呢?这是个做什么是有意义的问题。”
“我觉得,”康维说,“如果我是传教士,我愿意放弃其他很多地方,而选择这里。”
“要是那样,”布林克罗小姐急忙说,“显然也不会有什么成就。”“可我根本没想过要有什么成就。”
“真是遗憾,看看这里的人吧,凭着一己喜好去做事可不对!”
“他们真是怡然自得啊!”康维赞叹不已。
“对!”布林克罗小姐激动地答道,“我看我真应当学习藏语了。张先生,借我一本入门书怎么样?”
张用优美的腔调回答说:“这不在话下,女士,我相当乐意。而且,我以为这个主意再好不过。”
傍晚,等他们回到山上的香格里拉寺,张马上就给她送去了书。一开始,布林克罗小姐着实被这部由19世纪一个德国人编写的大部头作品吓了一跳。她隐约猜到这属于不太严谨的“藏语速成”那类玩意儿。在那位汉族先生的帮助和康维的鼓励下,她很快上了路,且不久就尝到了甜头。同样,除了自己想象中那些千奇百怪的问题,康维也找到不少别的乐趣。在阳光灿烂,温暖宜人的日子里,他常常去藏书馆翻阅书籍、音乐资料,也因此对喇嘛们良好的文化修养留下了更深的印象,他们对书籍的兴趣十分广泛,从古希腊语的柏拉图到英语的欧玛尔(欧玛尔•海亚姆,1048-1122,古波斯哲学家兼诗人,信奉柏拉图学说,著有《鲁拜集》。——译者注);从尼采的哲学到牛顿的理论,以及托马斯•莫尔、汉纳•莫尔、托马斯•穆尔、乔治•摩尔甚至有奥尔德•摩尔的著作等等。康维估计其可能有两三万册之多,而他们究竟是用什么手段来选择并得到这些书籍的,同样耐人寻味。他也曾试图略施探究,看看近来是否有添加什么新书。但最终放弃了,只是浏览了一本很便宜的复印本《天方夜谭》。在后来一次参观中,张告诉他,他们最新的藏书是20世纪30年代中期出版的,这些书确实已如期到达喇嘛寺:“您知道,我们总该让自己赶上时代啊。”
“也许有人未必同意,”康维笑着说道,“不过,你知道,去年以来,世界上发生了很多事情。”
“不过倒没什么大事,亲爱的先生。这在1920年是无法预知的,即便到1940年,也未必能很好地为世人所理解。”
“看样子你对眼下正在世界范围内蔓延的危机也不关心喽!”
“我会非常感兴趣的——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知道吗,张,我觉得我有点理解你们了。的确,你们的生活方式很不一般,比起大多数人,你们似乎不大关心时间。要是在伦敦,我连近几日的旧报纸都不愿意看,而在香格里拉,你们能看看一年前的旧报纸就满足了。两种情况在我看来也都合乎实际。顺便问问,你们上一次有访客是多久以前了?”
“这个……很遗憾,康维先生,我无可奉告。”
谈话往往以这样的回答结束,不过现在康维觉得这也并非那么让人难以接受。反倒是有时张滔滔不绝,讲个没完,让他更难受。随着相见次数的增多,康维越发喜欢张了,但一般的喇嘛不能与他接触令他颇感困惑,就算喇嘛们不可接近,难道没有别的神职候选人了?
当然有,这就是那个小巧的满族姑娘。
他在音乐资料室中与之数次邂逅。可她不懂英语,而他还不想让她知道自己懂中国话。他不敢确定她仅仅是在弹着玩,还是在练习。她弹琴很正规,无论是指法还是姿势。她总是选些比较正统的乐曲,巴赫、科雷利、斯卡拉蒂,偶尔也弹弹莫扎特的。她似乎更喜欢弹拨弦古琴。而每次康维弹现代钢琴时,她总是静心倾听,会心地欣赏着。他无法知道她在想什么,也很难猜出她的芳龄。他一会儿怀疑她已三十好几,一会儿又觉得她不到十三;更离奇的是,他们谁都无法、也不可能断定一个人何以具有这种明显的、似乎不可能具有的面貌特征。
无所事事时,马林森偶尔也会来听听音乐,他发觉她对于他是个无法理解的命题。“我想不出她到底在这里干什么,”他还多次对康维说,“喇嘛这种行当,对张那样的老头也许还合适,可对一个小姑娘算什么?我想知道她来这儿多久了?”
“我也想知道,但估计没人会告诉我们。”
“我看她并不讨厌待在这里。”
“她看上去好像很麻木,与其说像人,倒更像个象牙玩偶。”
“这比喻可真够迷人了,不管怎么说。”
“这是实事求是。”康维笑道,“远不止于此,马林森,你要是再想想,这象牙娃娃毕竟颇有气质,穿着打扮也挺有味道,面貌姣好,琴艺更是一流,而且还不会像打冰球似的满屋乱窜,我看,在西欧缺乏这般德行的女性可不在少数。”
“你对女人也太苛刻了,康维。”
康维已经习惯这种指责。康维同女性的接触实在不多,偶尔到印度的山中避暑地休假期间,他好挑剔挖苦的名声就开始四处远扬。实际上,他曾和几个女人有过很好的关系,如果他主动的话,她们都会答应嫁给他。不过他从没开过口。有一回,他甚至准备去《早邮报》登一则结婚启事,只可惜那姑娘不愿意搬到北京来,而他又不愿去女孩所住的地方,彼此都很勉强,事实也证明两人谁都舍不得离开故乡。要说他对女性曾有过些许经验,那也不过是一种断断续续,没有结果的尝试。所以说,他并不是真正对女性有那么苛刻。
他笑着说道:“我37——你24,我俩也就这岁数。”
隔了一会儿马林森突然问道:“哦,那你说张会有多少岁呢?”
“任何年龄,”康维淡淡地答道,“49岁到149岁之间。”
康维这样的调侃,令几位初来乍到者对自己了解的情况也开始怀疑起来。几人的好奇和疑问因为经常得不到满意的答复,使得张一直想透露给他们的消息反而更加晦涩难解。这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比如山谷里的各种风俗让康维兴趣浓厚,他认为这些谈话完全可以写成趣味盎然的学术论文。就像一个好钻研的学生,现在,康维特别感兴趣的是这里是怎样进行管理的。就能了解到的情况来看,他们显然实行一种松散同时也很灵活的专制制度,由喇嘛寺漫不经心地负责着可以说是十分人道的敷衍了事一般的管理。这一切当然得归功于长久的制度建设。
令康维不解的是,在这里,法律、秩序有何意义?这儿显然没有什么士兵或者警察,但肯定得有必要的规范和措施来约束那些害群之马?张说,寺区里犯罪极少。一部分原因是只有严重的事件才会被认为有罪,一部分原因是每个人的合理欲求都可以得到满足。寺区有权把冒犯者驱逐出山谷——这是不得已使用的最后手段,被视为最严重的惩罚。但主要的原因在于,蓝月谷的首领们一向注重培养人们的举止和风范,让他们认识到哪些事情是不应该做的,做了就会失去地位和尊严。“在你们英国不是也给人们灌输同样的观念吗,”张说,“不过在那些公立学校,恐怕就是另一回事了。比方说,我们的居民懂得,有些事不那样做就是对陌生人的不敬和怠慢,那样便会引起激烈的争执。而你们英国校长们倡导的什么模拟战争的游戏,在我们看来简直是野蛮的,那实在是对动物本能的一种放纵。”
康维问道这里是否从没有因为女人而起过争执。
“鲜有。因为夺人之爱被视做不道德的行为。”
“若有人非常强烈地想得到这个女人,哪儿管道不道德呢?”
“好吧,亲爱的先生,如果另外那个男的把她让给他,这种举动是会受到赞赏的,而且,女方也得同样接受才行。康维,也许这让你吃惊,可大家多点谦让和礼貌就确实有助于解决问题。”
当然,康维在参观当中发现处处有令他十分高兴的乐善行为和知足精神,他懂得所有政治和行政管理都无法达到这种理想境界。他对此大为赞赏,可张的反应却是:“您得明白,我们可是这样认为的:要想管理得十全十美,就不要管得太多太死。”
“他们还没有比如选举之类的民主制度吗?”
“啊,没有。我们的人民要是听到宣称有完全正确的政策或完全错误的政策这样的事,是会感到十分惊愕的。”
康维淡淡一笑。他感到这种想法十分古怪,不过令人同情。这天午后,布林克罗小姐讲起学习藏文如何让她满意;马林森又开始发愁和抱怨;而巴纳德不知是真的还是故意做作,始终保持着一副自负的镇静神情。
“实话说吧,”马林森说,“这家伙那副得意相只会让我更加恼火。我知道他还是死不认账,关键是他说起瞎话就没完没了的,这真让我恶心。当心我们一不注意就会被他牵着鼻子走。”
有几次,康维也怀疑这美国人是否真能平静下来。他回答说:“他能把事情处理得这么妥当,这难道不是我们的运气?”
“我看这真他妈够扯淡,你到底了解他多少?康维?
比方说,他到底是什么人?”
“我并不比你更了解他多少,我只知道他是从波斯来的,估计搞过石油勘探。在上飞机之前,我还费了半天口舌,劝他跟我一路,他就是不肯,直到最后我告诉他,美国护照也帮他挡不了子弹,他才同意。”
“那你见过他的护照吗?”
“有可能,不过我记不得了。怎么了?”
马林森笑了一下,说:“也许你会认为我多管闲事,可我怎么会呢?如果在这里待上两个月,恐怕咱们每个人的秘密都会泄露出来了。就事论事地说,这事儿纯属意外。当然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甚至认为连你也不能告诉,现在既然已经扯到这个话题上,也许我应该说上几句。”
“当然。可我不明白你指的是什么事情。”
“我指的是,那个巴纳德一直在用一张假护照旅行,但他不是巴纳德。”
“他是查莫斯•布赖恩特。”
“见鬼!果不其然!你怎么知道的?”
“今天上午他丢了一个袖珍笔记本,张拾到后以为是我的,就给了我。我翻看了一下,发现里面夹满了剪报。
我一拿,有些就从里面掉了出来。我承认我无意中看了,反正是一些剪报,又不是个人隐私,或者说不会是个人隐私。想不到全是捉拿布赖恩特的布告,其中有一张剪报上还有逃犯的照片,除了小胡子不同外,绝对就是巴纳德。”
“你告诉巴纳德没有?”
“没有。我就是把东西还给他了,别的没说什么。”
“不过,那也只是一张报纸上的照片而已。”
“没错,是的。”
“我不想就由此断定一个人是罪犯,当然,你也可能是对的——我也不是说他完全不可能是布赖恩特。要真是他,至少可以解释他为何特别期望喜欢待在这里——真是没有比这儿更好的藏身之处了。”
马林森颇为失望,他本认为他的重大发现会引起重视,谁知得到的确是如此漫不经心的对待。“那好,这事你打算怎么办?”他问道。
康维想了一小会儿,回答说:“我想不出什么主意,就当做没有这回事吧。谁又能做什么呢?”
“如果他真是布赖恩特,那真是活见鬼了。”
“亲爱的马林森,要是这人是尼禄,不知道他又会把我们怎么样!我说,管他圣徒还是无赖,我们在这儿一天,就得尽量融洽相处。我觉得,我们不需要撕破脸皮,跟他摊牌,这解决不了问题。假如在巴斯库尔时我就怀疑他的身份的话,我当然会同德里联系,查询有关情况,这也只是职责所在,不过现在,我觉得可以由他去。”
“你难道不觉得这太敷衍了事了吗?”
“管他敷不敷衍,我只看重是不是符合实际。”
“你的意思是,要我不去理睬我所发现的真相?”
“也许你办不到,但我们之间自然可以沟通,所以不要去纠缠他是巴纳德还是布赖恩特,还是别的什么人,重要的是要避免离开时碰到什么尴尬。”
“你的意思是咱们就放过他吗?”
“嗯,这不是我的原话,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把抓获他的乐趣留给别人。当你与一个人融洽相处了几个月,最后为他招来一副手铐,这似乎总有些不地道。”
“我可不这么认为,这家伙本来就是个大盗啊——我知道他害得很多人破了财。”
康维耸耸肩。他佩服马林森那种泾渭分明的态度;公立学校的道德水平也许粗俗,但至少也是不含糊的,一人犯法,谁都有义务把他送交司法机关。不过,康维对他犯的案子并没什么兴趣,他只有一种印象,觉得这是那类经济犯罪中比较恶劣的一种。他知道的是:纽约的大盗布赖恩特造成一亿美元的损失,把华尔街金融界搅得一塌糊涂。
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布赖恩特其实只是在华尔街瞎混混,如今却落了个被通缉追捕的下场。
康维最后说:“好了,如果你听我的劝告,不要再扯这件事——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咱们大家。自己留点神,当然,还得留个心眼,他也有可能不是那家伙。”
而这人确实是布赖恩特——那天刚刚吃完晚饭,事情就露了馅。当时张已经离开他们回去了,布林克罗小姐也去读她的藏语语法了,剩下三位异乡人在咖啡的苦香和雪茄的烟雾中面面相觑。席间的交谈中不止一次冷场,只有那个汉族人依旧保持着得体、和蔼。现在他离开了,剩下的就是令人不自在的沉默。巴纳德头一回没有说笑话。康维明白要马林森若无其事地面对这个美国人也太勉为其难了,所以巴纳德敏锐地觉出了气氛有些不对头。
突然,他扔掉烟头,说:“我想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马林森的脸色一下变得局促不安,康维立即平静地回答他:“对,我和马林森是这么认为。”
“都他妈的怪我不小心丢失了那些纸头纸片。”
“人人都有不小心的时候。”
“哦,你们竟对此如此平静,有意思。”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最后还是布林克罗小姐打破了沉寂,尖声尖气地嚷嚷道:“的确,我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巴纳德先生。实际上,我一直认为你是在隐姓埋名地旅行。”他们几个都吃惊地望向她,布林克罗小姐接着说:“我记得康维有一次建议大家把姓名写在信里,而你却说你无所谓,我当时就想,巴纳德兴许并不是你的真名。”
这位罪犯强颜欢笑着,又点上一支雪茄,“女士,”他最后还是开口了,“你不仅是位聪明的侦探,你还为我的处境找到了一个很婉转的说法——隐姓埋名地旅行。你说得对极了。至于你们两位,我知道你们已经发现我的真实身份了,从某种程度上讲,我并不感到遗憾。要是你们都没看出什么可疑之处,我还会想方设法继续掩饰。但考虑到我们现在的处境,似乎再跟你们隐瞒下去是行不通的了。你们对我都很好,我不想捣乱。今后的日子,我们还得齐心协力,不论情况更好还是更糟,我们只有互相帮助,才有可能走出困境。至于以后的事情,就听之任之吧。”
康维盯着巴纳德,觉得他的话很通情达理——这样坦诚的赏识在这样的时刻很不合适,甚至有些古怪。看他这副肥胖的大块头和好脾气,怎么也不能把这个幽默的慈父一般的人和一个世界级大骗子联系到一起,想起来也不免荒唐。
他看起来完全不像那种人。他受过良好的教育,本该成为一个很受欢迎的预科学校校长。他轻松快活表情的背后,似乎始终隐约带着新的紧张和焦虑;但这并不是说那快活劲是强装出来的。粗略看来,他显然是表里如一的:就天性而言,是只羔羊,从职业上来说却像条鲨鱼。
康维说:“好吧,我看这是最好不过的办法了。”
巴纳德笑了,好像拥有一种只有此刻才发挥得出的一种更深刻的幽默感。“老天,这可真够奇妙了,”他喊道,一面摊开四肢地倒在椅子上,“本来整个儿一桩他妈的倒霉事,我是说,先是横穿欧洲,然后经土耳其和波斯最后摸到那个破破烂烂的小镇!警察一直跟着我,听着——在维也纳他们几乎逮住了我!被人追捕的感觉起初还很刺激,不过,很快就让你紧张不安,好不容易在巴斯库尔才得到了喘息的机会,我当然知道暴乱中会更安全些。”
“果不其然,”康维笑道,“除了子弹。”
“是啊,总算不用东逃西窜了吧,哪知道枪子儿又来捣乱。跟你说吧,当时这可是个非常艰难的抉择——是留在巴斯库尔吃枪子儿呢,还是乘坐你们英国政府的飞机撤离,然后发现在终点有副手铐在等着我。手铐呢?不论怎样,我可都不甘心啊。”
“我记得,当时你确实如此。”
巴纳德又笑起来:“是啊,所以你也想得到,何以当初的计划完全打乱,飞机把我们带到这里,而我并不感到多么担心。虽然目前这一切在我们看来还是个天大的秘密,不过,对我个人来说,这再好不过了。既然已心满意足,还发什么牢骚?我不是那种人。”
康维回以更诚挚的微笑,说道:“这再明智不过了。
但我认为,你做得似乎过了点,你究竟怎么能如此无忧无虑,这反倒引起我们的怀疑。”
“那么,我确实是太过满足了吧。其实你一旦适应了,会觉得这个地方一点也不差嘛,虽然有些冷,但什么事也不可能完全称心如意的吧。要说换换环境,这可是个清静的好去处。每年秋季我都去棕榈海滨疗养,可那种地方总是充满了一成不变的喧闹,而在这里我想我正好实践了医生的嘱托,而且这感受妙不可言。我吃着跟以前完全不同的东西,也没有电影看,我的经纪人也不会打电话找我。”
“我敢说他一直等着和你联系上呢。”
“当然。总有那么一点杂务还得要料理下,这我知道。”
见他说得如此轻松,康维忍不住回道:“我可不大了解人们说的什么高额融资。”
美国人相当直率,他欣然承认道:“高额融资往往代表着一派胡言。”
“难怪我经常怀疑。”
“听着,康维,我给你打个比方。一个伐木工,做他干了多年的,而且是其他很多伐木工一直在做的行当。有一天,市场行情却突然急转直下,他束手无策,只有强打精神等待转机,可是这转机不知怎么,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到来,而当他损失掉差不多一千万美元时,他在某张报上读到一个瑞典教授预言说世界末日就要降临。那么我问你,这种事能挽救市场吗?当然,这让他稍稍吃了一惊,可他还是无法摆脱困境,直到警察来了他仍在那儿——如果他确实正在等着他们。不过我可没这么干。”
“你觉得这一切只能怪他时运不济,是吗?”
“唉,我确实有一大笔财富。”
“还包括别人的钱。”马林森愤愤地插了句。
“是的,的确是这样,但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他们都想不劳而获地捞一把,自己却没有本事。”
“我不同意。这是因为他们信得过你,并且相信他们的财产会安然无恙。”“咳,什么安全,哪里有安全?任何地方都没有安全可言。
那些认为安全的人,就像一大群企图拿一把伞躲过台风的笨蛋。”
康维安慰说:“我们都觉得你也不可能对付台风。”
“我甚至不能假装去对付它,就像面对咱们离开巴斯库尔以后的这些事情你也无能为力一样。当时你在飞机上一直保持死一般的冷静,而马林森在那儿坐立不安,我知道你明白你对此毫无办法,也毫不在乎,正像我自己面临功亏一篑时一样的感觉。”
“胡说八道!”马林森大声地说,“任何人都不应搞诈骗,玩游戏就要守规则。”
“当整个游戏全都乱了时,还有什么规则!再说这个世界上谁懂得规则?哈佛、耶鲁大学的教授们也未必讲得清呢。”
马林森轻蔑地反驳道:“我指的是平常生活中那些简单的规律。”
“那么,你说的平常生活中应该不包括经营信托公司吧。”
康维马上打断了他们:“我们最好别争执。我并不反对你把你的事与我的情况相比。的确,我们不久前经历的那次被迫的飞行,确实违背了我们的初衷。但是现在我们都在这儿,这是最重要的。我同意你说的发牢骚没有用,但想想这事这么奇怪,四个人偶然之中坐上飞机,却被绑架到这么远的地方,而其中的三位竟都在这儿找到了一些慰藉。这就好比你想做疗养,同时还得到一个藏身之处;布林克罗小姐觉得是主在召唤她给未开化的藏族人宣扬圣经。”
“那这第三个你们该要数落谁了?”马林森插嘴道,“千万别是我。”
“我所说的自然也包括我自己,”康维答道,“而我的理由也许再简单不过——我乐意待在这儿。”
不久,康维照常来到外面的露台和荷花池边散步,这渐渐成了他每晚的习惯。他的整个身心感到一阵说不出的舒坦与安逸,的确,他太喜欢香格里拉了。越是平静,她的神秘感就越撩人心魄,而且是那么惬意而愉快。这些天来他对喇嘛寺及这里的居民逐渐有了一种新奇的看法,这看法越来越明晰;他一直在琢磨它,同时仍保持着镇定自若,俨然一个正在思索一道深奥的题目的数学家,一边为它焦虑,同时又显得十分平静而且坚毅。
至于那位布赖恩特,康维认为最好还是继续把他当做巴纳德。他的是非和身份的问题渐渐淡去,只有他那句“整场游戏都乱了”还深深印在康维的脑海中,这句妙语比这个美国人可能想表达的更意味深长。他觉得这话远不仅仅适用于美国金融、信托公司,还适用于巴斯库尔、德里及伦敦,还有诸如司令部、帝国大厦、领事馆、贸易租界,还有政府大楼内的晚宴等等这类场合;这个正在重组的世界中处处弥漫着死亡与毁灭的气息。巴纳德的惨败也许比康维的挫折更富有戏剧性,毫无疑问这正常游戏的确已经乱七八糟;还好玩游戏的人们没有像游戏规则本身一样,瘫倒在那些不可挽回的废墟之上。从这方面说,银行家们才是不幸的。
可是,在这儿,香格里拉,一切都处在一种深沉的静谧之中。没有月色的天空中,星星用力地闪烁着光芒,而卡拉卡尔的顶峰也透出一抹淡蓝色的光彩。后来康维得知,若计划有变,脚夫可能不久就会来。他不会因为这等待的间隙而狂喜,巴纳德也一样。他脸上露出了会心的微笑,这很有趣,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仍然很喜欢巴纳德。或许他还没有发现个中乐趣。从某种程度上讲,为了一亿美元的损失把一个人送上审判台完全算不上过分。如果他只是偷块手表什么的那倒好办多了。可话又说回来,谁会把一亿美元给丢了?
但这时候康维脑子里想的却是什么时候才能与送货的脚夫一起离开香格里拉。他想象着那艰辛的漫漫旅程,以及最终达锡金或巴基斯坦的某个庄园主的廊房时的情景——那时他会多么的高兴啊。不过也可能会感到有那么点失落。接着就是:初次见面时礼节性的握手和自我介绍;搁在休息厅前的走廊上的第一批饮料美酒;然后被古铜色的面孔上那双毫不避讳的怀疑目光盯着看。在德里,会见总督和总司令是免不了的;还有戴头巾的仆人们的额手礼;没完没了地准备和递交各种报告,或许还要回一趟英国,去白厅走访走访;在豪华游轮上玩几局牌,政务次官松弛软弱的手掌同你握手;接受报社记者的采访;听那些娘们儿虚假而生硬的性饥渴式的叫喊——“这是真的吗,康维先生?当时在西藏你……”有一件事是确凿无疑的,那就是凭这些奇闻轶事使他足以在外边混吃混喝一个季度。可他乐意这么干吗?他想起戈登在喀土穆的最后日子里写下的一句话——“我宁愿像一个苦行僧那样生活,与救世主玛赫迪一道,也不愿夜夜在伦敦街头混饭吃。”康维对此并不一定会完全讨厌,仅仅是一种预料。用过去时描绘他的经历将是一种折磨,说不定还会让他感到些许悲哀。
突然,正在沉思中的他发现张已来到他的跟前。“先生,”这个中国人有些急促地小声对他说,“我很骄傲地给您带来一个重大的消息。”康维首先想到的是那些脚夫提前来了。也奇怪,他最近几天老想着这事。
他突然感到一阵极度的悲哀,虽然他已有所准备。“啊?”他应道。
张看起来很是激动。“亲爱的先生,恭贺您,”张说,“我很高兴能承担几分功劳——在我的多次郑重推荐之下,活佛做了决定,他要立即亲自接见您。”
康维瞪大了眼睛,“你的话不像平常那么清楚流畅,张,出了什么事?”
“活佛派我来找您。”
“我想是吧,可怎么这么大惊小怪?”
“因为这是破例、没有先例的事情。连我都一直渴望有这种机会却未敢料想。而您来此还不到两个礼拜,就获此殊遇,以前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呀!”
“我仍然有点迷糊,你知道,去见活佛——这不成问题,可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这还不够吗?”
康维笑了:“绝对够了,请你放心吧——不要以为我不懂规矩。实际上,我脑子里有一个很奇特的想法。不过,现在可用不着关心。
能见到这位绅士,我当然深感荣幸。什么时候呢?”
“现在,我就是被派来叫你的。”
“会不会太晚了?”
“这不打紧。亲爱的先生,您马上就会明白很多事了。但愿我可以略表我的高兴,毕竟这段一直挺让人尴尬的时间——终于快结束了。相信我,很多时候我不得不拒绝告知你们一些事情,这在我也是非常厌倦的,而现在我非常欣慰,再也没有必要那么扫兴地去搪塞了。”
“张,你真是个怪人啊,”康维答道,“不过,咱们走着瞧吧,请你不用再说什么。我有很好的思想准备,感谢你好言相荐,那么请你带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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