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马林森差不多是拽着康维把他拉进他们平时用膳的那间房子。“快,康维,咱们天亮前必须打点好行装,准备离开。好消息,伙计——不知巴纳德这老头和布林克罗小姐明天一早发现咱俩已经走了会作何感想……反正他俩是自愿留在这里的,没有他们我们倒更省事……脚夫们就驻扎在离隘道大概五里路的地方,他们是昨天到的,送来一批书籍和其他物品……明早就动身返回……看来那帮家伙真是想让我们留在这里——他们根本就没有告诉我们脚夫的事——要是错过了,天知道我们还得在这里困多久……我说你这是怎么了?病了吗?”
康维皱着眉,躺在椅子里,手臂搁在桌上,身子前倾,一边揉着眼睛,“不,没病,我……就是太累了。”
“可能是因为那场暴风雨,你那会儿到哪儿去了!我等了你好几个钟头。”
“我……在会见活佛。”
“活佛!谢天谢地,这么说,这是最后一次了。”
“不错,马林森,是最后一次了。”
康维的声音显得有些异样,接下来的沉默更是让马林森着急不已:“哎,我希望你不要这么吞吞吐吐,扭扭捏捏了……你该明白我们得马上动身才是。”
一种强烈的意识让康维一下变得十分迟钝。“对不起,”他边说边点上一支烟想稳定一下情绪,以好好审视一下自己现在的处境。他感到不知所措,嘴巴仿佛也不听使唤了,“我没太听明白你说的……那些脚夫……”
“对,脚夫,伙计……振作点啊。”
“你真想去找他们?”
“想去?当然,我保证……快呀,那些脚夫就在山脊那边等着呢。咱们得立即赶到那儿。”
“立即?”
“没错,为什么不?”
康维再次试图从那个恍惚的世界完全回到现实中来,点燃香烟的手都在发抖,隔了很长时间说:“我以为事情不会像你说得这么简单,说走就能走的。”
马林森往脚上套上一双长至膝盖的藏靴,一面催促道:“一切我都考虑周全了,只是我们必须这么做,只要不再耽搁,我们一定能顺利离开。”
“我不明白你打算怎么做……”
“哎呀,我的天,你有什么话快说嘛,别吞吞吐吐的啦!难道你这么点胆量都没有?”
经过这番冷嘲热讽的激将,康维这才感到恢复了过来:“这不关胆量的事,但如果你想听听我的看法,让我告诉给你吧,这可是个具体复杂的问题。你就是翻过山脊过了峡口,找到那些脚夫,你怎么知道他会带你走?你打算怎么说服他们?你难道没有设想一下,万一他们不像你希望的那样愿意带你走,怎么办?你不能独个儿跑到那儿去,然后要求别人把你捎上,你需要先同他们谈好,做些必要的安排。”
“任何情况都会引起耽搁,”马林森不耐烦地打断他说,“上帝,你是个什么家伙!这件事幸亏没有让你办,告诉你吧,衣物、用品等都已安排好了,已预付了脚夫们工钱,他们同意带咱们走了。所以你不要再找什么借口。好了,咱们走吧。”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
“我也知道你不会明白,但没关系。”
“是谁安排的?”
马林森干脆地说:“是罗珍,要是你想知道的话。她现在正和脚夫们一起等着咱们呢。”
“等着呢?”
“对,她要和咱们一块儿走。我想你不会有什么意见吧?”
一听到“罗珍”,两个世界在康维心里合二为一了。他几乎轻蔑地喊着说:“胡说,不可能!”
马林森也毫不示弱:“怎么不可能?”
“因为……嗯,就是不可能的。这有许多原因——相信我,这是不可能的事。她要离开这里真的让人难以置信——你所说的这些事让我非常惊讶——让她远离这里的想法是多么可笑。”
“我觉得一点也不可笑。在我的眼里,她想离开这里是十分自然的。”
“但是她不想离开这里。你的问题就出在这里。”
马林森局促地笑着。“我猜想你认为你对她的了解比我多,”
他说道,“尽管这样,但是你也许并不了解她。”
“你这是什么意思?”
“语言不通的话,还可以用其他的方式来与人沟通。”
“看在上天的分上,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康维更加的平静,继续说道:“太可笑了,我们不用争吵了,告诉我,马林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仍然不明白。”
“你为什么要那么的大惊小怪呢?”
“告诉我真相,请你告诉我真相吧。”
“好吧,这其实很简单。一个像她这样年轻的姑娘,却和一群古怪的老头们关在这里——很自然,只要有机会,她就会逃走的。直到今天,她才有这个机会。”
“你不认为你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去想象她的处境吗?就像我一直告诉你的一样,她在这里相当的快乐。”
“那么,她为什么会说她想离开呢?”
“她是那样说的吗?她是怎么说的呢?她是不会讲英语的啊?”
“我问过她——我说的是藏语——布林克罗小姐给我拼凑的几句话。尽管说得不是很流利,但是那已经足够了——她可以明白我的意思。”马林森有些脸红,“该死的,康维,不要那样盯着我看——别人会以为我偷了你的宝贝似的。”
康维回答道:“没有人会那么想的,我想。不过,你的话暗示我比你想要告诉我的要多。我只能说非常遗憾。”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康维任凭烟从指间滑落到地上,他感到劳累而烦心,内心充满了相当矛盾的温柔,他宁愿这点温柔从来就没有被激起过。他轻声地说道:“我希望我们之间不要老是那么的话不投机。罗珍是非常的迷人,这我知道,但是我们为什么要为此争吵呢?”
“迷人?”马林森讥讽地重复这个词,“不仅仅是迷人,不要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是冷血动物。你是把她当做博物馆里的一件展品那样欣赏的,可我就实际多了:我试着去接近她,我爱上什么人就会采取实际行动,并且真正地了解了她的实际情况。”
“但是,这样做是不是有些太冲动了?你认为她会去哪里,如果她要离开这里的话?”
“我猜想她在中国或者其他地方肯定会有朋友,不管怎样,总比待在这里好。”
“你对此怎么那么有信心?”
“好了,如果没有其他人照顾她的话,我会照顾她的。终归是,只要你要把某人从地狱般的地方解救出来,你通常就不会停下来去问是否有其他地方可去。”
“你认为香格里拉像地狱吗?”
“毫无疑问,我是那么认为的。这里有某种黑暗而邪恶的东西。整个事情从开始就像那样——我们被某个人毫无理由地带到这里——从那以后,我们被种种借口拘禁在这里。但是最恐怖的是——对我来说——就是在你身上发生的变化。”
“在我的身上?”
“是的,是你。你就像中邪了一样,似乎是什么事都感觉无关紧要,心满意足的永远待在这里。为什么呢,你甚至坦言你喜欢这个地方……康维,你到底是怎么了?难道你就不想找回你真实的自我?在巴斯库尔我们是相处得多么的好啊——那时的你和现在完全两样。”
“我亲爱的小伙子!”
康维把手伸向马林森,马林森激动而热烈地紧紧握住他的手。马林森继续说道:“我想你并没有意识到,但是我这几周以来一直感到十分的孤独。该死的,似乎没有人去关心这唯一真正重要的事——巴纳德和布林克罗小姐倒是情有可原,但是当我发现你反对我的时候,真是糟透了。”
“我很抱歉。”
“你总是说抱歉,但是那没有用的。”
康维心中升起一股突如其来的冲动,情不自禁地说:“让我来帮助你,如果可以的话,我会把有些事告诉你,我希望,你听了之后能够明白很多现在看来是多么的古怪和难解的事。至少,你会理解为什么罗珍不可能和你一起回去。”
“我想不管你说什么都不能让我明白的。你最好简要地说说,因为我们没有时间可以用来浪费了。”
然后,康维尽可能简要的把整个香格里拉的故事和盘托出,就像活佛告诉他的那样,并加上一些他与活佛和张之间的谈话。这是他最不愿意做的事,但是他以为在这样的情形下这样做是正当的,也是必要的。的确,马林森是他的一个难题。
他只能按照他认为是合理的方式去解决它。他快速简洁地讲述着,再次沉浸在那个陌生而永恒的世界中。他讲着的时候被香格里拉的美所迷倒,他不止一次地觉得自己是在读一篇诗一样的回忆录,思路清晰,用语准确。只有一事没有提到——那是他的情感到现在都无法接受的——那晚活佛的圆寂及自己继位这一事实。
当这故事要结束的时候,他感到了一丝快意。他高兴自己支撑过来了,这终归是唯一的解决之道。讲完之后他平静的抬起头,自信自己做得不错。
马林森沉默了良久拍着桌子说:“我真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康维,莫非你已经疯了……”
两人相对无言,这沉默仿佛持续好久好久。然而,毕竟两人的心境确实太不相谐——康维困惑而失望,马林森却是狂躁不安,“你觉得我疯了吗?”最后康维终于开了口。
马林森突然神经质的一笑似乎是一锤定音:“算了,算了,你讲了个故事……我看……是完完全全的妄谈……我是说……
哎,真的……那绝对是胡扯……我觉得已没有必要争论下去了。”
康维惊呆了,“你真以为我在胡扯吗?”
“哎,那我还能怎么着?真抱歉,康维,你讲得确实惟妙惟肖——可不知怎么,我就是看不出哪一个神智正常的人会相信你说的那些。”
“看样子,你仍旧认为我们只是因为一次偶然的意外事故流落到这里来的?——难道说真有这么个疯子,制定了一套周详的计划,然后开着飞机溜出来,飞上几千里,就为来搞点恶作剧吗?”
康维说着,一边递了支烟给马林森,他俩都巴不得马上停下来,不再争执。过了会,马林森说:“我看,咱们老在这上面争执毫无意义。实际上,你所讲的有人被稀里糊涂派到外面去设下圈套,劫走一些陌生人,那家伙还特意去学习了飞行技术,然后等待时机,直到碰上一架就要离开巴斯库尔的飞机,而机上正好有这么四个乘客……哎,我不是说这绝无可能,只是觉得也太荒唐了,而且非常牵强。就算确实如此,那也只是值得予以考虑,而你,硬要把这跟别的荒唐至极的怪事扯到一块儿——什么百岁老喇嘛找到某种永葆青春、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我倒觉得是你吃错了药,就是这么回事儿。”
康维笑道:“没错,说了你也不会相信。当初就是我也不敢相信——我差不多已经忘了当时的情景。确实,这是个很不寻常的故事,可我以为,你自己亲眼所见的也足以表明,这本就是个非同寻常的地方。想想我们所看到的一切——隐藏在群山深处的山谷,拥有收藏了欧洲文化经典著作的图书室的喇嘛寺……”
可不是,没错,还有中央供暖设备,现代化的抽水马桶,可口的午餐,等等,一切的一切——全都不可思议。”
“那么,告诉我,你对此感不感兴趣?”
“真见鬼,一点兴趣没有。我承认这是个谜,可我根本看不出有什么理由去相信那些没有可能性的奇闻。你相信有供热水的浴室,因为那是你亲自使用过的;但是,仅听别人说说,就相信有这么个活了几百岁的人,完全是另一回事。”马林森再一次露出一副古怪的笑容,“看来,这地方确实让你迷了心窍,这并不让我奇怪。赶紧收拾收拾你的东西,出发吧。一两个月之后,我们就可以在梅登餐馆里痛痛快快饱餐一顿,想必那时咱俩不会再这么争吵不休了。”
康维冷漠地说:“我根本就对回到那种生活不抱期许。”
“哪种生活?”
“你正在幻想的那种生活……丰盛的晚宴……舞会……马球……一切的一切……”
“可我根本就没提到什么跳舞、马球啊,何况,那又有什么不好的?你是说,你不想跟我回去?你要像他俩一样留在这儿?那么你起码不要阻拦我啊!”马林森猛地把烟头往地上一摔,随即“轰”的一声蹿起来往门口冲去,双目怒瞪道。“你真是昏了头!”
他蛮横地大叫大嚷,“要不就是疯了。康维,你真是出了毛病!我知道,你永远一副冷静姿态,而我老是急躁不堪,但至少我神智还是清醒的,可是上帝,你神经不正常!跟你从巴斯库尔出来之前,就有人告诫过我,我当时觉得他们是错的,现在我明白了,他们都没错……”
“他们又告诫你什么了?”
“领事馆的人曾经说你战时挨过炸弹,自那以后你就完全变了。我不是在诋毁你,我知道这事儿你也没有办法,天知道我讨厌这么讲话……哎,那我只好走了,不管路途多么危险,多么让人厌倦,我都得走,我说到做到。”
“把你的决定告诉罗珍?”
“是的,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康维站起来,然后抬了抬手,“再见,马林森!”
“最后一次,你真不走了吗?”
“我不能走!”
“那么,后会有期!”
两位好友于是握手告别,马林森匆匆转身离去。康维落寞地坐在灯笼昏黄的光晕里。他想起一句深深地铭刻在他记忆中的妙语:一切最美好的事物都将如过眼云烟般消逝,而两个世界最终无法和谐共存,一上一下地仅由一根细线维系在半空中,永远不可两者兼得。他陷入了良久的沉思,这时是凌晨3点差10分。
他仍坐在桌旁,点上最后一支烟。然而,不出一小时,马林森又回来了。这小子心急火燎地走进来,一见到康维,便一声不响地站到后面的阴影里,似乎是在调整自己的情绪。隔了片刻,康维先开了口:“喂,怎么回事,这么快就回来了?”
这亲切自然的问话让马林森靠了过来;他脱掉厚重的羊皮,坐了下来。他面无人色,浑身颤抖着告诉康维,他不敢越过他们当初来时用绳索系腰经过的那个险隘。“我没这胆量,”他仿佛呜咽似的说道,“我都已经走到那儿了……可我毫无办法,爬山我根本摸不着门路,而且月光下那地方看上去可真恐怖。我太蠢了!不是吗?”他显得失魂落魄,而又歇斯底里,康维也只能安慰他。一会儿,他又说:“其实根本用不着担心这些家伙能怎么着。也许世上没有人能威胁到他们,不过,我的上帝,我真想哪天用飞机运一堆炸弹把这里给炸了!”
“你怎么会想这么干,马林森?”
“因为这个地方就该被毁掉,管它是个什么东西!因为它既不文明又不纯净!要是你那些怪谈是真的话,那就更让我恨之入骨!一伙干瘪的老家伙躲在这儿,像蜘蛛一样随时准备捕捉任何一个靠近的人……真是无耻至极……更何况,有谁想活到那种岁数?比如你那位高贵的活佛,假如他有你说的一半的年纪,早该有人送他上西天。哦,康维,你为什么不跟我一块儿离开这里?我原本不想求你,可他妈的这一切,我还年轻,而且我们一直都是好朋友——比起那些讨厌的老怪物,我的生命对你来说就一文不值吗?还有罗珍,难道你就不可惜那么年轻的罗珍吗?”
“罗珍并不年轻。”康维说道。
马林森抬起头,开始歇斯底里地哼笑着:“噢,不……当然不年轻……一点都不,她看起来也就17岁上下,可我知道你会说她实实在在有90岁了。”
“马林森,她是1884年就到的这里。”
“伙计,你这不是在说梦话吧。”
“她的美,和这世上所有的美一样,就在于那些不懂得如何尊重保护它的人的怜悯之下。这是一种脆弱的美,也只能存在于有人怜爱呵护的地方。一旦离开这个峡谷,她就会像空谷回音一样骤然凋残的。”
马林森压着性子,发出刺耳的笑声,似乎对自己的看法很有把握。“我不怕。你要说她是个回声的话,那我要说,在这里她永远也只能是个回声。”他顿了顿,接着说道,“这样说下去,我们哪儿也去不了。咱们最好少一点诗人气质,现实一些。康维,我想帮你一把,我知道这纯粹是一派胡言。可是跟你辩个明明白白,也许对你会有些帮助。我愿假装相信你说的那些事儿都是真的,可也需要验证之后才清楚得了。现在正经告诉我,你愿不愿意证明一下你说的故事?”
康维没讲话。
“那只不过是有人对你编造的一个稀奇古怪的故事罢了,就算讲故事的人是可靠的,而且你也非常了解他,但也不能未经证实就相信他呀。就说这桩事,你有什么证据呢?据我所知,什么证据都没有。罗珍可跟你谈起过她的过去?”
“没有……”
“那么,你怎么能完全相信那些人的话?就说那长生不老之法吧——你能找出什么实例来证明吗?”
康维想了一会儿,举出布里亚克弹过未曾公布的肖邦的乐曲为证。
“噢,这对我没有意义——我不懂音乐,但就算确实是肖邦的作品吧,难道就没有可能它们的来源与他说的不是一回事?”“当然,有可能。”
马林森接着发挥道:“还有你说的那种保持青春的方法,何以证明?那是种什么药?你见过吗?唔,我倒想知道那是种什么药?你见过或者试过吗?他们所说的东西一点儿实据都没有吗?”
“没有真正见过,我承认。”
“为什么不问问细节?难道你没有想到,这样一个故事需要证实和确认吗?你只是一味相信,也不问问青红皂白?”现在马林森占了上风,他继续道,“除了那些道听途说的东西,你对这地方到底了解多少?你确实是见了几个老头,仅仅是这样吧,除此之外,我们只能说这地方布局还算合理,井然有序,而且似乎文化气息浓厚,管理得也不错,而这是怎么形成、为什么存在,我们完全无从知晓。还有,他们为什么想把我们留在这里?如果这是事实,那同样是个谜,但所有这一切也远不足以让人去相信那个古老传说!何况,兄弟,你也是个有批判性思维的人,竟优柔寡断到对这些胡说八道都深信不疑,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对任何事都匆忙下结论,仅仅因为你是在西藏?!”
康维微微点了点头,就算他自己心里一清二楚,他也无法拒绝一个论证充分的观点:“这是非常敏锐的看法,马林森。我认为最显而易见的是,当我们不加怀疑地去相信某件事的时候,会觉得所发现的东西是最吸引人的。”
“算了,如果你到了只剩半条命时,还能看到生活中有什么让人可喜的东西,算我见鬼了。要我选,我只求一次短暂而快乐的人生。那些关于将来的战争的胡扯,在我听来都是毫无意义的。谁又能知道下次战争会在猴年马月,又会是什么样子的呢?对上次那场战争的那些预言,不都全错了吗?”
见康维不作答,马林森继续说:“无论如何,我绝不会光凭道听途说就去相信这种宿命论调。即使真的不可避免,也没有必要惊慌。天知道,如果真得去打仗,我会不会吓得僵直,但与其在这儿埋没一生,我情愿去面对战争的恐怖。”
康维笑道:“马林森,曲解起我的意思来,你可真有一套。
在巴斯库尔,你拿我当英雄,而现在,你认为我是懦夫。坦白说,我二者都不是,不过这没有关系。如果你愿意,回到印度之后你尽可以告诉人们,由于我害怕将再次发生战争,决定留在一个藏传佛教寺院里。这当然不是我的理由,不过这无疑能让那些以为我疯了的人信以为真。”
马林森万分伤感地说道:“我这样说,你知道,是很傻。不管发生什么事,我决不会说你半句坏话,对此你可以绝对放心。我承认我不理解你,可是我是真希望我能懂。我真这么希望。康维,难道我一点都帮不上你吗?还有什么事要我说要我做吗?”
接下来两人久久无言,最后是康维打破了沉默:“只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如果你能原谅我涉及你个人隐私的话。”
“问吧。”
“你爱上罗珍了?”
小伙子苍白的脸“刷”一下红了:“我肯定我爱上了她。我知道你会说这很荒唐,也许确实如此,可我完全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啊!”
“我一点不觉得荒唐。”
两人喋喋不休的争论经过许多波折后,这才从风暴中驶进了平静的港湾,娓娓地谈起了罗珍。康维接着说:“我也是情不自禁啊。而你们俩,正是让我最牵肠挂肚的两个人,我想,也许你认为我有些怪异。”他突然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我们已经,已经是无话不谈了,对吧?”
“是,我想是的。”但马林森又突然急切地说道:“唉,这是多么愚蠢的胡言乱语,你说她已不年轻!这真是可怕的胡说八道。康维,你不能相信这种废话,太荒唐可笑了!这话用意何在呢?”“你又怎么知道她确实年轻呢?”
马林森扭过身子,脸上露出一丝窘态:“因为我确实知道……可能我不会考虑那么多……可我真的知道……恐怕你根本就没有实实在在地了解过她,康维,她表面上冷漠,可那是生活在这里的原因,所有的热情都被冻结了。可热情终归还在。”
“解冻了?”
“对,可以这么说。”
“她真的那么年轻?你真的肯定?”
马林森温和地说道:“上帝,是的,她完全就是个小姑娘。
我真诚地为她感到惋惜。我想我们俩都是情不自禁地为对方所吸引。我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可耻的。在这样一个地方,我倒认为那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
康维走向阳台,望着茫茫夜空下的卡拉卡尔山,月亮高悬,好似在一片风平浪静的汪洋里徐徐飘摇。他猛然觉得一个梦正在醒来,像一切太可爱的事物一样,一旦触到现实这张让人无奈的巨网,整个世界的未来较之以青春和爱情,都将轻若云烟。而他心里也清楚,自己心灵深处的那个世界已经浓缩成为香格里拉,而且,这个世界也正受到威胁。
即使他努力让自己振作起来,可他发觉自己的思绪已被冲击得扭曲,那些亭台楼阁即将颠覆,一切将坍塌成废墟。他感到很难受,但更感到无尽的伤感和困惑。他此时并不清楚自己是疯了还是清醒的,或者本来是清醒而现在却变得失常。
当他转身回到屋里的时候,他有了截然不同的感觉;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厉起来,甚至可以说有些粗鲁;他看上去远远胜过那个曾经的巴斯库尔的英雄康维。他咬紧牙关,立即振作起来,他直视着马林森,刹那间仿佛突然警醒起来。“如果我跟你一起走,能不能设法弄根绳索来?”他问道。
马林森高兴得跳了起来。“康维!”他几乎失声,“你是说,你要走了?你终于下决心走了?”
一等康维备好行装,两人立即出发了。离开寺区出奇的轻松,与其说逃跑还不如说辞别;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过明暗交错的院落。康维觉得这简直是在出入于无人之境。可随即,这种空荡荡的感觉,却化为他自己心中的空白。一路上,马林森一直絮叨着旅途的事,尽管他几乎没听进什么。这可真是稀奇啊,他俩久久不肯罢休的争执如今终于停歇,而那座神秘的圣殿——香格里拉,却要被那如此幸运地发现他的人所抛弃!
事实上,不到一个小时,他俩已气喘吁吁地来到隘道的拐弯处,他们从那儿向香格里拉投去了最后的一瞥。只见下面那条深邃的山谷像一片静止的浮云,康维透过微微湿润的双眼,仿佛看见那鳞次栉比的蓝瓦屋顶透过蒙蒙轻烟在跟随他飘摇。这是最后的离别的时刻了!这时,马林森被千仞陡壁所震慑,气喘吁吁地说道:“好啦,伙计,咱们干得不赖,走吧!”
康维一阵苦笑,什么也没说;他已经开始为翻过刀削一般的断崖准备绳索。这个小伙子说的没错,他确实已作出了决定,然而这仅仅是出于他心灵中最后剩下的那一部分;脑海里那微小而活跃的想法现在占据了支配地位,而余下的却是难以忍受的空虚和失落。他是一个徘徊于两个世界的漂泊者,将永远漂泊下去。而眼下,他内心深处只有渐渐沉重的失落感;而他唯一意识到的就是他喜欢马林森,所以必须得帮助他;像芸芸众生一样,他命中注定要远离智慧,而去充当所谓的英雄。
爬上悬崖,马林森万分紧张,而康维却从容地用熟练的登山技术帮他翻越了重重障碍,闯过了最艰难的一段。他们斜靠在山崖边的岩石上,点上烟,歇口气,“康维,我要说你真他妈是个好人!你也许能想象得到我的感觉,我说不出有多高兴……”
“我要是你的话,就不会像你这么干的。”
等了很长一会儿,他们准备重新上路,马林森接着说:“我之所以感到高兴,不是仅为我自己,也是为你,现在你能意识到所有那些全是胡扯,这太好了,你能重新正视自己,真的很了不起!”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他这无谓的回答完全是在自我安慰。
拂晓时分,他俩已翻过山岭,出其不意地通过了无人把守的关口。不过康维又想,说实在的把守这条路的人也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他们不久便进入平缓的高原地带,轻松得仿佛御风而行,最后,在走下了一个缓坡后,脚夫们的营地出现在视野之中。正如马林森所说,那些人已经为他们做好了准备,这些蜷缩在寒风之中彪悍健壮的家伙都迫不及待要动身赶往东北ll00英里之外的稻城府。
“她同我们一起走!”马林森对迎上来的罗珍喊道。他忘了她听不懂英语,还是康维给她翻译成藏语的。
在他印象里,这满族姑娘从未曾表现得这么高兴过。她向他投来迷人的一笑,可她的眼神却总徘徊在马林森那小伙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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