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附录 论自愿为奴
艾蒂安·德·拉波哀西 著
王明睿 译
“有多位主人没有好处,
我们只要一位。
只要一位主人,只要一位国王。”
这是荷马笔下的尤利西斯公开演说的话。
如果他只说“有多位主人没有好处”,就足够了。但他没有由此推演出多人统治是不会有好处的,却加了一句“只要一位主人……”,而一旦只有一个人拥有了主人的头衔,他就会变得强权并失去理智。
也许应该原谅尤利西斯发表了这段言论,因为他是借此来平息军队暴动的:我认为,他是想让演说更符合时局而非真理。但想一想,受奴役于一个主人,一个我们永远都不能相信心存善良的主人,一个只要他想就总有能力变得凶恶的主人,这是一种极度的不幸。
至于服从多位主人,则是变得加倍极度不幸。
我无意在此讨论已经争辩多次的问题,即“其他共和形式是否优于君主制”。如果要讨论,那么在寻找君主制在管理公众事物的多种模式中应该占有的位置之前,我会问是否真的有必要给它一个位置,因为很难相信在这一切都只是一个人的政府里还有什么是公众的。不过我们可以另找时间来探讨这个问题,它值得好好做另一篇论文,也会引发各种政治辩论。
此刻,我只想弄明白,这么多人、这么多乡镇、这么多城市、这么多民族是如何能够多次忍受一个暴君。这个暴君,只拥有他们所赋予的权利,只有在他们愿意忍耐时才有能力伤害他们,而如果他们不愿忍受一切却想反抗,他就不再能够对他们做出任何坏事。这的确是件令人震惊的事(但却如此普遍,只能悲叹,无需愕然),看到悲惨地遭受奴役的百万人民,头颅卡在枷锁里,不是因为他们受到了某股强大势力的压迫,而是因为他们被某个人那唯一的名字迷惑了,甚至可以说是蛊惑了,他们本不该畏惧他,因为他只是一个人;也本不该去爱他,因为他对他们所有人都是非人道的、残忍的。可这恰恰就是人们的弱点:在被迫下服从,在强制下延误时机,总是成不了最强者。所以如果一个民族,为兵力所迫,臣服在一个人的权威下,如同雅典城臣服于三十个暴君的统治,我们就不必震惊于它做了奴隶,却会悲叹万分。或者更确切地说,不震惊也不哀叹,而是耐心地忍受不幸,等待着一个更美好的未来。
我们就这样被塑造,友善的共同义务耗去了我们生命中的很大一部分。热爱道德,赞美善行,感谢恩惠,时常减少自己的福祉来增加所爱之人,以及值得被爱之人的光荣和利益,这是合理的。所以如果一个国家的居民在他们中间发现这样一个罕见的人,他证明了自己有超凡的远见来保护他们、有超凡的勇气来守卫他们、有超凡的谨慎来管理他们;如果他们逐渐习惯了服从他并且信任他,直至赋予他一份至高无上的权利,我就不知道这样做是否明智,因为这是在将他从行善之处赶走,赶到了作恶之地;事实上,善待为我们造福的人,不担心他会做出一件坏事,似乎这是顺理成章的。
但是,噢,伟大的上帝,那么这又是什么?我们该如何称呼这种不幸?这是何种罪恶?这可怕的罪恶,看到不计其数的人啊,不仅是服从,而且是去奴役,不是被管理,而是被施以暴政,没有财富,没有父母,没有孩子,甚至没有属于他们自己的生命。看到他们忍受掠夺、淫荡、暴行,造成这些的,不是一支军队,不是每个人都要用鲜血和生命来抵抗的蛮族,而是一个人!不是海格力斯也不是参孙,而往往是民族中最懦弱、最软弱的一个人,他从未闻过战场上的硝烟,也从未在竞技场的沙地上走过,他不仅没有能力指挥,也没有能力满足最瘦小的女人!我们还要说这是懦弱吗?我们还要说这些顺从的人是卑鄙怯懦的吗?如果两个、三个、四个人屈服于一个人,虽然奇怪,但还是可能的;我们也许能有理由说:这是缺乏勇气。但如果一百个人、如果一千个人忍受一个人的压迫,我们还会说他们不敢指责他、他们不想这样吗?还会说这不是胆怯而是鄙视或者轻蔑吗?
最后,如果我们看到的不是一百人、不是一千人,而是一百个国家、一千座城邦、一百万个人不去进攻那个人,那个对待他们所有人就像对待农奴和奴隶的人,我们对此该如何形容?是懦弱吗?但所有罪恶都有其不可逾越的边界。两个人,甚至十个人,当然有可能畏惧一个人;但如果一千人、一百万人、一千座城池都不去反对那一个人来保卫自己,这就不是胆怯了:胆怯不至于此,同样,勇气不强求单独的一个人攀上堡垒、攻击一支军队、占领一个王国。那么,这是什么样的滔天罪恶?它甚至配不上胆怯的称号,找不到足够丑陋的名字,常理否认了它,语言也拒绝给它命名……
如果让五万名持有武器的人对阵;如果把他们放在战场上,让他们开始战斗;一方是自由的,为自由而战;而另一方,是为了夺去对方的自由而战。你们认为谁会获胜?谁会是在战斗中最勇敢的人?是希望以保持自由权作为回报的人,还是期待自己和敌人厮杀的报酬只是为他人奴役的人?一方总是在眼前看到昔日生活的幸福和对未来拥有同样福祉的期待。他们不怎么去想在战役中所忍受的,而是更多地去想,一旦被打败,他们、他们的孩子和所有子孙后代将要忍受的。激励另一方的,只是一丁点贪婪,他们面对危险就一下子变得迟钝,而炽热之情也熄灭在了第一道伤口的鲜血里。米尔狄亚德、雷欧尼达斯和特米斯多克勒战役[64] ,虽说它们距今已有两千年,但今天在书本和人们的记忆中依然鲜活,仿佛刚刚发生在昨天。在这三场非常著名的战役中,在希腊,为了希腊人的利益,也为了给全世界做个榜样,是什么给予了数量上处于如此劣势的希腊人以勇气,而不是力量,去迎战充斥海洋的战舰部队、去打败如此人多势众的民族?而就算所有希腊士兵加在一起,也抵不上敌军将领的人数。在这光辉的日子里,那不仅仅是希腊人对波斯人的战役,而更是自由对统治的胜利、解放对贪婪的胜利。
真是不同凡响啊,这些故事,自由让保卫它的人们勇气十足!但发生的事,每个地方每一天都发生的事,却是一个人就压迫了十万人,还夺去了他们的自由,如果只是听闻而非亲见,谁会相信?而如果这只是发生在国外、在远方,是我们听人说的,谁不认为这个故事根本是杜撰的?
不过这一个暴君,没有必要反对他,也没有必要推翻他。他会被自己击败的,只要整个国家一点都不赞同他的奴役政策。不是说要夺走他的什么,而是什么都不给他。一国之民不需要担心为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要不做任何对抗自己的事。所以说是人民自己抛弃了自己,或者更确切地说,既然他们如果停止侍奉就无事可做,那么就是他们自己让自己遭受虐待。是人民奴役了自己、割断了自己的喉咙;他们,有能力选择服从或者自由,却推开自由戴起了枷锁;他们认同了自己的不幸,或者更确切的说,是自找不幸……如果要让他们付出某些代价来重获自由,我是不会去催促的;哪怕他们最应该放在心上的是回到自己的自然权力上,可以说,那是从动物重新变成人类的自然权力。但我甚至不指望他们有这么勇敢;我承认他们更喜欢悲惨生活的莫名保障,而不是一种飘摇的希望,如他们所听到的那样去生活。怎么?如果为了得到自由只需渴望自由,如果只要有一个简单的意愿,那么世界上会有一个民族认为用一个简单的愿望来获得它是付出了高额代价吗?谁又会后悔要用血的代价来赎回一笔财富?而失去它,让所有正人君子都在苦痛中生活、在美好中死去。当然,星星之火逐渐旺盛,总是变得强大,木柴越多,它就吞噬得越多,但如果停止供给,它就消耗自己,最终自行熄灭。同样,暴君抢得越多,就要得越多;他破坏、摧毁得越多,我们就给他提供得越多,就越是给他为奴。他变得如此强壮,变得越来越年轻、越来越精力充沛,消灭了一切、摧毁了一切。但如果我们什么都不给他,如果我们不攻击他、不打他,而只是不听从他,他就一无所有,就会被打败,他就什么都不是了,如同树枝,因为不再有汁液和养料供给根部,就会干枯、死去。
为了获得所希望的财富,勇敢的人不畏惧任何危险,慎重的人不因任何苦难而气馁。
只有懦弱和麻木的人既无法忍耐不幸,也不能重新得到财富,他们只有垂涎的份儿。去追求的气力被他们自己的懦弱剥夺;他们只剩下想拥有它的本能渴望。这个渴望,这个智者和冒失鬼、勇者和懦夫的共同愿望,使他们希望拥有一切让自己高兴和满意的东西。不知道为什么,只有一种东西,是人们没有力量去渴望的:那就是自由,虽然它如此伟大又如此甘甜!一旦失去它,所有不幸就会随之而来,而如果没有它,其余一切财富,都会被奴役腐蚀,彻底失去味道和滋味。自由,人们似乎只是在蔑视它,因为如果他们渴望它,就会拥有它;好像是因为它太容易得到了,他们才会拒绝去获得这份珍贵。
可怜又悲惨的人们,愚蠢的人民,固执于不幸却无视幸福的民族!你们任凭自己最美好最清白的所得在眼皮底下被剥夺,你们任凭自己的田地被侵吞,任凭自己祖辈留下的古董家具被偷窃被掠夺!你们活成这样,什么都不再属于你们。他们只给你们留下一半的财富、一半的家人、一半的生命,你们好像从此将其视为莫大的幸福。而所有这些损害、这些不幸、这些破坏,都不是来自某些敌人,却正是来自那一个敌人,正是你们的所作所为造就了他,你们为了他如此勇敢地奔赴战场,为了他的崇高不惜把自己献给死亡。这个主人却只有两只眼睛、两只手、一个身体,并不比我们城市中无数居民里最卑微的那一个多出任何东西。他所多出的,是你们提供给他用来摧毁你们的手段。如果不是你们,他从哪里得到所有这些监视你们的眼睛?如果不是向你们去借,他怎么会有这么多手来打你们?
他践踏城市的双脚难道不也是你们的吗?如果不正是你们,他会对你们拥有权力吗?如果不是和你们暗中勾结,他怎么敢向你们进攻?如果不是你们窝藏了抢夺你们的强盗,如果不是你们帮助了杀死你们的凶手,又如果不是你们背叛了自己,他又能对你们造成什么样的不幸?你们播种了田地让他来蹂躏,你们用家具填满了房屋供他抢夺,你们养大了女儿让他满足自己的淫欲,你们抚养了孩子让他在他们最美好的年华将其培养成士兵,让他把他们带向战争,带向杀戮场,让他把他们变成自己贪欲的工具和复仇的执行者。你们在苦难中耗尽了精力,以求他能在欢愉中得到爱抚、在淫秽的享乐中沉溺。你们衰弱了,为了让他更强壮,为了让他更粗暴地拉扯你们身上那条更短的缰绳。可就算是动物,如果它们感觉到了,也承受不了如此多的卑劣行径,如果你们努力,就能解救自己,甚至不用去做,只要去想。
坚决不再受奴役,你们就会自由。我不是要求你们驱赶他、动摇他,只要不再支持他,你们就会看到,这样一个被打碎根基的庞然大物,坍塌在自身的重量下,碎裂了。
大夫们明确建议不要试图治愈无法医治的伤口,也许我错了,因为我想劝说一个似乎对自己的不幸早已丧失所有认知的民族——这足以表明它已病入膏肓。那么,如果可能,我们要努力弄明白,这种顽固的受奴役的意愿何以如此根深蒂固,让人觉得即便是对自由的热爱也不会这么自然而然。
我认为,如果我们生来就拥有从自然那里得到的权利并遵从自然的教诲,我们当然会听从父母、受理性的约束、不做任何人的奴隶,这是没有疑问的。很自然,我们每个人都看到,在自己身上有一种对父亲和母亲顺从的冲动。至于要知道我们是否天生具有理性(这个问题已被各个学院广泛讨论,也被所有哲学流派研究过),在我们的灵魂中有理性的天然胚芽,我想这么说是没有错的。若是这颗胚芽由良言和榜样培养,它就会在美德中绽放,但它经常发育不良,窒息在突如其来的罪恶里。清楚明了地,任何人都不能无视,是自然,这位上帝的使者、人类的统治者创造了我们所有人,可以说是用同样的模具浇铸出了我们,她是为了表明我们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手足。而如果,分配恩赐时,她慷慨地让一些人比另一些人在身体或精神上优越一些,她并不是想把我们像放到战场上那样放在这个世界;派遣最强壮、最敏捷的人到世上,也不是要他们像绿林武装恶棍一样虐待最弱小的人。我们宁愿相信,她这样给一些人的较多、给另一些人的较少,是想让他们生出手足之情、能够付诸行动,因为一些人在另一些人需要时是有能力去援助的。因此,既然这位仁慈的母亲给出了整个土地让我们所有人居住,既然她把我们所有人都安顿在同一座房屋里、按照同一个模型来塑造我们所有人、让每个人都能像照镜子一样在另一个人身上看到自己并几乎认出自己,既然她给我们所有人都赠送了声音和语言这份美好的礼物、让我们更好地相识相爱、让我们用思想的沟通和交流带来一致的意愿;既然她通过一切方法努力创造并加强我们的联合与社会的连接点,既然她在所有事情上都表明自己不仅想让我们团结、更想让我们成为统一的存在,那么既然我们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又怎会怀疑我们所有人都是生而自由的?自然会让人受奴役,这种观点不会进入任何人的思想,因为她让我们所有人都成为同伴。
说真的,既然人们不能在不伤害对方的情况下就让任何一个生物受奴役,思考自由是否与生俱来就是很没有必要的:除了不公,世上再也没有与完全公平的自然背道而驰的了。因而自由是与生俱来的;这就是为什么,在我看来,我们出生时不仅带着它,也带着保卫它的热情。
而如果还是有人对此怀疑(他们已经退化得不认得自己的天赋,也不认得自己天生的热情了)我就得向他们致以应得的尊敬,可以说,我得把野蛮的动物扶上高座,来给他们讲讲自己的本性和境遇。动物们,上帝帮帮我吧,如果人们愿意听听它们的心声,就会对它们喊道:“自由万岁!”它们中的好一些一旦被抓住就会死去。像鱼儿一离开水就会失去生命,如果不能在与生俱来的自由中活着,它们就让自己死去。如果说动物有优越性,那就是,它们会把这种自由作为自己的荣耀。其他动物,从最强大的到最弱小的,被人抓住时,它们用爪子、角、喙和蹄子奋力抵抗,这足以表明它们是多么珍视失去的东西。一旦被捕,它们就表现出大量的显著迹象以示自己的不幸,于是我们看到,它们是无精打采的,而非活力十足的,它们因失去幸福而呻吟着,并没有在被奴役中得到满足。大象保卫着自己,直到最后,不再有希望了,即将被抓之时,它冲向大树,撞破了下颌撞断了牙齿,这只能说明它想保持自由之身的强烈愿望赋予它以精神力量,并告诉它要和猎人讨价还价:它是否能用牙齿的代价来清偿、是否留下作为赎金的象牙就能赎回自由,除此之外,这还能说明什么?
我们从马儿出生时就抚摸它,让它习惯被奴役。我们想驯化它时,抚摸并不能够阻止它去咬嚼子、在马刺下尥蹶子。我觉得,它是想用这种方式表明,它的被奴役不是自愿的,而正是由于我们的强迫。除此之外,还能说什么呢?
“即便是牛,在枷锁下,也会呻吟,即便是鸟,在笼子里,也会悲叹。”我以前在诗里写过……
如此看来,既然一切具有情感的生物都感受到了服从的不幸、都去追求自由;既然动物,即便生来就要为人奴役,也一定要在申明反抗意愿后才会服从,那么,是什么样的厄运让人丧失了本性,让他对自己的最初状态失去了印象,也失去了夺回它的愿望?他可是唯一真正为自由而生的啊。
有三种暴君。
一些人通过人民选举来统治,另一些人通过武力,还有一些通过家族世袭。通过战争获得权力的人出现在那里——我们知道,并坚定地说,他出现在战败国。通常,生来就是国王的人,几乎并不更优秀。他们在暴政里出生、成长,他们吮吸奶水的同时也吮吸了暴君的本性,看着人民像世袭农奴一样服从他们。从他们的主要习性来看(贪婪或者挥霍),他们像消耗自己的遗产一样消耗了王国。至于从人民那里得到权力的人,他好像应该不是那么不能让人忍受;我认为,如果一旦看到自己身处万人之上,他就会被人们以伟大来恭维,可我不知道这伟大从何而来,他就会决定不再离开那个位置。他几乎总是认为人民赋予他的权力就应该传给自己的孩子。然而,一旦后者接受了这个观点,人们就会奇怪地看到他们在各种罪恶上,甚至在暴行上比起其他所有暴君是多么的变本加厉。除了加强奴役和极力从公民思想中剔除自由观念,他们找不到更好的方式来稳固自己的新暴政,因此,无论对自由的回忆有多么新近,它都会立刻消失在人们的记忆里。说真的,我在这些暴君中清楚地看到了些许不同,但在选择上,我看不到不同:因为即便他们到达宝座的手段各异,统治方式却几乎总是一样的。由人民选举出来的那些人对待他们像是要驯服的公牛,征服者对待他们像自己的猎物,继任者对待他们像一群生来就属于自己的奴隶。
我要提出一个问题:如果偶然地,今天诞生了一些全新的人,他们不适应服从,不向往自由,甚至不知道这两个名词,如果我们向他们建议成为国民或者自由地生活,他们的选择会是什么?毫无疑问,他们更愿意听从唯一的理性而不是受奴役于一个人,除非他们像以色列人一样,没有需要也没有受到强迫,却献身于一个暴君。每当读到他们的历史,我没有一次不感到极度愤怒,几乎丧失了人性,甚至高兴地看到他们身上发生的不幸。因为要让人,当他们还是人的时候,任凭自己去受奴役,就得具备这两件事中的一件:要么被强迫,要么被欺骗。被外国军队强迫,就像亚历山大的军队强迫了斯巴达和雅典,或者被乱党欺骗,就像雅典政权曾经落入庇西特拉图的手中。他们经常在受骗中失去自由,但更经常的是,自己欺骗自己,而不是被他人诱惑。因此,在锡拉库萨,西西里的首都,当人民受到战争的压榨,他们只考虑到眼前的危险,于是选举出了邓尼斯一世[65] 并让他指挥军队。这个狡猾的家伙胜利归来,好像他打败了自己的同胞而非敌人,他建立的军队从未如此强大,他起先自立为将军,后来是国王,是暴君。难以相信,人民一旦服从,就突然落入深深的遗忘,忘了自己的自由,不可能苏醒过来去夺回它:他们被奴役得这么好,这么自愿,让人们看到他们时会说,他们不仅失去了自由,而且漂亮地赢得了自己的奴隶身份。
确实,起初人们是由于军队的强迫和征服而受奴役的;但后继者们却并不后悔被奴役,还自愿去做前任被迫所做的事。在枷锁下出生的人们,又在奴役中熏染、成长,没有再向前看,满足于像出生时那样生活,也一点不想得到自己现有之外的财富和权利;他们把出生时的状态视为自己的自然状态。
不过,即便是挥霍、懒散的继承人,有一天也会把视线放在父亲的记录上,看看自己是否享受了继承的所有权利,看看人们是否采取了行动反对自己或是先人。但通常,在所有事情上都对我们行使如此强大支配力的人,尤其拥有了教我们受奴役的支配力,并且,像人们讲述的最终习惯于毒药的米特拉达梯[66] 的故事那样,这个人拥有教我们去吞咽奴役的毒液而不觉其苦的支配力。毫无疑问,自然把我们引向它想要的地方,运气或好或坏,但必须承认它对我们的支配能力要逊色于习惯。即便本性是好的,但如果不去维系,它也会丢失,而习惯总是按照它的方式来塑造我们,不顾及自然。自然播撒在我们身上的善的种子太微小、太脆弱,抵抗不了敌对习惯的最小撞击。它们维系自己比退化还难,甚至也比变质要难,就像果树,如果任其生长,它会保留自身品种的特征,但如果按照我们的嫁接方式,就会因为长有其他品种的果实而失去自身的特征。
草也一样,每一种都有自己的属性、自己的天性、自己的特征;然而时间、恶劣的天气、土壤或是园丁的手都会大大增减它们的功效。我们在一个国家见到的植物在另一个国家里往往再也认不出来。有人见过威尼斯人,这一小撮人生活得很是自由,他们当中最悲惨的人也不想做国王,他们的出生和成长让他们没有其他抱负,除了尽最大努力维系自己的自由,他们在摇篮里就被这样教育和培养,所以他们不会用一点点自由去交换世上其他任何一种快乐……我想说,如果有人见过他们,之后又去了某个“大老爷”的领土,发现那里的人们生来只是为了给他做奴隶并放弃自己的生命来维护其统治,那么他会认为这两个民族具有相同的本性吗?或者,难道他不会相信自己离开了一座人类城市,却进入了一个动物猎场?
人们说莱格古士[67] ,那位斯巴达的立法者,养了两条狗,它们是亲兄弟,都喝同样的奶水。其中一条在厨房里养肥了,另一条习惯了在喇叭和号角声中奔跑在田野里。他打算向拉栖第梦[68] 人展示人是由培养方式塑造的,就把这两条狗放在公共广场上,在它们中间放了一份汤和一只兔子。其中一条跑向盘子,另一条奔向兔子。然而,他说,它们可是兄弟啊!
这个人,用自己的法律和政治手段,好好地教育培养了拉栖第梦人,因而他们中的每一个都宁愿承受一千次死亡,也不服从除法律和理性之外的任何一位主人。
我乐意再次提起一桩逸事,关于薛西斯[69] 这位波斯大帝的宠臣,以及两个斯巴达人。薛西斯正为攻克整个希腊备战,他派遣使者到敌国的好些城市要水要土地——这是波斯人勒令城市投降的手法。他很警惕,不把使者派到斯巴达和雅典,因为其父大流士[70]曾向这两个地方派过使者,结果斯巴达人和雅典人把他们扔了出去,扔到壕沟里,扔到井里,还说:“去吧,在那里拿水和土地吧,把它们带给你们的君主。”这些人不能忍受人们觊觎他们的自由,即便是用最少的言语。斯巴达人认为那么做是冒犯神灵的,尤其是塔尔迪比——传令官神灵。于是,为了让神灵息怒,他们决定向薛西斯派去两名同胞,任其支配,让他在他们身上为父亲死去的使者报仇。
有两位斯巴达人,一个名叫斯贝尔蒂耶斯,另一个叫布利斯,他们自愿去做牺牲者。
他们出发了。来到一座宫殿,主人是个名叫叙达涅斯[71] 的波斯人,他是驻军司令官,管辖所有亚细亚临海的城市,他非常体面地接待了他们,对他们笑脸相迎,渐渐地,问到他们为何如此严厉拒绝国王的友谊。“斯巴达人”,他说,“在我身上你们就可以看出我们的国王是多么懂得尊敬值得尊敬的人。请相信,如果你们为他服务而他又重视你们,你们二位都会成为几座希腊城市的管理者。”拉栖第梦人回答道:“在这个问题上,叙达涅斯,你给不了我们什么好建议;因为如果你是想让我们得到你所允诺的幸福,那么你就完全不了解我们所享受的东西。你体会过国王的恩惠,可你不知道自由的美味。但是,只要尝了一点点,你就会建议我们保卫它,不仅是用长枪和盾牌,还用牙齿和指甲。”只有斯巴达人说的是真理,但这里每个人都按照所接受的教育说话。因为让波斯人去惋惜他从未接受过的自由是不可能的,而要让拉栖第梦人这些品尝过它的人去忍耐奴役也同样是不可能的。
加图·乌地森西斯[72] 还小的时候,在老师的监管下,经常去看独裁者西拉[73] ,他拥有去他家的特权,因为其家族地位显赫,也因为他与国王有亲戚关系。每次拜访,他总是由导师陪伴,这在当时是罗马贵族孩子的惯例。有一天,就在西拉的官邸,他看到,当着西拉的面或者按照他的指令,人们监禁了一些人,又判了另一些人刑;一个人遭到驱逐,另一个人被处以绞刑。一个人请求没收某个公民的财产,另一个人请求的则是他的脑袋。总之,一切不像是发生在城市执政官的家里,却像是在人民暴君的家里;这不是正义的圣殿,而是暴政的洞穴。这个年轻的男孩对导师说:“给我一把匕首怎样?我把它藏在袍子里。我经常在西拉起床前去他卧室的……我的肩膀有足够的力量来解放城市。”这就是这位加图的话。如此开始的人生死而无憾。不要说人名和国家,只讲述事实本身:它在言说自己。人们很快就说:“这个孩子是罗马人,罗马解放时出生在那里。”为什么我要说这个?我当然不是认为国家和土地能做什么,因为到处、在所有地方,奴隶制对人们来说都是苦涩的,而自由在他们眼里是珍贵的。但在我看来,我们应该同情那些一出生就已套上枷锁的人,如果他们甚至不曾见过自由的影子,也不曾听说过它,感觉不到作为奴隶的不幸,我们就应该原谅他们或者宽恕他们。如果有一些国家,就像荷马所说的基梅里阶人[74] 的国家,那里的太阳和我们这里的完全不同,连续六个月的照耀后,另外六个月在黑暗中度过,我们还会惊讶于这些人的生活吗?他们出生在这漫长的黑夜里,如果他们一点都没听说过光明也从未见过白天,就会习惯出生时的黑暗,也不渴望光亮。
人们从不怀念自己从未有过的东西。悲伤只会在快乐之后到来,而且往往在认识到不幸时,加上了对某些逝去欢乐的回忆。人的本性是自由的,并希望自己自由,但当教育插手,他就容易养成另一种习性。
因此我们说,如果所有事物在人类习以为常时都变成了自然的,那么唯一保留本性的是只渴望简单纯朴之物的人。所以自愿受奴役的首要原因,是习惯。这就是为什么,最勇猛的马儿起初咬自己的嚼子,后来就享受起了它,它们过去在马鞍下踢后腿反抗,现在自己钻到马具下,还很自豪,在盔甲下神气活现。
他们说自己一直就是臣民,说父辈们就是这样生活的。他们觉得自己应该忍耐不幸,用一些例子让自己相信这一点,渐渐地,亲自巩固了对他们施以暴政者的所有权。
但事实上,岁月从来不曾给予作恶的权力。它们增加的是辱骂。总是有一些人,出生优越,感到枷锁的重量,克制不住去撼动它,从不习惯服从,就像尤利西斯走过陆地、穿过海洋,再次见到家里的炊烟,他们绝对不会忘记自己天生的权利、自己的本源、自己最初的状态,迅速抓住一切机会追回它们。这些人,拥有卓越的智力和远见的思想,不像无知者只满足于脚下的东西却不往后看也不向前看。他们回想过去的事情来评价现在并预测未来。是他们,这些本身就拥有聪慧头脑的人,继续通过学习和知识来提高自己。这些人,当自由完全被这个世界抛却、遗弃时,想象着它,在精神上感受它,品尝它。而奴役会让他们感到厌恶,无论人们把它打扮得多漂亮。
土耳其大帝清楚地意识到,书籍和思想比其他任何东西都更能给人以自尊感和对暴政的仇恨。我发现,在他的国家,几乎没有学者,也不需要学者。有些人虽身处逆境却依旧虔信自由,他们的热忱和激情通常没有成效,无论人数多少,因为他们之间无法交流。暴君剥夺了他们所有的行动自由、所有的话语自由,甚至所有的思考自由,他们孤独地处在自己的梦里。摩墨斯[75] 找到了机会再次对伏尔甘[76] 塑造的人们说话,说自己心里没有一扇小小的窗户让人们看到他的思想,说这话时,他不是在讲笑话……
人们说当布鲁图斯[77] 和卡西乌斯[78] 准备解放罗马(即全世界)时,他们一点也不想让西塞罗这个公共财产的大狂热者加入阵营,认为他的心太过软弱,担不起如此崇高的事业。他们十分相信他的意愿,但不相信他的勇气。若是愿意回忆过去的时光,又查阅了古代年鉴,就会确信,几乎所有看到祖国遭受虐待深陷毒手的人,都会产生要解放它的想法,怀着高尚、坚定、正直的意志,轻松完成事业。为了展现自我,自由总是借助于他们。哈尔摩狄奥斯、阿里斯托革顿[79] 、特拉西布尔[80] 、大布鲁图斯[81] 、瓦列里乌斯[82] 和迪翁[83] ,他们构思出了一项很是合乎道义的计划,成功地付诸行动。在这些例子中,坚定的意愿几乎总能保证胜利。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成功摧毁了奴隶制;他们在力图挽救自由时死去,这并不悲惨(因为谁能在他们的生命和死亡里找到一点悲惨?)但非常遗憾,因为共和制遭受了无休止的不幸和彻底的毁灭,它,在我看来,和他们一同被埋葬了。之后其他尝试反对罗马帝王的举动只是一些野心家的谋反,他们的失败和恶果不值得惋惜,因为他们不是想推翻宝座,只是想动摇皇冠,企图赶走暴君来更好地保留暴政。对于这些人,如果他们成功了,我会很气恼,而要是他们以身说法表明不要滥用自由的圣名来进行一项恶意的行动,我就会感到高兴。
还是回到主题上来,我差点忘了它,人们自愿受奴役的首要原因,是他们生来就是奴隶,并且像奴隶一样长大。从这个首要原因衍生出另一个原因:即,在暴君的统治下,人们容易变得胆怯和软弱。我要感谢伟大的希波克拉底[84] 这位医学之父,因为他在《论疾病》一书中出色地指出了这一点。此人具有正义之心,当波斯王想用大量赠品和贵重礼物拉拢他时,他展现了这颗心;他断然答道,如果去治愈想杀死希腊人的异邦人,如果用自己的技术去服侍想奴役自己国家的人,他会良心不安。他写给国王的信件今天依然可见于他的其他作品中;它一直都会见证他的勇气和高尚。
没了自由,我们就会立刻失去勇气。服从者在战斗中既没有热情也无心争斗。他们像是被束缚着,完全麻木地去向那里,艰难地履行着一种职责。他们在心里感觉不到沸腾着自由的炽热,那种让人藐视危难、渴望获得荣誉和光荣、在同伴身旁高尚地死去的炽热。
相反,自由者,他们争先恐后,你追我赶,每个人都为所有人,每个人也为自己;他们知道无论是战败的不幸还是胜利的福祉,自己都将获得其中平等的一份。但服从者,没有勇气也没有生气,只有卑劣和软弱的德行,没有能力去从事任何一种伟大的斗争。暴君很清楚这一点。因此他就竭尽所能来变本加厉地让他们萎靡不振。
历史学家色诺芬,是希腊人中最严谨、最受尊敬的人物之一,他写了一本小书,书中设计了西摩尼得斯[85] 和锡拉库萨暴君赫农[86] 的对话,有关暴君的悲惨。这本书充满了善意又严肃的教训,在我看来,也是一种无限的恩泽。愿所有当过暴君的人都将其摆在面前作为镜子。他们当然可能从中看到自己的缺陷,也会因自己的污点而羞愧。这部论著讨论了暴君遭受的痛苦,他们因为对所有人都施以恶行,就不得不害怕整个世界。他说,其中有一点,坏国王会雇佣外国兵力为自己服务,因为他们再也不敢把武器交给臣民,被自己虐待的臣民。就在法国本土,从前比今天更甚,一些好国王确实雇佣了外国军队,但这更是为了保卫自己的臣民;他们在照顾人民上是不会节约开支的。我认为,这也是伟大的非洲人西庇阿[87] 的观点,他更喜欢拯救一位公民的生命,而非打败一百个敌人。但肯定的是,如果暴君拥有的臣民还没有达到毫无用处的地步,他就永远都不相信自己稳固的权力。在泰伦斯[88] 看来,人们可以有理由地对他说那些特拉松[89] 对大象主人所说的话:“既然您如此威猛,又要畜生做什么?”
这种暴君愚民的诡计在居鲁士[90] 对吕底亚[91] 人的控制中最为明显,他夺去了他们的首都,俘虏了克洛伊索斯这位十分富有的国王。人们给他带来消息,说萨第斯的居民暴动了。他很快就制服了他们。不过,他不想洗劫一座如此美丽的城市,也不想被迫在那里安排军队来加以控制,他发现了一种绝妙的权宜之计以确保对它的占有。他建了妓院、小酒馆和公共娱乐场,并下令强制公民去这些场所。他对这种驻军方式很是满意,随后,他不必再拔剑对抗吕底亚人。这些悲惨的人靠发明各种娱乐方式来消磨时间,致使拉丁人以他们原本的名字为基础,创造了另一个词来指称我们所说的消遣,他们讹用了Lydi,称之为Ludi。
并不是所有暴君都如此明确声称想弱化自己的臣民;但实际上,那位暴君明文规定的,大部分暴君也在暗中做着。这就是无知人民的本性倾向,通常,他们在城市里人数更多:他们怀疑爱着自己的人,却相信欺骗自己的人。不要相信没有一只鸟对诱鸟笛更感兴趣,也不要相信没有一条鱼更情愿咬鱼钩,就为了虫儿的甜美,这些人民会迅速放任自己被奴役,就为了暴君让他们尝到的那一丁点甜头。他们任自己如此迅速地受到诱惑,只要暴君稍微给一点好处,真是令人惊奇。戏剧、游戏、闹剧、演出、角斗士、稀有野兽、榜单、图画还有其他此类毒品,对古代人民而言,它们是奴役的诱饵、丧失自由的代价、暴政的工具。这种手段、这种措施、这些引诱,是古代暴君使用的伎俩,来哄骗枷锁下的臣民。这样,变迟钝的人民觉得所有这些消遣都是美好的,享受着迷惑他们的空虚愉悦,习惯了受奴役,和用艳丽图片学习认字的小孩一样幼稚,却要更为糟糕。
罗马暴君比这些手段还要走得更远,他们经常宴请十人队,似乎理所应当地喂饱了下层人,这些下层人在唇舌欢愉上的放纵要超过其他任何事情。这样,他们中最清醒的人也不会离开自己的汤盆去恢复柏拉图共和的自由。暴君慷慨地赠送一小袋小麦、一赛齐[92]的酒水、若干小银币,“国王万岁!”,听见他们喊着这句话真是令人同情。这些呆头呆脑的人没有察觉到自己只收回了一部分财产,而就是这收回的部分,如果不是暴君以前从他们那里夺了过来,现在也不会给他们。人们就这样积累起了今天的小银币,就这样在公众宴席上大吃大喝并愿上帝保佑提比略和尼禄,因为他们慷慨。可第二天,他们就被迫让自己的财产遭受贪婪、让自己的孩子遭受淫欲、让自己的鲜血遭受这些卓越帝王的残暴,他们不说话,不比一块石头说得更多,也不比一桩树根动弹得更多。无知的人民总是这样:
在不应坦率接受的乐趣面前,他精神饱满又很是颓废;在可以坦然忍受的损害和痛苦面前,他却无动于衷。
我看到今天没有任何一个人在听到尼禄时不发抖,就因为这一个名字,这个恶毒怪物的名字,这个世界肮脏瘟疫的名字。但必须得说,他的死亡和他的生命一样令人作呕,这个刽子手,这个野蛮的畜生,在其死后,大名鼎鼎的罗马人想起他的游戏和宴会,悲伤不已,甚至为他服丧。至少塔西陀是这么写的,他是最值得信赖的优秀作家、历史学家之一。如果想一想同样的这群人曾在尤利乌斯·恺撒死时做了什么,我们就不会觉得这有多奇怪,因为恺撒曾经剥夺了法律和罗马人的自由。在我看来,在这个人物身上,人们尤其称赞他的“人道主义”;然而,这给国家带来的灾难,要胜过以往最野蛮的暴君的最大暴行,因为实际上,是这个恶毒的甜美给罗马人民在奴役的饮料里加了蜜糖。在其死后,这些人民,嘴唇上还有他的宴席味道,精神上还有他的慷慨记忆,他们堆起了公共广场的长椅,为他做了一个致敬的大柴堆;又为他竖起了纪念碑,将其视为人民之父(柱头上刻有这个碑文);最后向这位死者表达了太多的敬意,这些敬意本该是给生者的,而首先就应该给那些杀了他的人。
罗马帝王尤其不会忘记戴上保民官的头衔,因为这个职务被认为是神圣而圣洁的;其设立是为了守卫和保护人民,它拥有国家至高的恩惠。他们相信通过这种方式,人民会更加信任他们,好像他们听到这个名字就够了,不需要体验效果。但是今天的国王并没有做得更好,他们在犯下最严重的罪行之前,总是发表几段漂亮的演说,有关公众财产,有关对不幸之人的慰藉。我们了解他们用得如此精妙的方法;但在有大量无耻言行的地方,我们能够谈论精妙吗?
亚述国王,之后是米底[93] 国王,他们尽可能不在公众面前出现,好让人民认为在他们身上有某种超人类的东西,让人幻想,想象那些肉眼看不见的东西。于是,众多长期受控于神秘国王的民族就习惯了受奴役于他,他们被奴役得如此心甘情愿,都不在乎谁是主人,甚至不在乎自己是否有一个主人;因而他们生活在一种敬畏之中,敬畏一个从未有人见过的存在。
埃及早期的国王在露面时几乎都会手持一根树枝,或者头顶一团火焰:他们戴上面具扮演小丑,用这些奇怪的形式引起臣民的尊敬和赞美,如果臣民不是这么愚蠢、这么顺从,他们就会嘲弄国王、笑话他。真是可悲啊,发现了过去的暴君为建立暴政所做的一切,看到了他们使用了何种小伎俩,总是看见下层人这么听他们的话,他们只要撒开网就能抓到人;他们在嘲弄下层人最甚的时候,正是他们欺骗下层人的本事登峰造极之时,也是他们奴役下层人最烈之时。
对于古人信以为真的另一个无聊的话,我又该说什么呢?他们坚信,伊庇鲁斯[94] 国王皮洛士[95] 的脚趾能产生奇迹,能治愈脾脏疾病。他们还美化这个故事,说当人们焚烧这位国王的尸体时,他的脚趾在骨灰中重现,不受火侵,完好无损。人民总是这样自己编造谎言,再加上一个愚蠢的信仰。众多作者转述了这些谎言;我们不难看到他们在城市的闲言碎语和无知者的奇谈怪论中收集谎言。这就形成了维斯帕先[96] 的奇迹,他从亚述回来,经过亚历山大,要到罗马去攻占那个帝国:他让瘸子重新站了起来,让盲人重见光明,还有其他数以千计的事情,在我看来,只有比他治愈的盲人还要眼瞎的人才会相信这些。
暴君自己也觉得奇怪,因为他发现人们能忍受另一个人的虐待,这就是为什么他乐意穿上宗教长袍,尽管穿得滑稽可笑,竭尽所能套上代表神性的俗气华服,来保障自己的恶毒生活的原因。于是,萨尔莫尼为了嘲弄人民打扮成朱庇特,此刻站在地狱深处,维吉尔[97] 笔下的巫婆在那儿看见了他,她说:
那里,Aloüs的儿子们躺下威武的身躯,他们,用畸形的头颅劈开天空
竟敢闯入神灵的住所,
从永恒的宝座上赶走天堂的国王。
那里,我看见了亵渎神灵的敌手,
用闪电窃取了神圣的特权
为了从人民那里夺走一支罪恶的香
四匹高傲的骏马蹄子哒哒作响
套上一辆虚渺的战车奔驰在颤抖的爱丽德一把手中的火炬散布了惊恐:
疯狂了,以所谓至高的上天之名,
用马车的声响在坚硬桥梁上
发出雷鸣,模仿无法模仿的声音!
但朱庇特抛掷出真正的闪电
裹着火焰的旋风,掀翻了
战车、骏马、闪电、神灵:
他的胜利是短暂的,他的痛苦是永恒的。
如果他只想做个白痴,在那儿待遇很好,那么我想,那些滥用宗教来作恶的人会更应该好好受罚。
我们法兰西的暴君也散布了我不知是何种类的东西:蟾蜍、百合[98] 、神圣安瓿和方形王旗。于我而言,也不管怎样,对所有事物,我都不愿意相信它们只是一些废话,因为我们的祖先相信它们,而且在我们的时代,我们没有任何机会去怀疑它们的模样。因为我们有些国王在和平时期那么英明,在战争时期那么骁勇,虽然他们生来就是国王,似乎自然没有把他们塑造得和其他人一样,似乎万能的上帝在他们出生前就选择了他们,把王国的管理和保卫的权力交付给他们。如果不是这样,我就不愿加入争论来探讨我们历史的真实性,也不愿随意挑选它们,因为不想夺去这美好的主题,在这个主题里会激烈碰撞着我们的法语诗歌,这种诗歌不仅是被修饰过的,也可以说是经过重塑的,出自我们的龙萨、巴伊夫和杜·贝莱之手:他们极大地发展了我们的语言,我斗胆希望我们很快就一点都不用再羡慕希腊人和拉丁人,除了他们的资历更老。
当然,我也许会严重损害我们的诗句(我乐意使用这个我喜欢的词,因为虽然很多人已经把它变成了纯机械的,但我还是看到有不少其他人能够让它高尚起来、恢复它的至高光辉)。也许,我想说,我会在夺去克洛维国王的美好故事之时严重损害我们的诗句,在这些故事中,龙萨十分愉快十分安逸地消遣着灵感,在他的作品里。我理解他的能力,我了解他的睿智,我也知道这个人物的天赋。他会将方形王旗作为自己的事业,和罗马人把他们的安的列斯群岛以及维吉尔所说“扔在凡尘的天之盾”作为自己的事业一样。他会从我们的神圣安瓿中取出一部分,跟雅典人从圣坛中取出的部分一样好。他谈论我们的纹章,跟雅典人谈论他们的橄榄枝一样漂亮,他们声称它依然生存于密涅瓦[99] 的塔楼里。当然,如果想否认我们的书籍,如果想就这样奔跑在我们诗人的土地上,那我也未免鲁莽了。
还是回到主题上来,我不太明白自己是怎么偏离它的。难道还不清楚吗?暴君,为了巩固自己的政权,不仅竭力让人民习惯服从和奴役,而且竭力让他们习惯崇拜自己。关于暴君用来让人奴役的手段,我至此所说的一切,都只适用于少数无知的人民。
我现在要谈一点,在我看来,它是统治的原因和秘密,是所有暴政的支撑和基础。有人觉得矛戟、卫队和监视保障了暴君的政权,这是大错特错的。我认为,暴君确实是在利用这些手段,但只是作为唬人的稻草人,并不委以信任。弓箭手挡住了宫殿入口,挡得住没有任何手段去危害的庸人,却挡不住武装精良的勇士。我们不难看到,在众罗马帝王中,因弓箭手施救而幸免于难的要少于葬身其手的。保卫暴君的,不是骑兵部队、步兵连,不是军队,而是(我们起先会难以相信这个,但它是确切的事实)四五个支持他的人、把整个国家都让他蹂躏的人。情况总是这样的:五六个人得到了暴君的信任、接近他,或者暴君召唤他们成为暴行的帮凶、娱乐的同伴、欢愉的皮条客和赃物的受益人。这六人一个劲儿地教唆头领,使他对社会变得凶恶,这不仅源自他本身的凶恶,也源自他们。这六人之下又有六百人,他们使其堕落,如同已使暴君堕落。这六百人手下又有六千人,他们使其身处要职。这六百人把城镇的政权和银币的管理权交给那六千人,以便利用其贪婪或残忍来支配他们,让他们一经召唤就去实施,他们做了这么多坏事,只能待在这六百人的影子里,只能在他们的保护下免遭法律和刑罚。跟随他们的队伍人数众多。想顺藤摸瓜的人会看到,那不是六千人,而是十万人、百万人在支持暴君,用这条将他们紧密连结、将他们束缚于暴君的不间断的链子,像荷马笔下那样,朱庇特吹嘘自己,说拉着这样的链子,就能把诸神带到自己面前。这就导致了尤利乌斯·恺撒统治时期元老院的权力的扩张、新职能的建立、新机构的设定,这当然不是为了重申正义,而是为了给暴政以新的支撑。总之,鉴于人们从暴君那里得到的好处和恩惠,我们得出了这样一个观点:有两种人的数量是几乎一样的,在暴政中获利的人和热爱自由的人。
照医生的话说,虽然在我们体内什么都好像没有变化,可一旦某个肿瘤出现在一个地方,所有体液就都会涌向这个虫蛀一般的部位。同样,一旦某位国王宣称自己为暴君,所有的恶,所有王国的败类,我不是说在国家里既不能作恶又不能行善的一大群淘气包和赖皮鬼,而是说具有强烈野心和明显贪欲的人,他们就会聚集在暴君周围,支持他,为了得到一份战利品,也为了在大暴君下成为众多的小暴君。
这就是大盗和出名的海盗;前者席卷国家,后者追捕游客;前者埋伏着,后者监视着;前者屠杀,后者掠夺,虽然他们之间有地位差距,虽然一些人只是仆役而另一些人是集团长官,但最后没有一个不会获利,即便不是主要的战利品,也至少是余下的部分。人们都说西西里的海盗纠集了众多人员,必须派伟大的庞培去对抗他们,还说他们吸引了小港口的不少漂亮大城市作为同盟,航行归来后,他们在那里安全驻扎,作为回报,他们送给这些城市自己窝藏的一部分掠夺品。
就这样,暴君利用一些人去治理另一些人,以此奴役臣民。保卫他的,是他应当警惕的人,如果他们具有某些价值的话。但人们说得很对:要劈开木头,就用木头做楔子;这就是他的弓箭手、他的卫兵、他的持戟士兵。不仅是这些人自己经常遭罪;而且,这些被上帝和人们抛弃的可怜儿就只是去忍耐不幸和制造不幸,不是给让他们不幸的人制造不幸,却恰恰是给那些和他们一样的人,那些忍耐不幸又对此无能力的人。想到这些人奉承暴君来不择手段地利用暴政,还鼓吹对人民的奴役,我就几乎常常惊愕于他们的恶毒,也常常同情他们的愚蠢。
因为说真的,接近暴君,可以说,和远离自由、双手抱紧奴役有什么区别?只要他们有一刻把野心搁在一边,只要他们摆脱一点贪欲,再互相看看;他们就会打量自己:他们会清楚地看到,这些乡下人,这些被自己践踏、被自己像苦役犯或是奴隶一样对待的农民,我想说,他们会看到,这些人虽然被如此虐待,却比自己更幸福,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更自由。农夫和手工业者,虽然被奴役了,但是通过服从就能豁免;而暴君却看到周围的人在欺骗和乞求自己的恩惠。他们不仅要去做他命令的事情,还要想到他想要的,而且为了讨他欢喜,甚至常常要预见他个人的愿望。服从他不是全部,还要讨好他;他们要习惯他的事、拼命处理他的事,因为他们只喜爱他的乐趣,因为他们为他牺牲了自己的爱好,因为他们强迫自己的性格、剥夺了自己的本性。他们要注意他的言语、他的声音、他的眼神、他的动作:他们的眼睛、双脚、双手要时时刻刻密切注意他的意愿、揣摩他的心思。
这样活着幸福吗?这还是在活着吗?世界上没有一种状态比这还要难以忍受吧?我不是在对心地善良的人说这话,而是对只要有基本常识的人,甚至是只要有人的模样的人。
有什么情况比如此活着还要悲惨?没有任何东西属于自己,从另一个人那里得到自己的安逸、自己的自由、自己的身体和自己的生活。
但他们愿意去靠受奴役来积累财富:既然他们都不能说自己是属于自己的,他们也就好像不能为自己赢得任何东西。而好像有人能在暴君的庇护下为自己谋求所得,他们想成为财富的拥有者,忘了正是自己给了他抢夺所有人、抢夺一切的力量,不留下任何东西让人们能说那是属于自己的。然而他们看到,是财富让人们依附于他的暴行;在他看来,没有任何一项罪行比他人的优越更应该处以死刑;他只爱金钱,只攻击富人;这些人却来到他面前,像屠夫面前的绵羊,肥肥胖胖的,吃得圆圆滚滚,像是要激起他的欲望。
这些宠儿不该那么记住在暴君身边获利颇丰的人,而更应该记住那些时不时没命吃饱又很快失去财富和性命的人。比起已经富有的人是那么多,他们更应该去想想保管财富的人是那么少。如果浏览所有古代史,如果想起所有记得的历史,我们就会看到,这种人太多了,他们通过恶劣的手段一直爬到君王身边,要么纵容他的恶习,要么利用他的天真,最终都被同一位君王粉碎,他为提拔他们提供了便利,却也不始终都庇护他们。在坏国王身边的众人里,很少或是几乎没有人不曾亲身体会过暴君的残忍,他们也曾煽动过这种残忍去对付他人。他们常在他的荫庇下通过掠夺他人来富足自己,最后又用自己的掠夺品来使他富足。
甚至好人(有时暴君会喜欢他们),如此先进以至于得到了他的恩典,他们身上的美德和纯洁如此光彩夺目(甚至是恶人,在近距离看见他们时,这也能被唤起些许敬意);我想说,这些好人不可能一直在暴君身边;他们必定会感受普遍的不幸并亲历暴政。这就是塞涅卡[100] 、步洛[101] 、特拉泽阿斯[102] :这是个好人三人组,前两位因为走近一个交给他们事务管理权的暴君而遭遇不幸,两人都是他的宠儿,虽然其中一位还培养了他,在他童年时期加以关照想获得他的友谊,这三个人,他们的死是如此残酷,难道这些例子不足以表明在恶毒主人的恩惠中不可委以信任吗?事实上,对这种人能指望什么友情呢?他的心硬得憎恨着整个王国,只对他服从的王国。对这种生物又能指望什么友情呢?
他不懂爱,变得贫瘠,还摧毁了自己的帝国。
然而,如果想说塞涅卡、步洛和特拉泽阿斯经历了此等不幸只是因为他们都是大好人,那么让我们在尼禄周围好好找一找:我们会看到,所有在他身边得到恩惠又借以自身的恶毒保持地位的人,谁都没有一个更好的结局。谁曾听说过如此疯狂的爱情、如此忠贞不渝的感情?谁曾见过一个男人如此顽固地依恋着一个女人,就像尼禄依恋波比亚[103]那样?然而,他亲手毒死了她。他的母亲阿格里庇娜[104] 为了让他登上宝座,杀死了自己的丈夫克劳狄[105] ;她什么都做了、什么都忍受了,为了帮助他。可是她的儿子,她用乳汁哺育的孩子,她亲手让他成为帝王的儿子,却在常常虐待她后夺走了她的生命。无论假设她会被其他什么人动用刑罚,没人会否认她罪有应得。
有谁比克劳狄皇帝更易操控、更为单纯,说得更好一些,比他更幼稚?有谁比他爱上美撒利娜[106] 还要热烈地爱上一个女人?他却把她丢给了刽子手。禽兽般的暴君一直就是禽兽,到了从来不知行善的地步,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最后,他那一点理智苏醒过来,就用暴行对付自己的亲友。我们太熟悉克劳狄的那句话了,当时他看到妻子的喉咙暴露出来,那是他最爱的人,没有她就好像活不下去,他对她说了这句动听的慰藉:“如果我下令,这美丽的脖子立马就会被割断。”这就是为什么大部分古代暴君都几乎被自己的宠儿杀死:他们了解暴政的本质,对暴君的心思几乎放心不下,也不相信他的能力。就这样,图密善[107] 被斯特潘努斯[108] 杀死,康茂德[109] 被一个情妇杀死,卡拉卡拉[110]被马克里努斯[111] 怂恿下的百夫长马尔提亚利斯杀死,几乎所有其他暴君都这样死去。
必然地,暴君从不去爱,也从未被爱过。友情是一个神圣的名词,一个圣洁的事物,它只存在于好人之间。它诞生于相互尊重,由忠诚维系,而非利益。让人相信朋友的,是知晓对方的纯真。其保证是他的好本性、忠诚、坚定。在有暴行、卑劣、不公的地方是不会有友情的。当恶人聚在一起时,他们之间是一场阴谋而不是一个团体。他们互不相爱,但互相惧怕,他们不是朋友,而是共犯。
即便不是如此,也难以在暴君身上找到一种可靠的爱,因为他身处所有人之上,没有人和他平起平坐,他已经超出了友情的界限。友情在平等中开花,它的发展始终是平等的,从来都不能跛行。这就是为什么,正像人们所说,小偷分赃时是有一种诚意的,因为他们的身份都是相同的,都是同伴。如果他们互不相爱,至少也会互相惧怕。他们不想在分裂中削减自己的力量。
但暴君的宠臣从来都不能信任他,因为是他们自己告诉他去做一切,没有任何一个权力和义务能约束他,他习惯了只以自己的意愿为理由,他没有对手,他是所有人的主人。
虽然有这么多典型的例子,知道危险迫在眉睫,却没有人想从这些悲惨中吸取教训,而那么多人又依然这么乐意接近暴君,难道不可悲吗?在他们中间竟然找不到一个人能明智又勇敢地对他们说,就像寓言里狐狸对装病的狮子所说:“我乐意去您的洞穴看望您;但我看到有很多动物进去的足迹;而出来的,我一个都没看到。”
这些悲惨的人看到暴君的宝藏闪烁着;他们惊讶万分,艳羡那华丽的光辉;被这光芒诱惑着,他们去靠近,没有察觉跳进了一团定会吞噬自己的火焰。于是,寓言中没有耐心的森林之神,看见普罗米修斯夺来的火团闪闪发光,觉得它太美了,就去亲吻它,被烧死了。于是,飞蛾希望享受某种快乐,就扑到火里,因为见它闪闪发光,但很快就体验到,正如卢卡努斯[112] 所说,它也有燃烧的能力。
不过,让我们再假设这些宠儿逃脱了自己服侍之人的双手,他们也从来逃脱不掉国王继承人的双手。如果继承人是好的,就必然会惩罚他们、让他们服从于理智;如果他和他们的旧主一样坏,就不会没有自己的宠儿,通常,这些人不满足于获得他们的地位,最为经常的,是夺去他们的财富和生命。那么是否可能有某个人,面对这种危难又保障极少,愿意接受如此不幸的位置、愿意在忍受众多苦难中服侍一个这么危险的主人?
多大的痛苦,多大的牺牲啊,伟大的上帝!日日夜夜忙忙碌碌地讨好一个人,却比世上其他任何一个人都不相信他。总是让眼睛去监视、让耳朵去监听,为了留心哪里会发生变动、为了发现圈套、为了试探对手的阴谋、为了猜测谁是叛徒。朝每个人都微笑但是不相信任何人,没有公开的敌人也没有可靠的朋友,总是在心已冰冻时展现一张笑脸;不能高兴,不敢伤心!
想想这莫大的辛劳给他们回馈了什么,看看他们对自己的痛苦和不幸生活所能期待的福祉,真是有趣:人民不去指责暴君让自己遭受不幸,却偏偏指责管理他们的人。
对于这些人,各人民,各民族,农民、百姓,谁都知道他们的名字、数落他们的罪行;他们在这些人身上聚集了上千个侮辱、上千个辱骂、上千个咒骂。所有祷告、所有诅咒都是冲着他们的。所有不幸、所有瘟疫、所有饥饿都是拜他们所赐;而有时人们假装向他们致敬,却在内心深处诅咒他们,觉得他们比野兽还要恐怖。这就是他们用自己的服侍而获得的荣誉、名声,如果每个人都能得到他们身上的一部分,他们也不会满足,也不会减轻一半痛苦。甚至在死后,他们的后人也会不停地干下去,直到这些吃人者的名字在上千支羽毛笔的墨汁下变黑,直到他们的名誉被撕碎在上千本书中。可以说,甚至他们的骨骸也会被后人在污泥中拖拽,像是为了在罪恶一生的完结之后继续惩罚他们。
学习吧;学习去行善。抬起双眼望向天空,为了我们的光荣,为了对美德的爱恋,更是为了万能上帝的光荣和对他的爱,他是我们行动的忠实见证者,也是我们过错的审判者。对于我,我认为(我想自己没有弄错),既然没有什么比暴政更加反对友善而宽大的上帝,那么他就在那儿,特意给暴君及其同谋存留了某些特别的刑罚。

本书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