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八章 为人父母的爱与哀愁
6月7号,星期天
母女石
我们离开湖区后,在彭里斯待了足有三个小时,当然,是为了寻找石头。
我们去的第一个遗址,是马尔伯勒土建工程遗址,根据地图显示,它紧挨着通往苏格兰的M6高速公路,在距它百米开外的杂草地里,还有个小山岗。不得不说,遗址的标识太隐秘了,以至于我们路过了四次都没看见,直到我和莉莉翻过了栅栏,走进了田地,爬上了那座小山岗,才确定了遗址的位置。
小山岗是个长满苔藓的岩石圈,大约两层楼那么高,四周围着一片直径约100米的圆形草甸。草甸中央矗立着一块巨石,形状异常独特。
我们勘察了好一番,才找到了岩石圈上的入口,参观完毕将要离开那片草甸时,我们才发现了一处台阶,让我们不用绕路就能回到路上。
全怪茂盛的树篱,不仅几乎遮蔽住了台阶,还挡住了一块面积硕大的信息牌。牌子上说,这是处有着4000年历史的新石器时代的巨石遗址,文字旁还附了张地图,显示出就在不久前,这里依次排开站立过7块巨石。但牌子上没说剩下的那些石头去了哪里,也许,它们被用来在建造浇灌附近的高速公路了,谁知道呢。而最让我和莉莉无奈的,是介绍的最后说道,这处岩石围场曾经是个聚会和贸易场所。
我和莉莉是真的笑出了声,显然,除了那些显而易见的墓室外,没什么人知道巨石纪念物的作用,而官方又不好意思承认自己的无知。在接下来的日子,我们会一路笑下去,因为旅游指南或牌匾上言辞确凿地告诉我们,这个或那个遗址,从前用于古天文学观测、预测日(月)
食、生育庆祝、市场贸易、舞场剧院、政府所在地等等。我们忍不住联想到,报纸上煞有介事地就前一天股票市场的跌涨提供权威解释,其实也是同样的道理,全是看不出对错的马后炮。尤其是在理性时代,权威们的任务就是给事情一个解释,如果他们做不到,就是比死亡更可怕的失职。
距离此处大约一公里的地方,是另外一处史前遗迹,叫亚瑟王的圆桌。遗迹就藏在村角的石头高墙内,而且标记十分明显。这是处没有石头的遗址,是的,连一块石头也没有,只有修剪齐整的绿色田地,正被一个几十厘米的圆土圈围着——真是个够平也够圆的土“桌”。遗迹直径约30多米,天气晴好时,看起来就像块抛光极好的翡翠,所以,虽然这个地方与亚瑟王或他的骑士没半点儿关系,还是被命名为亚瑟王的圆桌。
后来我们得知,这类土建被称为圆形阵。其实,索尔兹伯里巨石阵的命名也和这有关,因为它的巨石就是站立在这样的圆“桌”上,由类似的壕沟或圆土圈围着。巨石阵东北方30公里处,还有个更大的圆形阵,就在以石头出名的埃夫伯里镇。史前人类似乎格外青睐这样的圆形阵,但没人知道他们是出于什么原因。
从第一座圆形阵古迹开始,我们沿着一条平缓的路开了一阵儿,就看到了古迹“朗·梅格和她的女儿们”。它坐落在幽僻之处,“女儿们”是平原田地里的一个石圈,四周古树环绕,它的直径足有50多米,是我们此行见到过的最大的石圈。在石圈的一角,道路横穿而过,但因为石圈如此大,没人会觉得道路破坏了它。它的石头高低交错而站,尺寸几乎同样宽,大部分是崎岖不平的花岗岩巨石。这些石头都很美,但因为石圈范围实在太大,无形中削减了每块石头的气势,但它依然令人印象深刻。而赋予它如此气质的,是长巨石朗·梅格,她高高地矗立在石圈外十几米开外,也是全英格兰最美的单体竖石碑,高约4.5米,但顶部稍弯,就像女巫翘起的鹰钩鼻。
一种平和的气氛弥漫于此,我们在这里逗留了一个多小时,完全沉浸其中。这里和我们昨天去过的卡塞里格石圈简直太不一样了,除了我和莉莉,我们只看到了另一对夫妇,他们在安静地写生。我们心存感激,但也深感疑惑,如此美妙的地方,为何鲜为人知?比起被过度吹捧的卡塞里格石圈,我们对这里更加钟情。
我们仔细地查看了朗·梅格,和她的女儿们不同,她不是花岗岩,她不具有花岗岩的灰色,而是浑身淡棕,近乎古铜色,并且有着尖峭棱边和光滑的表面。我对于地质学的不甚了解,让我叫不上她的具体材质。而在她的侧面,某个现代野蛮人刻下了自己可怜的绰号,非常不幸的是,他也叫斯科特,我真希望他至少在炼狱里多待些时间来为此赎罪。在她的另一侧,还有两处刻痕,是两个几乎完全相同的旋涡图形,看起来却不像是现代留下的。
朗·梅格为何独自站立在圆圈外?我们后来得知,这其实是种很寻常的排列。比如在索尔兹伯里巨石阵之外,也有块巨大的石头,叫“踵石”,只是没有朗·梅格那样独特出众。而且这种排列组合的目的,连顶尖学者也无法得知。
因为朗·梅格和她的女儿们这个名字,我和莉莉在离开时,不禁有了些对于亲子关系的感悟,然而对我们而言,这并不是个轻松的话题。
痛苦的父母
可以说,为人父母是我和莉莉生命中比较痛苦的时光。我们和三个孩子的关系,目前也不是很好,尤其是我,和他们的关系更为糟糕。我们也不清楚,之所以出现这种问题,有多大程度是因为我们的不称职,也可能情况正相反,我们是在某些方面做得太好了,所以孩子们才会抗拒,有时我甚至怀疑,是因为我和孩子们靠得太近了,他们才想要和我保持距离。虽然我们在努力修复与孩子的关系,但谁也估量不准修复的可能性。
在这里,我不想长篇大论地谈论我的孩子,毕竟他们也有自己的生活和想法,需要保留隐私,尤其是和我有关的隐私。在任何时代,为人子女都不轻松,而在他们的时代,作为有些名气之人的子女尤为困难。
我说过,我和莉莉都不是赌徒,然而,在某些方面,我们却都是孤注一掷的人。比如结婚,我们赌我们的婚姻会成功,所以组成家庭,虽然有时我们的婚姻险象环生,但随着一次次峰回路转,这个赌已让我们收获颇丰。我们带着忠于感情的执拗,步入了婚姻殿堂,然而,当我们站在圣坛前发誓的时候,丝毫不知道我们的决定意味着什么。我怀疑大部分夫妻也像我们当年那样,怀着对婚姻的盲目信仰和满腔热情,步入礼堂,当然,这不应该受到谴责,如果没有这份“无知”,天下也就不会有多少姻缘。
再比如孩子。我和莉莉早就想要三个孩子,因此,每个孩子都是计划周密的产物,我们甚至能回忆起每次精心备孕的时刻。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知道我们在做什么,我们不知道孩子们是否会健康出生,不知道每个孩子将会长成什么样的人。无论生育看起来多么寻常,成为父母都是个风险巨大的赌。
我们还不知道养育孩子所需要的付出。我曾将心理健康定义为“一个全力以赴致力于现实的持续过程”。而心理治疗师的工作,就是致力于摧毁心理幻象。尽管如此,我们却很清楚,有些事情属于“健康的幻象”,在过去的三十多年里,我就靠着这些幻象撑了过来:我曾经认为,不用尿布以后,孩子就会更让我省心;然后我又幻想,也许孩子们上了学后,我会更省心;然后,是当他们到了法定成人年龄,拿到驾照时;然后是上大学了;大学毕业了;
一直幻想到他们都三十而立了。现在我依然相信,等到他们40岁时,也许我会更省心,请大家不要戳穿我的痴人说梦。
在养育问题上,我并不是家中的主力。我说过,我和莉莉都是在男尊女卑的文化和家庭里长大的,所以,婚后我们一直是我主外,莉莉主内。但我并不认为这完全是传统文化造成的结果,一个更大的理由是,我和莉莉各有不同的天赋。具体来说,莉莉的思维和行事方式不拘一格,而我则逻辑性很强,有条不紊。虽然,她偶尔会过于随意无条理,但她总是能灵活地跟上孩子们变化莫测的需求。和她恰恰相反,我过于拘泥于条理,这种逻辑归化能力为我赚了不少钱,但它没能使我成为最好的父亲。简单说,莉莉喜欢经营家庭,而我热爱工作与写作。
虽然我俩都很满意这种家庭分工,但是,我们的孩子却不喜欢父母各司其职。他们不满我在他们生活中的缺席,在部分程度上,他们的不满是合理的,我称不上是优秀的父亲,没有做到对孩子起码的体贴周到。然而,另一方面,他们对我的怨恨也让我感到不满,我的内心陷入崩溃。他们是在女性解放的年代出生并长大的,对他们来说,我和莉莉在家庭中的分工,与其说是因为我们各有所长,不如说是缘于我的男权至上。但我希望,他们至少能够意识到,虽然我不是个模范父亲,但我已经比我的父亲做得要好了。
孩子教会我们的事
很多父母都会羡慕自己的孩子,羡慕他们生在了一个更好的时代,然而,我和莉莉却不是这样。我们不羡慕我们的女儿女婿,因为他们不得不时刻围着一岁的孩子转;我们也不羡慕在飞机上看到的带着两个幼儿的年轻妈妈。我和莉莉很庆幸养育儿女的时期已经结束了,而且一点儿也不渴望再经历一次。
既然养儿育女如此费心,人们为何还要生孩子?可以说,这是生命本能的渴望,渴望能再造生命;也可以说,这是出于繁衍后代的社会责任;还可以说,是要通过子孙来实现某种永生。所有的这些综合起来,让人们产生了盲目的冲动。如今,孩子们已经长大了,无论当初是什么原因让我和莉莉做出了要孩子的决定,但这些却不是我们为有孩子而高兴的理由。我们不认为,孩子是我们完成的社会责任,他们也不是我们血脉的延续,而且绝不是我们的再造或翻版,因为他们和我们如此不同。是的,孩子本身不是让我们高兴的原因,然而,在养育子女的过程中,我们学习到的东西确实是值得高兴的。如果你真心想要懂得生活,生养孩子也许是个最好的方式。
我和莉莉从养育儿女之中学习到的东西,绝非三言两语能说清。
我们懂得了,我们的孩子不是我们的创造,他们与我们,以及他们彼此之间几乎毫无相似之处。我的大女儿和二女儿在刚降生时,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然而仅仅四五天后,我们感到自己抱回家的,就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小家伙。她们吃奶的样子不一样,哭起来不一样,睡觉的样子也不一样。作为心理医生,我致力于研究后天养育对孩子人格的影响,然而作为一位父亲,我发现一个人的脾气秉性很大程度上是由先天决定的。简单说,每个卵子和精子的结合都是独特的,基因独一无二。
因此,我的三个孩子都是独一无二的,他们的不同一直贯穿着他们的儿童期、青春期和成人后。我有位朋友是优秀的儿童心理医生,他单身没孩子,却充满爱心和同情心,虽然我有三个孩子,但如果让我去做儿童心理医生,不会比他更好。我常觉得,他之所以比我优秀,就是因为他不曾亲身体验过养儿育女,他是此类生活的远观者,因此会比为人父母者更加客观。
我很难想象,如果自己不是拥有了养儿育女的经验,那么在努力履行某项职责,哪怕是最小的职责时,我能否做到投入。孩子让我们成为更完整的人,有意无意间,他们还让我学到了很多东西,且一直在继续给我们提供学习的机会。
分 离
心理学界普遍认为,孩子的任务就是和父母分开,无论从物理距离上(比如搬出去住),还是在心理独立上,以此,孩子实现了“个体化”,成为不再依赖父母、能独立思考的个体。然而,心理学界还普遍认为,孩子将要独立的这个事实,会给一些父母带来心理上的冲击,他们会干扰分离的过程,使其延迟甚至消失。有专业文献显示,在健康的成长发育中,这一分离由孩子和父母在孩子青春期结束时共同完成。但专业文献却没有指出,一个孩子如果在20岁时还没完成分离,是不是属于正常现象,就更不用提30岁和40岁了。而文献中的另一个空白就是,父母在面对孩子终将与自己分离这一事实时,必须要做出怎样的心理斗争。
事实上,我直到40岁出头,才在情感上和父母完全分离。
20岁的一个周末,我在佛蒙特山学会了滑雪。我学会了如何娴熟地拐弯,这样当我滑下雪道时,就不会撞到人身上或树上。当我在雪道飞驰时,感觉自己像个真正的运动员,而且突然有了个想法:“真希望爸妈此刻能看见我!”马上我就觉得自己幼稚可笑,我的父母此刻远在500公里之外,就算是天马也不能将他们立刻拉到这里。而我已经20岁了,此刻却仍想获得他们的赞许,就像个5岁小孩大声尖叫道:“看我!妈咪爹地,快看我多棒!”
虽然我嘲笑着自己,可我依然一直饥渴地想要得到父母的认可。这意味着,我长期以来一直在生他们的气。基本上来说,我已经依靠自己成为一个独立个体,与他们有着天差地别,以至于无论我做什么,他们都不会认可我。
我的父母喜欢过度控制,对于我的前途,他们早有设定好的安排。
他们不赞同我娶莉莉,不赞同我们那么早要孩子,不赞同我参军,不赞同我从事心理医生的职业,也不赞同我离开军队。当然了,他们还不赞同我们买的房子,不赞同我花费时间写书。每次以及其他很多次,我都对他们的否定感到极为愤怒,直到我42岁时,突然发现这一切很好笑。
自此以后,我不再期待或需要他们的认可了,我实现了完全和他们分离,也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独立。
尽管自己有过亲身经历,但是当我的孩子们成年后向我和莉莉发出“保持距离”的信号时,我仍然很惊讶。我的理智早就告诉我,不要替孩子们打理生活,这对双方都是灾难性的,而且我自认从未想要控制他们。然而,他们却依然对我和莉莉产生了敌意,这向我揭示了一个道理:父母的好意,也可以成为一种专制。之前我从未意识到这一点,而当我发现它时,感觉我和父母的历史重演了。
30年前的一天,我和父亲共进午餐,他是位很有声望的律师。午餐快要结束时,我问他下午有什么安排,他说有个年轻律师要来向他征求职业建议。我克制住自己想笑的冲动,因为我和我哥早就懂得了不要向父亲征求任何建议,我父亲从不会建议我们该做什么,总是命令我们去做什么。我起初很同情那位不知情的年轻律师,但我很快意识到,父亲有可能很擅长为年轻律师提供建议,但却不擅长给自己的孩子提供建议,因为他对我们有太多“牵挂”。
而今,我和莉莉的父母都已长眠地下,完完全全从我们身边解脱了,而当我和莉莉成为家中最年长的一辈时,我们发现,自己对孩子的感情其实也是笔糊涂账。我们曾幻想当孩子长大后,我们能轻松地从照料者的角色演化为他们的好友,但事与愿违,在他们面前,我们总是如履薄冰。我们无心的几句话,或无意中的一个表情,也许就会让他们受到了伤害。最近,我们有了两个新朋友,他们是一对年轻的夫妇,他们来我们家做客,住了足有三天,其间我们都很开心。后来,我和莉莉心酸地意识到,这对夫妇和我们的孩子是一样年纪,那个轻松融洽的周末,恰好是我们希望能和自己孩子达成的关系。我们之所以能和这对夫妇合得来,也许正是因为我们互不牵挂。
牵 挂
孩子长大后和父母的日渐生疏,或许是不可避免的。
我和莉莉结婚后不久,一对与我们非常亲密的夫妇因为婴儿猝死症,失去了他们两个月大的宝宝。他们想回老家待几天,在那里静养丧子之痛,于是,问我们能否在这期间照料一下他们的小西班牙可卡犬。
我们很高兴能帮他们的忙。然而,小狗太小了,还没养成很好的卫生习惯,而且还习惯半夜醒来吃狗粮。到了第四天,我和莉莉忍无可忍,几乎想杀了这条狗,继而我们意识到:“天啊,如果我们连照顾几天小狗都受不了,怎么可能成为合格的父母?”
就在一年后,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我们毫无问题地接纳了这个新生命。这时候我们才明白,小狗之所以让我们不耐烦,因为它不是我们的牵挂,但我们的女儿在还没出生前,就已经让我们牵肠挂肚了。虽然照料新生儿很不容易,但我和莉莉会自然而然地满足她的每个需要,就像呼吸一样理所当然,似乎她生来就是为了接受我们的爱,而我们生来就是为了照顾她。我们对其他孩子也是如此,我们就这样疼爱着他们,看着他们慢慢长大,满足他们不断变化的需求,从换尿布到读故事,再到露营、拼车出行、考驾照直至选择大学,但我们从未想过放手不管。
只是,现在他们不想要我们的关心了。也就是说,他们有了自己想要的和不想要的,他们想要我们的赞赏、礼物和金钱,但他们不想要我们。他们不想要我们的智慧,当然也不想听我们的建议,更不想听我们经历的故事。或许,他们是在怀疑我和莉莉会用故事暗示他们,变相给他们上课或提建议,即使我和莉莉根本没有这个念头。还或许,他们对我们的经历压根不感兴趣,他们要过自己的生活。而另一方面,孩子们也会希望我们对他们的生活感兴趣,但前提条件是,我们的兴趣里必须不带有任何控制他们的迹象。在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希望我们喜欢他们,但不要我们再爱他们了。但对于我和莉莉而言,当孩子们只想要我们的喜欢、却又同时不喜欢我们时,我们也很难做到喜欢他们。
我是在替自己难过吗?是,也不是。
我的不难过在于,我意识到在某些方面,我的确做不到既爱着他们又不去照顾他们。我没学会用中立客观的态度去爱他们,没办法不想给他们我认为是最好的东西,以至于我经常忍不住给他们提建议。而且,我不知道自己最终能不能学会这些。
但我又确实也为自己和莉莉感到难过,因为我觉得很不公平。注意,我并不是说这是真的不公平,恰恰相反,我认为,这就是事情发展的必要趋势,父母对子女的爱,就是以分离为目的。然而我的理智上虽然这么说,但在情感层面上,依然觉得心碎。我激情洋溢地爱了我的孩子30年,现在突然被要求以中立的态度去爱他们,这和让我不爱他们有什么两样?
8岁时,我第一次听到亚伯拉罕和以撒的故事,觉得无比荒谬。以撒是当初神许诺给亚伯拉罕的,而今却要被当作祭品献祭,我惊讶于神居然会提出这种要求,还惊讶于亚伯拉罕居然真的去做了。对于8岁的孩子而言,这并不是好故事,但到了56岁时,这个故事却如醍醐灌顶。
现在我就像是亚伯拉罕,我知道我的孩子不再属于我,但我依然不能完全理解亚伯拉罕,若他仍然爱以撒,他怎么能出于对神的顺服,就带着以撒去献祭?他怎么舍得?
我说过,衰老是一个割舍的过程,而这种割舍必须是终极的,割舍掉一切身外之物,包括生命。这听起来多么富有诗意,多么美好!但这也许还意味着,在我逐渐衰老时,不得不从自己身上割舍掉对孩子那习以为常的爱。我无法想象,衰老还能有任何方面比这更痛苦,我也不能想象,当这种割舍完成后,我的内心会是什么感觉。
虽生已离,未死先别,父母心,断肠人。
安 顿
自朗·梅格和她的女儿们之处离开,我们来到了格拉斯哥。我们的地图非常准确,直接引导我们就到了酒店,以至于我们都没有好好看一眼这个城市。和之前6个晚上的客房相比,今天的情况简直是个沉重的打击,酒店正面是个面子工程,带着乔治王时代的装饰,而后面就是个水泥匣子样的建筑。我们的客房不仅小,而且装修用的是深深浅浅的棕色系,感觉很压抑。从孤零零的窗户看出去,只有一个停车场,没有任何景观,房间也没有空调,空气不流通,闷得让人呼吸困难。我们打开窗,温热的空气和一群苍蝇一起冲了进来,在我和莉莉住过的所有酒店中,这绝对能排进倒数几名。
我们马上给旅游代理打了电话,对方告诉我们,这城市最好的酒店叫德文郡花园一号,但在我们提交旅游计划前,那里的房间就都已经订出去了。如果我们想的话,可以去那里用餐,那的餐厅也是全城最好的。
我和莉莉太需要美食抚慰内心了,于是,我们去了德文郡花园一号。它坐落在一条优雅的街道上,每栋房屋都依稀可见漂亮的乔治王时代风格。然而,德文郡花园一号的周围建筑其中一半都写着“出租”字样,四分之一的房子窗户上钉着木板条,很多人家地下室的入口前还堆着高高的垃圾,人行道上布满大大的裂缝,长满了野草,处处都透露出格拉斯哥正陷入经济困境中。
而德文郡花园一号里,却别有洞天。这里的环境很优雅,点菜的时候,侍者还给我们端来了鸡尾酒。晚餐非常棒,然而比起食物的味道,更令人难忘的是餐厅的装饰。在我和莉莉的用餐体验里,这是装修最精美的一家饭店。
用餐的乐趣之一,就是看人,比如此刻就是这样。我和莉莉偷偷观察其他用餐的人,他们形形色色,迥然各异:有一对苏格兰夫妇,大约三十七八岁,形象非常出挑;
一对年轻夫妇打扮得很摇滚,虽然和环境有些不相称,但他们的举止十分得体;
一个精悍利索、一脸得意的中年日本男子,旁边坐着神情郁闷的妻子;
三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子,看起来像是同事,他们争先恐后地足足说了两小时,从他们大嗓门说出来的每句话里,都可以听出他们每个人都是大人物——只不过,真正的大人物不会那样说话。
我不知道旁人会怎么看我和莉莉,但我知道的是,这是顿很棒的晚餐,也是顿很晚的晚餐。外面的天依然很亮,莉莉用她的酒杯和碗,为我演示了一番这个时节太阳和地球的关系,虽然她讲的那番科学解释我第二天就忘了,但我却记得,她说石圈也许是史前直升机的着陆平台。
回到氛围沉闷的住所后,我在入睡前重新回顾了这一天。这一天最大的亮点,并不是精妙的晚餐,而是朗·梅格和她的女儿们,尤其是朗·梅格。我视她为父亲和母亲,就像我和莉莉一样。为何史前人不把那块漂亮石头摆在女儿石圈里面,或位于女儿石圈的中心?
如果这种排列方法真的象征家庭,那么这样的位置其实是很有意义的。父母不应该是孩子生活的中心,而应该由孩子去发现他们自己的生活中心,最终创造出他们自己的圆圈。为人父母者,只是孩子们生命中的一个必经阶段。所以梅格才站在了旁边,准确说,是站在了外面。
父母的任务,在于当孩子还小的时候,站在他们旁边照看他们,陪伴他们,尽可能地保护他们不受伤害。但我们不能因此将自己视为和他们完全相同,我们依然无法进入他们的灵魂,他们对我们来说,宛如异乡人。尽管他们曾孕育在我们的身体中,尽管我们陪他们走了很多年,悉心地指导他们,但我们还是不可避免地要站在他们的生活之外。父母子女一场,终要分离,成为彼此有着血缘关系的局外人。
分离或许会慢慢到来,也许突然降临,也许以我们察觉不到的方式,也许带着戏剧性的情节,但无论以何种方式,也无论我们是否做好了准备,我们届时都需要站在一边。通常情况下,我们很懂得如何照顾孩子,却不懂得如何才能正确地和孩子分开。孩子们会责怪我们撒手得太快或太迟,但他们不太可能领悟到,对于他们的父母来说,这种放开是多么困难。
但那又如何?我们这样做,和容易与否无关,而是源于需要。我们学会了照顾孩子们,我们也必须要学会放手,这是父母们的必修课。现在,我们已经站在了一边,如果这对孩子与我们都有好处,我们将会一直这么站下去。

本书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