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十章 绝望
6月19号,星期五
敌 对
从邓迪到爱丁堡,仅需不到两个小时的车程。我和莉莉还可以做很多事,让这次旅行更加丰富多彩,比如,去看看更多防御工事古迹之类的。但我和莉莉觉得,它们很可能和昨天的凯特森古迹一样,没太多出彩之处。所以,我们加大马力,快速前进。如果周围有些形态各异,极具奇趣的巨石,这趟行程或许会有些不一样,但一块都没有,这意味着在这次旅行中,我们寻找巨石的路径就此断掉了。
下午两点,我们就出现在了位于爱丁堡的凯莱酒店。说起来,这座酒店确实不负盛名,它堪称宏伟,是维多利亚风格的建筑杰作,外观威武庄严,气势四平八稳,但内部却柔和雅致。此外,门侍和迎宾员也非常热情周到,承诺会帮我们做好还车事宜。
除了凯莱酒店,爱丁堡还有个出众的地标,那就是它的城堡。这座城堡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如同鹤立鸡群。它高高地矗立在市中心一块高达上百米的庞然巨石上,独领风骚,仿佛主宰着它脚下的城市,甚至包括远处的山丘。城堡非常雄伟,据我所知,它从未被征服过,这应该是我们所见过的最坚不可摧的城堡了。
天气预报说,明天会是好天气。但现在阳光就很明媚了,所以我和莉莉觉得,如果不好好利用这个晴朗的下午,似乎很可惜。于是,我们去了城堡。它的台阶修建在峭壁之内,我们每攀登一步,都要停下来喘口气,就这样停停走走,终于到了气宇轩昂的入口处,这一番经历,让我们更加领略到它的固若金汤。一张票价要六美元,我们买完票,爬上了一条鹅卵石铺就的路,这是条上坡路,穿梭在很多灰色建筑和城垛之间。周围的景致很美,我和莉莉一致认为六美元一张票简直太划算了,光是看看风景都不虚此行。而且,我们还看见了几处很有意思的景象:
一间挂满了剑和其他军用刀具的大厅,一座可以在战时做礼拜的小礼拜堂,一门在那个时代绝无仅有的大炮,还有些地牢。
有位好友几个月前来过爱丁堡,他给我和莉莉讲了段经历。他在爱丁堡参观时,曾雇了位导游,当参观基本完毕时,导游按照惯例做个总结,这位导游说:“我说了关于这个城堡的很多事,你也许很好奇,几个世纪以来,我们一直在和谁打仗。谁是我们的冤家对头?自古以来,甚至直到现在,我们的敌人都是那些该死的英格兰人!”
这真是个黑色幽默。这段经历中令人扼腕之处就在于,好战是病态可悲的人性表现,特别是反反复复的战争。
我想到了昨天在山谷上空呼啸而过的战斗机,以及第一天在威尔士驶过那个山谷时,在我们头顶上飞过的战斗机。显然,英国皇家空军在练习如何在山谷中飞行。他们为什么要频繁训练这项技能?是为了防御进攻,还是维护和平? 这种对于战争的猜测,又一次引发了我的迷思。
嗜 战
在我童年的时候,我内心就感受到和平缔造的召唤,每当我在练习这样做的时候,我都认为我是在做一件崇高的事情,而且,我已经做好了因为号召和平而被人憎恨的准备。我不在乎被诋毁、被鄙视。但是,唯有一种情况我没有做好准备,那就是如何面对那种温文尔雅的忽视。
很久以来,每当人们对我的和平观点无动于衷时,我都会怀疑,是否我的言行不具备任何说服力。我以为,如果我做得更好些,我就不会被忽视了。但事实上,很多同人比我更勇敢更雄辩,但几十年来,我亲眼目睹他们的和平观点也被人们温和地忽视了。我终于清醒了,爱的反面也许不是恨,而是无动于衷。恨中至少还蕴藏着力量,但无动于衷则不然。
我从来没遇见一个男人或女人声称自己讨厌和平,也没听见一个政客或评论家公然这样讲过,但是,为什么人们对于和平却能如此无动于衷呢?
或许,我们都必须相信,世上确实存在邪恶之人。现实中就有那么一些人,他们并不想要和平,他们喜欢看见有人死亡,甚至喜欢看到人类的毁灭和挣扎。我们之所以看不出他们的目的,是因为他们一般会巧妙圆滑的掩藏自己的真实面目,以及内心的虐待心理。但这样的人毕竟是极少数的,大部分人都真诚地渴望和平,可人们为何依然如此漠然呢?这是因为,他们对和平的渴望,或多或少都被他们潜意识中的对战争的渴望压制住了。
《来自铁山的报告》里睿智地指出,政府实际上想要避免过多的和平状态,原因涉及方方面面,比如战争给政府提供了机会去控制经济,加强社会凝聚力,刺激技术发展,以及实现政治控制。《勇士》这本书中则解释了,人们为何被战争吸引:兴奋感,同胞感,被压抑的性欲和攻击欲望的释放,对权力的渴望,甚至审美愉悦和精神超越。战斗具有一种持久的魅力,在这里,持久是个关键词,因为从人类存在那天起,这些嗜好战争的心理就一直存在,直至今天。
世界上偶尔会有卑劣邪恶的政府和个人,从这一角度来看的话,如果认为一个国家永远不会发动战争,那就太天真了。这并不是说,人类不可能朝着更大的和平方向进行改革。上面这两本书便提供了一种启迪,然而悲哀的是,它们都已经绝版了,为此我心里深感难过,有种几近濒临的绝望。
这几年来,社会给我带来的绝望感越来越强烈,人们似乎觉得目前的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我们的城市已经变成了战区,犯罪率有增无减;两极分化严重,一个永久的下层阶级似乎已经形成;女性才得到解放,虽然有了外出工作的权利,但社会并未向她们提供与男性同等的发展机会……虽然有着真切的无力感,但是我和莉莉并没有双手一摊:“去他的,咱管不了这社会,既然管不了,那我们也和别人一样只考虑自己吧。”有些时候,这样的念头很诱人,尤其是我和莉莉感到精力每况愈下时。在杰拉尔德·曼利·霍普金斯的诗句中,就有着一种想要留住美不让它消失、却实在无计可施的无奈:
开始了;因为,做什么也不能
制止它
岁月和岁月的恶魔——野猪鬃,
皱褶遍布,松弛下垂,气息奄奄,死亡最坏的裹布,坟墓和蛆虫,塌陷着腐烂;
所以开始了,开始绝望了。
啊,灰飞烟灭——一切尽消,无可奈何,无奈;开始绝望吧,绝望吧,
绝望,绝望,绝望,绝望。
然而,这并非全部。明显的器官衰竭和必然的死亡只是最微不足道的消失,相比起来,梦想的死亡则会带给我们更多的痛苦。我对亲密家庭生活的梦想已经破灭,孩子们要么拒我们于千里之外,要么干脆对我们不理不睬;再也没有新的思想令我和莉莉热血沸腾了,大部分书籍也没有什么新鲜感;我们的导师相继离世,无人再为我们的思想提供养分;而世间已无英雄豪杰让我们仰望;那些和我们一起奋斗的人,也和我们一样,有各种缺陷。我和莉莉都完全能体会到亚历山大·普希金的心情:
我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渴望,
我的梦想和我分道扬镳;
我的悲伤是我的所有,
是空虚心灵里的点点微光。
狂风暴雨
窒息了我的花环——
我活在孤独荒凉之中
想着我的死亡何时到来。
虽然我偶尔会如此绝望,然而,这并不代表我彻底绝望了。事实上,我和莉莉之所以没有向绝望投降,其中最大的原因,可以用伟大的心理学家爱利克·埃里克森的理论来解释,他睿智地将晚年危机定义为“正直与绝望的对决”。当我们的人生旅程正在进入晚年阶段时,一些问题会自然而然地被筛选出来,并浮出水面。因此,在我们生命的这一阶段,我和莉莉面对的是正直和绝望之间的选择。阻止我们向绝望投降的主要因素,是我们过去十年对于共同体的建设经历。
在共同体建设研习会上,最常见的就是光明和黑暗的冲突。当意识到真正的共同体需要“坦陈创伤”后,群体里的一些成员会讲述他们遭受过的痛苦:童年受到的虐待、失去的梦想、恐惧和疾病经历、事业婚姻养育孩子上的失败,等等。这样做了一段时间后,群体中的其他成员会开始抗议:“我们为何要说这些不愉快的事情?我认为,我们需要关注积极乐观的事情。”这是一种抗议,它既健康也不健康。它的不健康在于,它让我们回避痛苦,并缺乏怜悯之心。对这样的人来说,听见并去感受他人的痛苦,是种无法忍受的折磨。然而,这样的抗议却也是健康的,因为它挑战了初期的群体规范,即共同体建设应该是种“诉苦大会”,在这种大会上,每个人都必须痛苦迸发,以便加入共同体之中。
通常来说,这样的唇枪舌剑不会超过一个小时,当两个阵营终于承认对方在某个方面是正确的时候,大战就平息了。双方都意识到,无论用玫瑰色还是用灰色眼镜来看世界,都是不健康的,最终,他们寻求一个兼而有之的解决方案。而同时,每个人或整个群体也都意识到,对于正直诚实,他们既需要乐观的视角,也需要悲观的视角。一旦群体得出了这种结论,他们便能很快达成共同体,由此,悲伤的人会说起他们的快乐,而快乐的人会谈起他们的悲伤。
这也是我和莉莉没有彻底深陷绝望中的主要原因,我们对正直的追求,驱使我们去看见事情的光明面。我们对事物黑暗面的直视,也不妨碍我们看见其好的一面。在颓废衰败之中,往往会有新生迹象。比如,虽然孩子不亲近我们,但他们这样做也许是必要的,我和莉莉很高兴看见他们在生活中实现了独立。
善 恶
虽然我对理性时代非议颇多,但是,正是理性决定了我们可以考虑到整个局面,看见事物的光明面和黑暗面,都是非常理性的态度。所以,是理性认知而非其他原因,防止了我们陷入长久的绝望之中。
除了理性,让我们得以继续前行的,还有对于恶的抗争。
我和莉莉有些与恶有关的经历,但这种恶不是天灾人祸,不是火灾与地震,瘟疫与饥荒,死亡与意外,而是人之恶。很多观点都会否认性恶论,他们认为性恶论是消极的,认为没有所谓的人性之恶,善和恶都是“未觉醒的”的人类的真实心灵。很多人都见过“三不猴”:眼不见恶事、耳不闻恶语、口不出恶言,他们将这些猴子尊崇为至善猴。在这样观点的浸润中,很多新时代的人们都认为,哪怕人确实有恶念,也确实会创造出恶,但只要人的本质是好的,就一定会向善发展。他们甚至会相信,有些人虽然犯了错,但本质并不坏,因此,人类的一切纷争就可以终结,世界也完全可以一派祥和。
在如今盛行的心理治疗中,同样充斥着类似的观点。一些人认为,我们每个人的内心既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但这种坏并不是邪恶,它只是“病态心理”,源自我们用以处理创伤性经历的防卫机制。他们还认为,这种病态心理完全可以通过心理治疗被治愈,而且,大部分病态心理甚至还可以被预防,在预防中,可以尽量减少童年创伤或其他创伤。
绝对否认“性恶论”,会造成一个问题,那就是忽略了一些极度反常的人性现象,忽略了少数喜欢毁灭善的人。这些人做出恶的事,并不是出自于病态心理或生理冲动,而是因为他们纯粹想去毁灭一切。并且,这些人是不会想要接受心理治疗的,他们恨不得将心理治疗师当早餐吃掉。诸如希特勒和他的忠实拥趸,对于这类人,要不惜一切代价地和他们斗争,哪怕采用杀伤性武器,以防少数人毁灭了世界上的所有人。
否认“性恶论”会造成偏颇,但如果走向它的反面,完全否定“性善论”,同样会带来问题。有人坚定地认为人性本恶,性本善只是幻象,认为这完全是个“人吃人,狗咬狗”的世界,任何不这样做的人都是愚蠢的,也必须为自己的单纯付出代价。这个观点同样没有考虑到所有事实,而事实就是,即使是凡人,也会有勇气非凡之辈,会做出对他人有所益处的事情。
在“性恶论”与“性善论”之间,还有第三种观点,即认识到善和恶的真实存在,认为它们各占一半,均质等量。但这种阴阳正负绝对均等的观点,却很容易带来虚无主义,人们会认为,将它们加在一起,就如同+1加-1,得到的终究是零,简而言之,空空如也。因此,如果将一切事物的善与恶都平均划分,会让一切都变得简单而没有意义。
因此,第四种观点产生了。它承认善和恶的真实存在,但没有将它们视为势均力敌的共存现象。它认为,在善恶的交锋中,善终究可以战胜恶,但这并不代表恶就自此消失不见。恶还会一次次冒头,并一次次与善开战。
不得不说,第四种观点并不是种理性的观点,但是它最大的可取之处,就是让人们可以有选择地去看待事物。因此,即便依然有些邪恶之人,世界还是在慢慢变好。举个例子来说,虽然我们无法消灭战争,实现百分百的和平,但如今杀害或虐待战俘已经被视为违法,也违背道德规范。但在1000年前,这却是约定俗成的做法,再往前追溯到2000年前,对战俘进行开膛破腹,甚至是种郑重的仪式。
对于善恶的信仰,与其说是一种天赋,不如说是一种选择。就如威廉·拉尔夫·英奇所说的:“信仰是更崇高的一种选择。”
作为心理治疗师,我有幸目睹了一些人有意识放弃了令人绝望的信仰,转而投向给人希望的信仰,当然,我也遗憾地看见一些人反其道而行之。后者选择绝望的信仰,并不是因为它更现实,而是因为它更舒服。
绝望会让人舒服?的确会,而且理由还不止一个。
我说过,我在年近五旬的时候,经历了长达两年的抑郁期,那时我正处于感官黑夜之中,正面临自己的中年危机。在那段时间里,我渐渐习惯了消沉,这就好像如果让你一整年都戴着深色眼镜,一旦有天摘掉,正常的光线就会刺伤你的眼睛,让你巴不得再次把那副眼镜戴上。
如果一个人习惯了黑暗,黑暗就变成了正常,甚至是让人舒服的事,不但合情合理,而且能取悦自己。
抑郁可以被视为绝望的情感。而主张抛弃一切物质享受和感官快乐、像狗一样活着的“犬儒主义”,同样也是绝望的表现。犬儒派对人类的精神进步感到绝望,对任何事情都缺乏信心,对自己的幸福快乐缺乏深度的审视。犬儒主义在社会中甚至要比抑郁更普遍,更致命。在一个犬儒主义者的观念里,残酷的竞争、贪婪吝啬、操控支配、为了逃避责任而撒谎、战争甚至折磨惩罚,都是值得期待的。而且,因为犬儒派深信慈善和利他主义都只是幻象,因此,他们对于从善助人格外冷漠。幸运的是,我没有走上这样的生活之路。虽然骨子里我还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但我天生也具备悲天悯人的情怀,它不允许我成为一个犬儒主义者。
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在我的小说《靠窗的床》中,有三个人物的结局是好的,并且至少五个人物取得了进步。这样的结尾,为我招来了几条极度尖刻的评价,那几位评论家以极大的力度表达了他们的犬儒主义。我并不为那几条恶评而难过,反而为他们感到悲哀。我是真心同情并怜悯他们,他们是深渊里的永久居住者,因此,当抬头看到有人竟然爬出了深渊,他们倍感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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