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一体
6月18号,星期四
跨 越
美好的一天始于美好的早餐。
燕子酒店的餐厅位于老城堡区,经过了一些现代化装修,配备了明亮宽大的窗户,让我们可欣赏到窗外花园的美景。腌鱼搭配面包和邓迪果酱,堪称美味。遗憾的是,我们从女服务生口中得知,如今邓迪果酱的生产地已经不是这里了,而是在中国台湾和泰国。听到一个古老品牌失去了往日的传统,我和莉莉深表可惜,但无论我们愿不愿意,这世界都在变化。
我们的第一站,是朴素的小村庄米格尔,准确说,是村里的一栋朴素的小房子,听起来不足为奇,但绝对是重要的一站。这栋小房子是间博物馆,拥有世界上最好的刻有图案的皮克特石,并且,它们都配有精美的讲解册。馆长是位很和气的女士,她没有刻意地向我们介绍什么,而是让我们慢慢欣赏,每当我和莉莉有不懂之处向她询问时,她的脸上就会绽放出异彩,高兴地回答我们的问题。她告诉我们,除了十字架外,皮克特象形图案和形状各异的生灵,被认为是代表了某种语言,只是,学者们至今还无法破解这种语言。我们问她,皮克特人是否曾在任何史前巨石碑上刻下图案,她坦然一笑,说这很有可能,因为有几块皮克特象形石上也刻有杯形图案,这样的图案和圆环一样,是除了石头本身以外最常见的巨石文化艺术。我和莉莉感到十分愉快,因为我们遇见了一位如此知识渊博并热爱自己工作的馆长。
接下来,我们去看了伊西的一座教堂古迹,之后,我们又赶赴阿伯莱姆诺石古迹。这里有一块典型的皮克特十字碑,它没有被玻璃罩或防护网保护起来,就直接立在阿伯莱姆诺教堂的墓地里。比起这块十字碑,我和莉莉对旁边的三块石碑更感兴趣。它们之间相距约50米,同样站在路边,它们近旁的田地里有堵石头墙,似乎是为了保护它们而建,而这三块石头都也有自己的壁龛。
位于中间的那块石头,是柔和的棕色砂岩,看起来饱经风霜。它高有1.5米,奇形怪状,上面刻着两个浅浅的圆圈,而且,它的圆圈要比之前的巨石圆环更流畅一些,但又比皮克特的圆圈粗糙些。靠近教堂的那块石头,是块典型的十字碑,高有3米,也是柔和的棕色,似乎没那么古老。最外边的那块,是灰色花岗岩,高约1.5米,略微倾斜。它一面清晰地刻着抽象的皮克特象征符号,而另一面没有刻十字架,光秃秃的,底部刻有杯形图案。可以说,这三块阿伯莱姆诺石是我们这次旅行的一个亮点。
为什么这三块石头在我们心中地位不同?说起来,这并不是我们第一次见到三块竖立在一起的石头,也不是我们看见的最大的石头。这三块石头之所以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是因为至今都没人知道中间那块石头的来历。它似乎是三块石头中最古老的一个,有可能,它曾经是块竖石碑,然后,皮克特人在它上面刻下了图案。但是,为何这样三块石头比邻而居地竖在同一路边,是谁先来到了这里,又是谁被故意移至此地,这就真的是个谜了。这三块阿伯莱姆诺石构成了一个独特的多文化跨时代的古迹,很可能代表着人类在公元前3000年、公元前200年,以及公元400年或800年的作品,它们被后来不知名的人搬至此处,形成了一个露天历史博物馆,这就是它令我们非常兴奋的原因。
这并不是我和莉莉第一次对多文化、跨时代景点感到兴奋了。记得在墨西哥旅游时,我们看到了阿兹特克神庙遗址,它旁边是建于16世纪的西班牙殖民时代的天主教堂,以及建于1964年的墨西哥现代大型高楼住宅区。那种时光混合交融的感觉,真令人着迷。
为何我们会对跨文化、跨时代的共存感到激动?纵观历史,每当一种宗教征服另一种宗教后,就会在其庙宇场址上修建自己的庙宇,这是种惯例。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一个原因在于,新宗教想以此来展示它对旧宗教的权力,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样做可以借助旧址原有的影响力,进而巩固新宗教的威力。还有比在一个已经被视为神圣之地的场址上,修建一座庙宇更好的方式吗?这实在是个非常有效的收获人心之法。其实,还有第三个原因,那就是,有些人的心中,其实是向往能有种相得益彰的融合的。他们保留旧宗教的建筑,就是为了保存它的美,于是,通过这种水乳交融的合并,实现了一种艺术上的双赢。不同的文化与时代,因为跨越,成为了一体。
而眼前这三块阿伯莱姆诺石,便是这样的一体。我和莉莉是一体的坚决拥护者,我们热爱各文化和各种族的大融合,热爱各种思想观的大融合,而且,还格外热爱贯穿过去、现在与将来的大融合。
我想,我的事业可以名声大振,也有赖于这样的融合。我是个整合家,将普通科学(尤其是心理学),与心灵的修炼结合起来。虽然我治人心灵,但我并不能救人性命,我内心受到驱使,去将和身心灵相关的东西关联起来,并成为这方面的传播者。
正 直
一个让人费解却又真实存在的现实是:正直,会造成人们心灵的痛苦。
成为一个正直的人,意味着我们需要经历各种竞争和冲突,和所有我们认为不正直的事据理力争。300年前,当理性时代汹涌到来,欧洲和大不列颠的知识领袖们发展出了一套不成文的社会契约,用以来处理科学、宗教和政府之间的紧张关系。这其实相当于一次职责划分,它将一个有机整体划分为三个独立且互不相干的部分,政府不干涉宗教,即政教分离,政府也不插手科学,反之亦然。
从此,科学不带有政治性,而且理应“不涉及价值观”。当然,它也是非宗教性的。也正因此,曾经遭受到宗教迫害的艾萨克·牛顿,才能成为伦敦皇家自然知识促进学会的主席。同时,科学也被定义为非宗教性的,完全和神学分离。
职责划分是有好处的,最初,各种社会进步都倚仗这个不成文的契约。比如,教会不再插手国家事务,专心抚慰灵魂;科学蓬勃发展起来,带来了我们之前无法想象的技术革命。问题是,久而久之,这个契约便无法再起作用了,职责划分逐渐失控,公共教育不再宣扬正确的价值观,家庭观逐步瓦解,宗教失去了影响力,科技日渐冰冷无情。
我们生活在理性时代,并对它深信不疑,以至于变得盲目。当然,如果我们依然身处信仰时代,我们的信仰很可能也是盲目的。只要我们认为自己知道每件事的原因,并且认为凡事只有一个原因,我们就陷入了非此即彼的思维怪圈。在这种单一的视角下,石圈要么是天体观测站,要么就是集市场所;而教育要么是非宗教的,要么就是宗教的;暴乱要么来自家庭观的瓦解,要么来自种族主义的压迫。各种非黑即白,不一而足。
我不赞成单一的观点,相反,我倡导多视角的思维方式。我不是在试图摆脱理性,而是在倡导“理性+”,比如“理性和神秘,理性和情感,理性和直觉,理性和智慧,理性和爱。所以,我憧憬这样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一家企业能兼顾利和德,政府能兼顾政治稳定和社会公平,医疗能兼顾技艺精湛和慈悲。总之,我的愿景是不同要素的一体化。在我看来,一体化并不是几样东西挤在一起的拼凑物,而是意味着我们的智慧必须更加高级。具体来讲,就是我们需要具备悖论思维。
什么是悖论?举个例子来说,我和莉莉今天能在苏格兰旅游,有赖于其他人不能出行,比如我的员工们,他们就需要在康涅狄格州处理各种复杂事务,并不时地向我们汇报。
在理性时代,人们不容易学会悖论。从悖论这个词的希腊语根源来看,悖论的字面意思就是“和理性背道而驰”,而悖论其实并非真的不合理,它只是貌似自相矛盾。我们对于悖论的抗拒,大概源于我们习惯了对万事万物进行分类。比如,“猫”指的是毛茸茸长着胡须的陆栖动物,“鱼”是有鳞的水栖动物,因此,如果一个生物叫作猫,我们会认定它就不可能是鱼类,然而,世界上却真的有种鱼就叫“猫鱼”,它又名鲇鱼,确确实实属于鱼类。同样,生与死也是相反的划分,得到和失去也是相反的划分,但我们却听到过这样的话:“苟活者丧失灵魂;舍身者得到灵魂。”
五年前,一位记者在《时代周刊》上批评我:“派克说,‘也许这个国家最大的政治问题就是,5%的那些理解悖论的人,如何与90%的那些不理解悖论的人进行沟通’。这真是太过傲慢的说法了。”这个问题表明了我们思想上的一种倾向,它将我们的思想归入一个范畴,将我们的政治划进另一个范畴,并认为两者必然毫无交集。
虽然我和莉莉已近老年,在不太久的将来也会撒手人寰,但作为父母、外祖父母和普通公民,我和莉莉强烈地希望,过去的精髓能融入未来,新木发自旧木,后浪连接前浪。与其说这是因为我们眷顾昨日,不如说这是因为我们对明天情有独钟。我们双手赞同抛弃那些陈规旧俗,尽管它们被我们钟爱了几十年,而且远在我们出生前就已出现。如果我们的孩子也能这样做的话,我们会感到很高兴。
为了满足未来的需要,我可以做些什么事?我会放弃哪些沿袭至今的旧习?我是否应该散尽所有钱财?是否应该完全放弃演讲? 我和莉莉花了很多时间去思索这些问题,而计划这次出行,就是我们采取的一次行动。对我们来说,这次旅行说不上是革命性的,我们以前经常旅行,但这次旅行,的确代表了一种明确的改变——旅行模式的改变。我们一起决定,要进行一次悠闲从容的旅行,时长三周,而不是通常的两周,并且注重探索的质量,而非目的地的数量。
在现实中的任何群体里,真实的交流通常不是常态,虚伪和伪善反而司空见惯。因为,坚守正直,通常是要付出代价的。而这也意味着,以坚守正直为核心的改革,也并非易事。然而,一想到代表了4000年历史的三块石头不但保存了下来,还被神奇地放在了一起,在苏格兰乡村的一条路边共同站立,这何尝不是在传递着一种坚守呢。
防 御
阿伯莱姆诺石让我和莉莉为之一振,我们继续前行,赶往布格金市。虽然它比威尔士的圣大卫市大得多,但除了有一座16世纪的大教堂能彰显身份外,它更像是个镇子。
这座大教堂最显著之处在于,它建在一座独立的11世纪圆塔旁边,这又是一个一体化的建筑例子。十几年前,我和莉莉在爱尔兰参观过一些这样的圆塔,爱尔兰僧侣们于9世纪建造了它们,来保护自己免遭维京海盗的劫掠。教堂旁的圆塔虽然要比苏格兰的晚了1000年,但直径却要比苏格兰圆塔更小,建筑样式也更简单,我实在看不出来它们能起到什么保护作用。爱尔兰的圆塔为何被引进到了苏格兰?我们不得而知,但我们知道的是,这样的引进规模有限,加上眼前这一座,如今苏格兰也只有两座这样的塔。但无论这类圆塔是否具备防御功能,它们还都算得上高大,并且有种对称美,尤其是比起身旁的大教堂,布格金的这座圆塔更具气魄。
我们离开了布格金,开到了一条乡间小道,去参观凯特森城堡。大约在公元前,它们曾是凯尔特人的防御工事,位于凯特森山丘顶上。凯特森城堡有两种颜色,棕色和白色,棕色的部分原本是多个圆形土建工程,饱经岁月的侵蚀,早已面目全非,它之所以如此命名,是因为它被大片棕色的石楠所掩盖。据说,它后来被白色的凯特森取代了,白色凯特森是座巨大的圆形石墙,是由白色的小石块垒起来的,人们远远就可以看见它。
气喘吁吁地,我和莉莉一起爬上了棕色凯特森。虽然俯瞰景色不错,但爬坡的滋味真是不好受。之后,莉莉自己留在这里休息,我独自去爬白色凯特森,然而,那一边也没带给我什么特殊感觉。唯一不同寻常的,是当我站在山坡上时,两架英国皇家空军战斗机从凯特森山丘两旁呼啸而过,它们像雷电飞驰在空中,吓得我顿时就清醒了。
我们准备返回燕子酒店。一路上,我们经过了几个朴素的竖石碑,它们就站在田野里。虽然,我和莉莉明知它们会是我们今天看到的最后的竖石碑,但考虑到会践踏庄稼,我们还是决定不去打扰这些石头了。
两架战斗机的出现,让我的心情久久难以平复下来。我发现,英国众多的古迹都是战争古迹——圆形石塔、凯特森防御工事、圆塔、城堡——都是为了防御而建。甚至大教堂里也处处都是和战争有关的纪念品:刻在棺柩上的全副武装的骑士、阵亡士兵的纪念牌匾,以及军旗。
但战斗机不是防御性武器,它也可以用来进攻,即使它们的终极目的可能是为了保护自由。我想,世界上可能从不存在真正的“和平王国”,虽然有人说巨石人是群居社会,而且没有证据表明他们发动过战争,但他们毕竟也是人类,也许,他们曾经拥有过武器,但后来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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