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空间
6月15号,星期一
图 腾
作为一个有着良好安全感的人,我相信,我和莉莉即便没有预订船票,也一定能登上渡轮。而此刻,我们果然正和各种各样的人们坐在渡轮休息室里。
年轻的背包客在睡觉;德国游客在聊天;中年的苏格兰人在玩牌,而且才清晨6点,他们就已经喝起酒来。休息室里很拥挤,但没人愿意出去待着,大概因为外面实在没什么可看的景色,而且刮着风,冷得很。经过了四个小时的航程,我们来到了连接着外赫布里底群岛和苏格兰北部大陆之间的辽阔水域——“明奇海峡”。
航程的最后一个小时,我和莉莉终于走出了船舱。选择出来,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太阳升起来了,穿过阴暗厚重的云层射出了光芒。很快,云层散开了,我们可以看见远处的高地,从渡轮上望去,它们是棕色的,赤裸的。然而,当我们距离目的地阿勒浦港口越近,山色就变得越发青翠。
阿勒浦是个很漂亮的小镇,只是,我和莉莉今天还有别的安排,于是只能匆匆路过,沿着布隆湾往上走。穿过了富饶的田野和山谷后,沿途的风景越来越美,而在布隆湾的尽头,我们爬上了一个平缓的山口,越过植被青青的荒野,很快,来到了斯特拉斯佩弗镇。
在旅游指南上,斯特拉斯佩弗被称为维多利亚温泉,这里的确名副其实,到处遍布着矿泉浴场和高尔夫球场,一瞬间,我和莉莉像是被带回了纽约州北部,那里的山谷遍布着同样古雅的维多利亚式小村庄和清泉。抛开这种亲切感,能到此一游,对我和莉莉而言也是件愉快的事,原因就是石头。确切地说,这里有块广为人知的竖石碑。我们已经从旅游指南中得知,这块石头上刻有一只鹰,因此得名鹰石。
我们在镇子的边缘找到了它,它正站立在一片绿草如茵的美丽山坡上。它有着竖石典型的平整外观,但不是很高,应该不会超过1米。石头较宽阔的那一面是光秃秃的,而在另一面的底部,刻有一只鸟。尽管雕刻手法原始古朴,但一看就知道是只鹰,而且,鹰的上部还有一个图案,这是旅游指南没提到的。这个图案呈现出马蹄铁形,内里还刻有圆形和三角形。
这组图案意味着什么?这超出了我和莉莉的知识范围,我们也无法靠猜测知道它的意义。并且在我看来,这谜题当中疑点重重。虽然鹰石的形状是块竖石碑,但它并不是很大,算不上是块巨石,而且在马蹄铁图案的上部,石头明显缺了一角,以至于图案都有了个豁口。旅游指南上说,这块石头至少历经了数次迁移,那么,它是在运输途中被人为地弄短了一截,所以才体量不大吗?当时的人为何要这样做?石碑和图案,是同时出现的吗?会不会是先有了石碑,后人又刻上了图案?这些迷思围绕着我们,并且在后来的寻石之旅中一次次出现。
我们从斯特拉斯佩弗出发,前往因弗内斯。路上我们又停顿了一次,去看两块没有雕刻过的竖石碑。它们分别矗立在主干道两边的田野里,高约2.5米,远观很是壮美。它们没有被现代文明打扰过,依然身披公元前的神秘感。但大概是之前哈里斯岛上铺天盖地的石头令我们麻木了,我和莉莉并没有进入田地去触摸它们的欲望,只凝视着这份独立于时间而存在的神秘,心中倍感宽慰。
我们最终的目的地,是库洛登庄园,这是家闻名遐迩的五星级酒店,也是栋建于17世纪的历史古迹。而想要到达那里,除了开车穿过因弗内斯市中心外,别无他路。
因弗内斯市很美,市里随处可见教堂的尖塔顶,一副文明气象。然而,这也是个让人犯晕的城市,我们弯弯绕绕,在同一座中央大桥穿过了至少六次,才跌跌撞撞驶入了郊区,可这个郊区并不是我们要找的库洛登。我们查看了地图,却搞不清自己在哪儿,唯一显而易见的事实就是,我们完全迷路了——迷失在空间里。
提起空间,人们会轻易联想起外太空。比如著名的电视节目《星际旅行》的开场白就是:“空间,最后的边疆!”虽然我也对星星和银河充满敬畏,但探索太空对我而言,还称不上是终极探险。当年我在对患者进行心理治疗时,常说自己是“一个穿越内心空间的向导”,我认为,这才是真正的探险,而且要想取得真正的成功,患者还得和我一起探险。
如果他们能对自己的思维过程、梦境和基因、记忆和盲点、感觉和缺陷都保持好奇,便会想要去发掘出答案。事实上,我认为征服内心空间的路途,要比征服天体更加漫长。
而现在,我和莉莉还有一条路途要去征服,那就是脚下这片陌生的地理空间。在地图上,因弗内斯郊区的空间布局并不清晰可辨,这让莉莉多少有些慌乱,虽然她喜欢填字游戏,但解决书本上的迷宫拼图和真正身处迷宫是两回事。当然,她的慌乱不只因为迷路,还有疲劳的原因;而且,莉莉多少对我有些失望,觉得我没有做好一个领航者。所有这些原因聚集在一起,让她的大脑不堪重负,以至于流露出了慌乱。
惊讶之余,我尽了最大的努力安慰她。而更令我吃惊的是,我自己居然没有慌乱。一般情况下,我是那种一迷路就手足无措的人,而且从很早以前就是这样。
迷 路
我最早的记忆之一,就是对迷路的恐惧。在我四岁的时候,每当我父母开车带我去陌生的地方,我就会坐在车里尖叫:“我们会迷路的,我们会迷路的!”然后,我很快就会接着大喊:“我们迷路了,我知道我们迷路了!你们说不会迷路,你们在瞎编!”这种恐惧是强烈的,不理智的,而且每次都是如此。换句话说,这是一种恐惧症。
虽然我自己就是个心理分析师,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导致了这种恐惧。我不记得父母做过任何会造成我这类恐惧的事,他们算得上是出色的父母,但确实,他们的一些行为加剧了我的恐惧。6岁那年,我们去纽约市的唐人街玩,他们故意躲在我身后的小巷子里,就是为了看见我惊慌失措的样子。他们得手了,并且觉得我的反应很好玩儿,却完全没意识到有趣中的残忍。我多少也遗传了他们的恶作剧风格,所以才会对莉莉说,我和她结婚是因为她是个华裔,广东话和普通话说得都很好,这样我和她一起去世界上所有的唐人街时,就不用担心会迷路了。
我唯一一次严重的迷路,发生在我11岁那年的夏天。我和一个玩伴带着来复枪去打猎,在广阔的丛林里走到了一条路的尽头,不知为何,我们决定走得更远些。临近傍晚的时候,我们才意识到,我们绝对是迷路了,我的朋友不知所措,慌乱起来。如果不是很快就遇见了一条小溪,我也会变得和他一样极度不安。我意识到,水往下流,小溪流进河里,河流汇入湖泊海洋,而有湖泊的地方就可能会有人家。于是,一切都变得简单起来。我们只需要沿着小溪走,迟早就会走出来的。虽然这样做并非万无一失,但在这种情况下,它确实是个可行性的措施,我们的确在日落时赶到了豪萨托尼河和城市,及时地在我父母打电话报警之前,联系上了他们。
虽然我感觉自己早就从对迷路的恐惧中走了出来,但我怀疑我童年时的这种恐惧,已经转化为成年后对心灵迷失的恐惧。我对意义的渴望,不就是根植于这种恐惧之中吗?我性格中强烈的目标导向,不就是出于内心对于方向的强烈焦虑吗?而我长大后成为一名专业的“穿越内心空间的向导”,其实就是在教人如何沿着河道行走。一个有迷途恐惧症的孩子,最终会因为写了些关于心灵地图的书籍而小有名气,这难道是偶然的吗?
虽然从表面上看,别人都认为我已经坚定地找到了自己的路,但我依然担心,在下一个路口,我会再次迷路。从心灵层面来说,这种谨慎并非坏事,因为在人生之旅中,我们确实需要提防一些陷阱。然而,就地理空间的迷路而言,我常常过度谨慎。我从小以来对迷路的恐惧,几乎无意识地支配着我的很多行为。那么今天下午,我为何却能表现得比较冷静?这是因为,我一直在观察着太阳,一小时接着一小时,我都在有意无意地留心着苏格兰北部的太阳运行轨迹,并以此确定自己的位置。
对莉莉来说,我们只是在因弗内斯的郊区迷了路,然而我知道,我们是迷失在了南边的郊区,所以,我们必须尽一切可能避免驶往北面,否则的话,我们就会第七次穿过那座该死的桥。于是,我继续朝着南开,然后西拐,啊哈,瞧,我们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库洛登。
不过,找到了库洛登,和找到库洛登庄园并不一样。庄园到底在哪儿?我们依然寻找了半天。我们开过一条气派的大路,还看到了一座宛如宫殿又酷似大型博物馆的建筑,我们又七拐八拐地开了好几条路后,才决定去看看那座宫殿加博物馆,万一它就是我们的酒店呢。
我们把车停在了建筑门前,准确说,是停在一辆捷豹和一辆宝马之间。这里如此富丽堂皇,以至于我和莉莉在车里梳了梳头,才敢下车走进前门。进去后,我们惊讶地得知,工作人员已经在等着我们了,随后,我们被迎至一间宽敞通透的客房,窗外是一片广阔的草坪。
在从箱子里取东西时,我和莉莉还有点儿不敢相信,但很快,我们就适应了这里的优雅。想起这一路舟车劳顿,翻山越岭,我俩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地躺在床上,几乎一下就睡着了。这是我们此次旅行中第一次在白天小憩。
莉莉是被一架直升机惊醒,她看到它降落在酒店后面的草坪上,放下了一位旅客。而我则是被随后的风笛声吵醒的,一位身着短裙的老绅士正吹着风笛走过草坪,这是晚餐的信号。我觉得用风笛声通知客人吃晚餐,真是个让人愉悦的好风俗。晚餐快要用完时,出了件趣事。那位穿着短裙的老绅士问我和莉莉,是否需要来杯咖啡或茶,莉莉想要来杯茶,老绅士随即问道:“常规的还是毛球?”
“毛球?”莉莉惊讶地重复了一遍。
“是的,夫人,毛球茶。”他强调说。
“我想他说的是香草茶,亲爱的。”鉴于他的口音,我告诉莉莉。
而鉴于安全,莉莉选了常规茶。
虽然这是我们在这座华美酒店里住的第一晚,但我们已经有了回到家的感觉,心中安稳,不再觉得会走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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