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五章 体贴
6月14号,星期天
布 局
虽然,我们不是为了石头才来到外赫布里底群岛的,但它们却是我们在此次探险中的最大收获。刘易斯岛在北极圈的边缘,这里曾是巨石文明的中心之一,听来很不可思议。或许,是这里的气候造就了这种不可思议。昨天的暴风雨已成过去,大风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今天就是无情的阴冷,但在6000年前,刘易斯岛温暖如春,阳光充沛,植被茂密。
今天,我们的第一站是加里纳欣巨石圈。找到它并不容易,路上并没有它的标记,我和莉莉仔细研究了地图,穿过了一大片沼泽地,跨过栅栏,爬上长长的山丘,几经周折之后,它才出现在我们眼前。但这趟跋涉却很值得,加里纳欣巨石圈很可爱,高约2.5米,身披五彩斑驳的地衣,粗糙却自然,映衬着荒凉苍茫、波浪起伏的旷野。
我们下一站看到的遗迹规模更小,但也更浪漫。巴拉格拉姆巨石古迹只有三块石头,它们静静地矗立在岛崖的一个小角落里。这些石头也是大概2.5米高,其中一个历经风霜的蚀刻,呈现出别致的螺旋形。隔着石头望去,是一处美丽的海峡,它连接着崎岖的海岸。
在时停时下的雨中,我和莉莉又去了卡拉尼什巨石圈。这处古迹分为三部分,包括两个相对较小的巨石圈,和一个规模很大的主石圈,彼此相距不过几百米。我和莉莉依次参观过去,而当我们看到主石圈时,真的被惊呆了。
几百米开外,我们就看到了排列紧凑的巨石群,大约有40块巨石站立在高原上,在灰色的天空下呈现出壮观的剪影。有人将它称为“卡拉尼什竖石群”,但这个名字远远没有表达出这处古迹的气魄。还有传说将这些巨石描述成曾经的罪人,因为肆意寻欢作乐而被变成了石头,此刻,我隔着沼泽观望着它们,觉得这个传说似乎有那么点儿道理。
我们在此停留的时候,还有其他人也在这儿参观,但最多时也不超过八个人。这是世界四大巨石古迹之一,也许能和索尔兹伯里巨石阵相媲美,但游客如此稀少,这很不寻常。任何一天,前往索尔兹伯里巨石阵参观的人数都数以万计,一小时内,就会有至少一千人隔着栅栏,远远看着那些巨石。当然,索尔兹伯里巨石阵声名远扬,地处中心位置,而卡拉尼什藏在偏僻处,不为人知。即使是我和莉莉这样的石头迷,也是两天前才知晓了它的存在。现在,我们自由地置身于这些巨石之间,时不时亲手摸摸它们,不用受络绎不绝的游客打扰,我们深深体会到了与世隔绝的好处。
如果让我给这处奇特的古迹取个名字,我会称之为“卡拉尼什巨石大布局”。任何成群的石头组合都是个布局,它们大小不一,形状各异,背景多样,种类繁多,但卡拉尼什不仅仅是个石圈,它是个复杂的布局,这在世界上绝无仅有,堪称奇观。
卡拉尼什有个明显的关键点,它有一块突出的竖石。它是整体布局中最高的一块,顶天立地高约4米;而且形状极为平坦,顶部既不是尖峭的,也不是圆乎乎或无规则的,而是个平平的斜面,有着尖锐的角度;除此以外,它的底部是扩张出来的,就好像为了加固它的根基,使它站得更稳,而在它的一个侧面,从下往上大约三分之一处,却是凸出来的,形状就像个石膝盖或石胳膊肘。这块巨石可谓独领风骚,虽然很多人从未听说过卡拉尼什或外赫布里底群岛,却会对它有着印象。电影《2001太空漫游》的开头场景,就是一块神秘巨石,而那块巨石的大小和形状与卡拉尼什的这块十分相似,我猜测,制作开头场景的人要么来过此处,要么就是见过它的照片。
而这块巨石更加引人注目的地方,则是它所处的位置。它站在一个直径约10米的石圈里,石圈由12块比它矮些的石头组成。从石圈往外,呈辐射状朝四方散开了5排规模较小的竖石,但每排都很有气势。再向外,往东、南和西三个方向,分别是些单排石头。而朝北的方向,则延伸着双排的石头队伍,石头队伍北头开始按照由矮到高的顺序,从1.5米一路渐渐升到了3米。
5000年以前,人们为什么要建造起规模如此巨大的竖石碑林?在我看来,北边那条长长的双排巨石队伍,很可能是条前行的通道,但具体通向哪里?有一种说法认为,这个大布局最早是用来进行天文观测的,巨石们之所以被精心排列摆放,是为了对行星、太阳、月亮和恒星进行复杂的观测,以便准确地庆祝冬至或夏至,以及预测日食与月食。这是如今用来诠释巨石古迹的最流行理论,包括索尔兹伯里巨石阵。围绕这个理论甚至形成了一个学派,即“考古天文学”。我个人是根本不相信这套说法的,天文学是一门科学学科,考古学也是门科学学科,但考古天文学不是,它只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一种潮流。
从心理学角度来看,人类的大脑痛恨知识真空,当我们面对某种未知时,就像索尔兹伯里巨石阵或卡拉尼什大布局这样,我们就深切地急着去解释这未知现象,哪怕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虽然说,真正的科学并不总能成功地解释一切,但它的全部意义就在于,能和我们的这种心理做斗争,学会用实证来去伪存真。
在我们这个时代,很多人习惯在一点儿实证都没有的情况下,就捕风捉影地做出各种臆想和推测。这种赤裸裸的天真不仅不值得推崇,而且还很可悲。巨石古迹和天体运动格外吸引这类人,因为占星术似乎是种古老的“智慧”,足以解释任何事,无论这解释有多么荒谬荒唐。当然,它们也像最深奥的科学专著一样,充斥着各种晦涩难懂的数值计算。我们并不知道卡拉尼什的创造者们为何摆出这样的巨石布局,但对于“考古天文学”的说法,我更觉得可笑而遗憾。我也很想知道巨石奥秘的真相,但这种欲望并没冲昏我的头脑,让我去接受伪科学的说法。
体贴与冷漠
莉莉爱上了刘易斯岛,我虽然也为巨石大布局激动不已,但我并不喜欢这个岛,它让我觉得心情萧索。对我来说,它不仅仅在地理位置上是世界尽头,而且根本就像是世界末日的模样。它远离文明社会,气候肃杀,鲜有生命迹象,除了在斯托诺韦的一个角落里,我们没看见一棵树,连灌木丛都没有。这里没有像哈里斯岛上的那种铺天盖地的石头景观,虽然这里的草是绿的,但并不是爱尔兰那种典型的鲜嫩欲滴,而是种灰扑扑的绿,一路淹没在了岛中心巨大的棕色泥炭沼泽里。
说起刘易斯岛的第一产业,似乎当属泥炭。因为挖泥炭,这里的大地伤痕累累,千疮百孔,空气中也充满了燃烧泥炭的雾霾。和苏格兰其他地方一样,绵羊养殖也是这里常见的产业,但无论多可爱的动物,看多了也会觉得平淡无奇,此刻,我和莉莉再看见那些绵羊,一点儿感觉也没有了。而岛上的房舍也并不漂亮,它们像是简单实用的棕色小方盒子,集中起来,整齐划一地排列着。综上所述, 在我看来,尽管刘易斯岛有着独一无二的巨石大布局,但依然是个死气沉沉的地方。莉莉不同意我的看法,她认为这个岛是我们这次旅行的高潮,可她又拿不出任何具有说服力的证据,而且,以她目前面对的难题而言,我更加看不出她赞美这里的理由——她着急去洗手间,然而这里虽然是处了不起的巨石遗迹之一,却没有为游客设置的洗手间。除了利用路那边无尽的沼泽地,游客也别无他法,我建议她就地解决,因为我之前就是这么做的,但她抗议道:“这儿连棵灌木丛都没有。”
莉莉说她绝对不会在青天白日下蹲在旷野之中,于是,我们接着驶往卡洛韦圆形石塔,这是个前基督教时期凯尔特人的古迹,旅游指南里将这处圆形石塔描绘为此岛最伟大的景点,所以,我们猜测这里一定有洗手间。
到了石塔,这里果然有洗手间,而且有四个:女士的,男士的,还有一个供残疾女士和一个供残疾男士用的。只不过,所有的洗手间都被人从外面锁起来了,显然,这里的负责人不想让人使用它们。也许是因为实在憋得慌,也许是太累了,莉莉一点儿也不想爬上泥泞的岩石小径去看石塔。我带着莉莉急匆匆上路,希望能在某个地方为她找到个没锁的洗手间。此刻,我非常生气。把洗手间锁起来不让人用,这简直就是虐待。
我怒火万丈,加速赶往特鲁沙尔竖石碑,希望那里的负责人能有些基本的同理心。我猜想莉莉的身体一定极度痛苦,想到她受到这样的罪,我又怒又焦,几乎觉得自己的膀胱也要爆炸了。
就在离开卡洛韦25公里后,我们经过了一个中等规模的棕色教堂,它孤零零地站在荒野里,简陋到几乎丑陋的地步,窗户光秃秃的,前面没草坪,也没有任何绿化或装饰,只有一堵墙,墙上有个入口。
“快停下来!”就在我们飞驰而过的时候,莉莉尖叫起来,“教堂前面可能有卫生间!”
我不敢相信,但还是调转了车头,把车开到距离教堂入口最近的地方。哎哟,莉莉说得没错。入口的两边各有一个小小的独立卫生间,有屋顶有门,关键是,还都没锁起来。哈利路亚!
问题解决之后,我们在教堂四周溜达。窗户太高了,我看不到里面,但教堂的门是锁着的,这个地方显然空无一人。我很纳闷。这里似乎已经被遗弃几十年了,但卫生间竟然还能用。我努力地想找到个什么标记,但白费劲。这儿什么都没有,没名字,也看不出教堂的类型。这真让人泄气,我本想写封感谢信,表扬教堂设置了这种雪中送炭的设施,但该怎么写地址呢?寄往“苏格兰刘易斯岛前面有两个卫生间的那座教堂”?不,当然不行。但我真希望人们能知道它,这样,它的无名善意才没有被忽视。
就这样,在不到一个小时内,我们看见了两种完全相反的特例,一个体贴周到、文明有礼,一个毫不替人着想。也许有人认为我小题大做,然而,在短短一个小时中经历人性的基本相悖之处,也不是每个人都会遇见的。
人类既能做大恶,也能行大善。我们并非介于恶魔和天使之间,而是既是恶魔,也是天使。
差 异
我和莉莉的婚姻之所以牢不可破,还有一个关键的原因,那就是我俩都是体贴的人。
婚姻初期,我们的这种体贴是相当原始的,主要关乎于自我形象。
我们都愿意将自己视为好人,所以也试着做个好人。而做个好人就意味着体贴,我们深知善待或体贴他人的金科玉律:你愿意人们怎样对待你,你也要怎样去对待人们。因此,我们非常努力地以自己想要的方式去对待彼此。只是结果并不理想。
当然,体贴的人会为他人想得很周全,而自恋的人是做不到这一点的。我和莉莉之所以不愿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列入黄页,而且尽量不让外人知道如何直接联系到我们,是因为我们有过这方面的教训。十年前,我们没采取这些措施的时候,我们的电话经常会在凌晨两点响起,当我们拿起听筒,才发现对方是个陌生人,他想就我写的东西做些讨论。“可现在是凌晨两点啊!”我们这么说。电话那头的人解释道:“但在加利福尼亚才11点,而且,这个时间段的话费便宜。”
自恋者也是分等级的:轻度的,和十足的。十足的自恋者,就像那些半夜三更打电话的人,压根不会浪费一秒钟去为他人考虑。而当我和莉莉结婚的时候,我们就已经不是如此草率的人了,我们做梦也不会想到,一个人会在这个时间段打电话进来,而且是非紧急情况。
我和莉莉刚结婚的时候,虽然不是十足的自恋者,但确实都是轻度的自恋者。我们相敬如宾,但不够明智,我们以为自己在为对方着想,但很少能想到点子上,我们只是从自己的角度去想,并且以为每个人都和我们一样。如果今天尿急的事发生在二十年前,我会喋喋不休地对莉莉说:“亲爱的,在那块地里上厕所,你肯定没问题。我确保没人会看见,这没什么丢人的,我都能做到,你一定也能行。”
但我现在逐渐明白了,如厕对女人而言并不像对男人那样简单,而且莉莉在某些方面更注重个人私密性。她和我不同,不光是生理上的区别,更重要的是,她有不同的人格,做事的规则也并不完全和我一样。
同时,莉莉也学聪明了。如果是二十年前,她也会试着给我打气:
“斯科特,其实你是喜欢刘易斯岛的。这里如此荒凉狂放,你不是最喜欢这种大荒滩吗?看看那堆泥炭,再看看那一排排的房子,是不是很有古老的意境?你一定真心喜欢这里。”谢天谢地,今天她没有坚持说我喜欢刘易斯岛,就像我对她一样。我俩都慢慢从自恋中走了出来,并且充分意识到要尊重彼此的相异性。
我想,真正深层次的体贴,是你能假设自己身处他人的特殊位置时,你希望别人怎样对待你,那现在,你也会怎样去对待别人。年近六旬,我和莉莉依然在学习这条法则,而且时不时还会觉得自己没有掌握要领。我们何其幸运,从自恋中破茧而出,这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一环。
相比起小圈子或拉帮结伙的小派系,真正的共同体的特征之一,就是它不仅欣赏,而且还很鼓励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比如,我和莉莉之间的很多不同,就给我们的婚姻增添了别样的风味。正是我们的差异,创造了我们的婚姻智慧,虽然人们都说“两人智慧胜一人”,但如果两个人的头脑完全一样,这话便没了意义。好在莉莉和我的思想是如此不同,当我俩珠联璧合的时候,效果总比我们任何一人单独行动更明智有效,这样的过程就叫“合作”——集合两个人的智慧和力量一起运作。
现在,我和莉莉联手试着找到特鲁沙尔竖石碑。据说这是苏格兰最大的一块巨石,位于一处人口较为稠密的地区。在地图上,所有的道路都是用英语标识的,然而,在刘易斯岛上,路标都是盖尔语,这两种语言偶尔地会有些相对应的地方,但在我们两个外国人眼里,大部分盖尔语和天书一样。为什么要如此标注?我理解在某种程度上,这和民族自尊有关,但有时我又觉得,一味地推崇这种自尊,也是一种落后。
在我看来,刘易斯岛根本不屑于招呼游客,那些街道标识或许也是精心策划的,目的就是让游客打退堂鼓。不过,我们最终找到了特鲁沙尔竖石碑,它在一所毫无特征的小房子旁,没有被锁起来。这是一块灰白色的巨型奇石,足有6米高,略微倾斜,就像比萨斜塔似的。虽然刘易斯岛让我不快,但前面的这块石头却无可挑剔,我得承认,我漂洋过海而来,或许只为站在特鲁沙尔竖石碑脚下。
玩 笑
现在,我们已经领略过了刘易斯岛的所有巨石古迹,今天本可以到此结束了。但旅游指南上说,在城市的另一边,有一块相当大的陆地,叫眼睛半岛。我猜测这“眼睛”和刘易斯岛一样死气沉沉,然而,莉莉却说她想要看看,因为那上面有一处斐贝尔石头塔。
“不过就是个没意义的石堆而已。”我不以为然。
“可是我想看。”莉莉言简意赅,但意图明确。我知道,这种情况下我最好还是做个识时务者,于是,我们去了眼睛半岛。在此之前我就发现,不知是出于什么神秘莫测的原因,苏格兰人非常热衷堆石头。有时他们在石堆上涂些水泥,加块小牌匾,美其名曰某某人或某某事的纪念碑。然而,大部分的石堆是没有水泥加固的,东一堆、西一堆地散落在每个山顶。苏格兰人也习惯往池塘中间倾倒石头,当他们在水中央弄出个石堆后,就称这样的东西为石头塔。我们已经见到了很多这样的东西,莉莉为什么要再看一座,我并不知道,不过,我很听话。
当我们找到它的时候,我依然不知道它为什么会有个名字,为什么还被旅游指南郑重其事地圈点出来。不过我得承认,它的确比一般的石头堆要大,几乎高出水面1米,直径约有10米。我也得承认,这是个独特的石头堆,因为它有道10米长、由松散石头堆起来的石堤,这道石堤将石头堆和水岸连接了起来,这样做的目的,也许是为了让参观者走到石头堆那里,甚至往它上面再添块石头。我默默地祈祷莉莉不要做这样的参观者,因为这很可能会崴着她的脚踝。谢天谢地,我的祈祷应验了,不过,莉莉虽然没有走上去,但她回过头问我:“你难道不高兴我们来这儿吗?”
“怎么会不高兴,我无论如何也不会错过它的。”我说得一本正经。
“它真的很漂亮,对吧?”莉莉问。
“没错,我永远不会忘掉它的,很可能哪天还会写写它。”
当然,我们在逗着玩。我就知道,莉莉要来看斐贝尔石头塔的初衷就是为了逗我。只不过她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故意让我猜不透而已,而我也很擅长摆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有时,我们会提醒一下刚认识的人,因为他们可能分辨不出我们是认真的,还是在说着玩儿。每年的4月1日,都是我家的大日子。
因此,我们不仅仅只是尊重彼此的差异,我们有时还会拿彼此的差异开玩笑。这的确很好玩儿,这么多年来,我们对体贴已经有了更到位的领悟,知道什么时候能捉弄对方,也知道捉弄的分寸。通常,当我们相互配合时,无论是捉弄彼此还是一起干正事,力量都是巨大的,如浪涛有节奏地撞击着海岸。但尽管如此,在处理彼此的分歧时,我们还做不到尽善尽美。也有的时候,步伐会失去协调,而这种情况大多发生在傍晚,我们如陀螺般转了一个白天。那时的我们,脾气一旦爆发,就会像激流中的波涛一样,用浪头扑向彼此,我俩会针锋相对,难分高下。
好在这样的大浪来得快去得也快,因为体贴之道的另一要点,就是知道什么时候该转身走到一边去。
按照计划,我和莉莉将乘坐明天午后的渡轮返回大陆。但是,我们都觉得不用在刘易斯岛待更长时间了,于是,我们临时改变了行程,决定在没有预订的情况下,尝试乘坐明早6点的渡轮。
愿我们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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