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四章 冒险
6月13号,星期六
风 暴
早上9点,我们就来到了乌伊格这个发音奇怪的小村庄。它位于布罗德福德西北30公里的地方,我们准备在这里乘坐渡轮。这次,我们的车排在了第一,但来港的渡轮还未抵达,于是,我顶着大风在码头上散起了步,并真心希望大风能来得更猛烈些,这样我们前往刘易斯岛的行程必然更加刺激。
我喜欢风暴,这说来话长。5岁时,我父母在伯克希尔山麓的莎伦山上盖了一座房屋,房顶上有个风向标。在后来的七年里,我都会在炎热的夏日午后爬上那个屋顶,坐在那里,紧握风向标,注视着磅礴的雷暴在西边80公里外的哈德逊河谷上空横行肆虐,就好像我能控制天气一样。
我特别喜欢风。对我来说,没有什么诗句能比雪莱的《西风颂》中那句更有意蕴了:“让我成为你的竖琴,就像那森林一样。”远在我知道这句诗之前,每当我坐在屋顶上时,就已经渴求成为风的竖琴,像一棵枫树或棕榈树,叶片随风吟唱。
1944年我8岁,在那年的9月份,飓风袭击了伯克希尔地区。在它降临的那天晚上,我瞒着大人们,在漆黑中狂喜地爬上屋顶。此后多年,我都憧憬着长大后能在9月份去佛罗里达度假,因为飓风尤其喜欢在那个时候光顾那里。
长大后,我的梦想在某种意义上成真了。我们在冲绳岛度过的三年,之所以美妙而难忘,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那些日子点缀着兴奋和刺激。冲绳岛位于太平洋的中心,被称为台风小巷。每年夏秋季节总会有那么几周,台风在附近频繁出没,三年里至少有五次,我们经历了台风直接而准确的侵袭,狂风裹挟着大雨迎面扑来,真实壮观的风暴!
然而,我并不喜欢这些台风带来的毁灭。几个世纪以来,为了适应这样的极端天气,冲绳岛的房屋经过了不断改造,植被也逐渐自动进化,它们都能轻松应付台风或大风。而那些带来灾难的龙卷风,就像战争一样让万物措手不及,也让人们和自然都来不及做出以上这些适应举措。
我对风暴的喜爱,不是出于毁灭的欲望,而是因为风暴能压倒人类的日常社会秩序。这似乎是一种叛逆,比如,我很高兴看见学校因为台风或大雪停课。我喜欢被这样的一种力量裹挟,这种力量显然能压倒我们微小的尘世欲望。每当我站在大风中时,我都能细微地觉察到,天地间有种比我更强大的力量。
有人曾说过,我们对风暴的基本态度,反映了我们不同的内心。这个理论认为,那些敬佩甚至崇拜风暴的人,具有一种强大的内心力量,对他们来说,这种力量的存在就像呼吸一样自然。而那些总是害怕风暴的人也有种强大的内心力量,只不过这种力量令他们感到恐惧不安。
而此刻,我正站在码头上,期待着接下来两个小时的航行,我们在风大浪急的北大西洋,能经历一场刺激的冒险。虽然说,所有前往未知之地的旅行都算是历险,但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一次旅行会是我们所有旅行中最冒险的一次。
为何我去过英格兰四次,但一次也没去过威尔士或苏格兰?难道仅仅是机缘凑巧?我想不是。在我父母所受的教育和活动的圈子里,人们崇拜英国所谓的文化精华——即以英格兰文化为代表的英国文化。在我父母那类人眼里,英国虽然包含威尔士和苏格兰,但英国文化不包括这些地区的文化在内。他们像英格兰人一样,视威尔士和苏格兰为大英帝国的边缘部分,距真正的文明和高贵还有些差距。受到他们的影响,我过去一直回避去这些地方,但也正因如此,我和莉莉这次在做行程计划时,便有意决定前往大不列颠的“黑暗地带”——那是不可捉摸的凯尔特人的荒蛮领土,而不是流奶流蜜的英格兰文雅之地。到目前为止,我们发现,威尔士人和苏格兰人非常热情好客,素质一点儿也不亚于他们平原地区那些罗马化的表兄。在我们没踏上这些土地之前,我们还没有这种认知,那时的我们,对这些地方还是心存一丝不合理的畏惧。
做旅游攻略时,我们就知道,这两天将会是最冒险的,但同时,我们也被自己的冒险之心怂恿着,我们要去那些岛屿的尽头,去那最遥远的地方。对年轻勇敢的旅行者来说,这也许称不上是冒险,但对于我和莉莉而言并非如此,尤其是,鉴于我们在内赫布里底群岛那些糟糕的住所,天知道今晚在外群岛的刘易斯岛上我们住的地方会是什么情况。想来,这也是种冒险。
冒险,就是要去未知之地探险。如果我们明确地知道路上会经历些什么,这就不是冒险。对未知之地感到忐忑,甚至在踏上探险之旅时心怀一丝恐惧,这都是人之常情。只有通过冒险,我们才能学习到很多重要的东西。所以,我和莉莉今天的探险之旅的主要目的,不是体验那种冒着生命危险的刺激,而是体会那种学习到新东西的兴奋,以及由此带来的刺激。
我收到过很多读者反馈,而其中相当数量的人,都表达过对于我的勇气的感激之情。这让我很吃惊,因为我很少认为自己有勇气,我习惯性地觉得自己是个胆小鬼。或许,他们指的是我在思想上离经叛道的勇气,而非生理上的无惧无畏。
勇 敢
如果从身体角度上说,我恐怕是世上最不爱冒险的人了。我拒绝去进行那些会伤害身体,甚至造成死亡的高风险活动。游泳时,我总是同龄伙伴中最后一个“摸到浮标”的人,因为我害怕还没游到那里就被淹死了。出于同样的理由,我很晚才学会骑自行车。而且,我尽一切可能避免斗殴,但有时,别人的拳头还是会落到我身上,这时,我不会还击,而是仅仅尽量蜷缩起来,本能地保护我的脸部和私处。到了青春期,我故意远离身体会发生碰撞的体育活动,因此格外偏爱网球。当我20岁,终于学会滑雪时,我可能是世界上最谨慎的滑雪者,从来不会让自己摔倒,更不会撞到树上。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不够“男人”。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变得越发胆小了。17岁时,我还是个技艺出众的冲浪者,而当27岁我驻扎在夏威夷时,一天下午,我去了以波浪汹涌闻名的玛卡普海滩,那里的波浪很美,要是在十年前,我会为它们欢呼雀跃,但如今有了妻子和孩子,再加上已经变得僵硬的脊椎,这样的波浪就显得有些骇人。我不仅望而却步,而且很快就溜回去了。而对于攀岩、蹦极、滑翔和跳伞等极限运动,我则只能视它们为怪异的集体歇斯底里,或个人精神错乱的表现形式。
即使我被称为“思想上的冒险家”,但在我看来,这也和勇气无关,完全是因为我难以忍受思想上的无聊。“妈咪,我觉得无聊”,这虽然不是我说出的第一个句子,但一定是我童年时说得最频繁的话。还好,母亲在这方面对我非常有耐心,不过我确信,当我发现了自己对于书的喜爱,并如饥似渴地自觉看书时,她一定觉得身上的担子轻了许多。
我不能容忍无聊的背后原因,是对意义的渴望,这可能是种更深刻的天赋,但也能变成更沉重的诅咒。在我的记忆中,任何对我来说没有意义的活动,都会让我无聊得要死,“要死“当然是个比喻,但我确实会因为无聊而哭出来。直到现在,一旦我发现自己在一件事中所承担的角色毫无意义时,我要么会找到某种方法重塑我的角色,让它具有意义,要么,就索性从这个角色中退出。
很多人之所以感谢我的勇气,是因为我能直言不讳。但我知道,这并不是因为我天生勇敢无畏,而是因为我对父母教给我的那套观念,实在是感到太无聊了。
毫无疑问,我做得最勇敢的一件事,就是15岁时从菲利普艾斯特中学退学了。这是一所声望极高的预科学校,因此,我等于公然反抗了父母的期待。每次我回顾这件事的时候,依然会为自己的勇气感到惊讶。
这不是个挑衅行为,而是件勇敢之举,因为我这样做,不仅是在脱离父母为我铺就好的黄金大道,还是在完全脱离以我父母为代表的所谓的精英文化阶层。而那时,也实在没有其他的文化阶层可以让我去投奔,所以,我是在孤注一掷,是在冒险。坦白说,我很害怕,但不像害怕死亡那样害怕,因为我隐约知道,我将在艾斯特的文化培养中死掉,将会在它试图为我准备的一种阶层文化中死去——这是一种对我没有意义的文化。我害怕我会困于其中,这种死亡更让我害怕。
退学的事,我在好几本书中都曾写过,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是我人生的开始。我在开创一种属于我自己的文化,走一条属于我自己的路。自然了,我依然是个守法公民,我一向遵守法律,就像我遵守火车和渡轮的时刻表一样,如果我的床垫标签上写着“根据法律规定,不许搬走”,即便那是我自己的床垫,我也不会擅自搬走它。但是,如果不是法律,而是那些几乎没任何意义的非正式规则和社会习俗,比如“你永远不应该问一个人花了多少钱买房子”和“早餐时不该吃冰激凌”,我则会不屑一顾。我不是天生就有这种勇气,而是花了很多的精力,才学会挣脱它们的束缚,过程之漫长让我自己都很意外。
走自己的路,也是有代价的。我孩子中的一个,一直对有我这么一位特立独行的父亲感到尴尬;甚至连莉莉和我的一些同事,也总要为我接下来会做或说什么而处于不安之中。但同时,他们也从我这种不走寻常路线的方式中收获了很多。事实上,我身上同时存在两种特质:离经叛道和谨小慎微。在思想上,我无惧无畏,敢于只身前行,但我的胆小,让我尽可能确保自己在身体上不会伤筋动骨。
还好,这个早上我就无须伤筋动骨。大渡轮如期抵达了,似乎没有受到强风的影响,而更幸运的是——也或者是遗憾的是——狂风没有愈演愈烈。渡轮驶入海中后,我们颠簸了几下,晃了几晃,但总体说来,这趟漂洋过海之旅还算是安逸。
刘易斯岛将是我们今晚的落脚点,它离海岸约50公里,那里有很多巨石。然而此刻大雨滂沱,如此情况下去找石头,显然是不明智的。我和莉莉决定,下午开车在雨中环游哈里斯岛,而将刘易斯岛和它的石头古迹留给明天。
而哈里斯岛大多覆盖着浅灰色的石头,实际上,岛上简直就是石头天堂,石头多得令人难以置信。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很难相信这里居然会有这么多的石头,虽然透过雨幕很难看个究竟,但仅凭依稀所见,就已经让我心醉神迷了。
哈里斯岛的石头有两种排布。第一种,可以简称为石头山,就是几乎每个山坡上都布满了石头,上面点缀着脉络似的一层稀疏植被;而另一种,则是铺展的平原上有着一片片石头滩。在我的感觉中,这里的石头多到山都承载不下了,以至于石头像流水般蔓延到了山谷,就好像一个巨人将数不清的雪花撒进了每条衣褶里。而这个巨人也制造了很多水洼,每个石头滩中间都有几个小水塘。我很好奇这些水是从哪来的,如果不是每天下雨,那应该就是石头自己从土里挤出的水。对我来说,这样奇异的地貌和这里的海景一样,有着令人回味的美。哈里斯岛的景色极美,无数镶嵌在大海里的小海湾,间或点缀着片片沙滩,这样的海景即便在阴郁的天气中,也神奇地闪着光芒。旷野里,是一间间小房舍,数量之多令人讶异,而东边一片青青草地,西边一丛亭亭玉立的杜鹃花树,都会时不时惊艳着我们的眼睛。
环游哈里斯岛只用了我们两三个小时,如果不是接天连地的雨水,我们会待更久一些,好好探索这个超凡脱俗的地方。克莱什·麦科劳德竖石碑如此巨大,它比我们至今见到的任何一块竖石碑都要大,虽然它在大约一公里外,但从车窗就可以给它拍个照。只是在这样的天气里,漫步穿过风吹雨打的海角去到它身边,对我们来说不太明智,虽然我们热爱石头,爱冒险,但我们并不鲁莽。
雨让我们别无选择,我们离开了哈里斯,将大片未能探索的地方留在了身后。我们来到了刘易斯岛的首府斯托诺韦,颇费了一番周折,才找到了今晚要住的卡巴费德酒店。酒店透着鲜明的苏格兰现代风,我和莉莉乍一看有些泄气,然而进入房间后,我们发现里面的陈设虽然简单,但与我们这一周住过的其他地方相比,它堪称是富丽堂皇了。而且,从窗户我们还能看见一片草坪,一些树,它们正在风中摇曳生姿。
我和莉莉都有筑巢的本能,就像我们有着冒险的本能一样。当一天的历险结束时,我们迫切需要一个安全的窝,而今晚,我们就有了一个。后来我们得知,卡巴费德被评为“西部最佳酒店”,我忍不住大笑起来,我一直以为,“西部最佳酒店”这种说法是美国特色,而这称呼让我对这里更多了些亲切感。
莉莉的冒险
说起来,把今天或这三周视为冒险,其实是愚蠢的,因为人生本身就是一场历险。
比如养育孩子,记得莉莉怀孕时,我一直惴惴不安。莉莉能挺过和怀孕、分娩有关的危险吗?肚子里的是男孩还是女孩?会健康吗?而孩子诞生后,一路走来未知更是比比皆是。孩子们能免于疾病和意外吗?
如何处理他们的饮食问题?小家伙们会害羞吗?会逃学吗?我们会不会管得太多?当他们征求我们的建议时,我们该如何反应?
当旧问题卸任,新问题总能快速补上,但我们不能替孩子们活,他们的生活是他们自己的历险,不是我们的。我和莉莉也必须过我们自己的生活,我们的婚姻历险也一直在继续。
莉莉和我一样爱冒险,但我们的冒险风格截然不同。我的风格是根本性的、激进的,而她的则是表面上的。我是个受习惯支配的人,比如每天起床后,我会给自己榨杯有机橙汁,边喝边喂猫并浏览报纸,然后给自己弄杯速溶咖啡,端着咖啡回到床上,抽我一天的第一支烟,祈祷一会儿,再用牙线清洁牙齿,刮胡子。接下来,按照精确顺序做八个背部练习,刷牙,洗澡等等。这些按部就班的日常,雷打不动。坦白地说,我大部分时间都很古板。除了找石头外,开车的时候,我循规蹈矩,会走那些大家都走的路。
莉莉不一样。每次到了一个新地方,她会立刻动身去探索这个地区的偏僻小路,兴高采烈地迷路,四处游逛,直到她确定了自己的地点,却也只是为了在不同的地方再次迷路。在陌生之处的这种探险活动,使她发现了各种惊喜,有些是实实在在的物品,在一天结束时,她会像献宝一样得意地让我看。她收集这些小玩意儿的本事,就像她捡拾遗失的高尔夫球一样。必要的时候,她会按常规做事,就像她在这次旅行中一直负责收拾行李一样,但她希望自己可以不用管这些。她何时上床睡觉,更可能取决于夜间电视节目,而不是她的生物钟,至于她的作息规律,基本上没有规律可言。
当我疲劳或情绪低落的时候,莉莉的小发现会让我心烦,并对她这种看似肤浅的特质感到无聊。然而,大多数时间,我觉得她这样的行为很有趣。我发现这种特质能令人开心,而且丰富滋润了我的心灵,会让我笑出声来——笑她,也和她一起笑。莉莉常常把我从循规蹈矩的老一套中拉出来,拓宽了我的视野,让我看见我从没注意到的东西。她善于发现,她的小发现不光为她的生活增添了色彩,也为我的生活增添了色彩。
尽管如此,莉莉并不是个肤浅的人。恰恰相反,必要的时候,她会展现出比我更深刻的一面。我想起了FCE的第一次领导者圆桌会议,我和莉莉被选派来做主持。会议开始后不久,一位参会者讲述了上周有人枪杀了两个孩子的事件,很快,其他人的故事接踵而至,虽然血腥程度不一样,但基调都是恐怖的。将一个群体引领进共同体境界的主要任务,就是做到“无为”,于是,我和莉莉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地坐在那儿,倾听大家宣泄减负,一句话也没说。这是会议的第一天,所以我并没有担心什么,而且在共同体带来的喜悦出现之前,宣泄是必要的。
但到了第二天早晨,会场依然没有出现任何喜悦的迹象,整个群体似乎陷入了绝望的泥沼,而我们只有两天的时间。 审时度势后,我开了口:“看起来,大家的情绪都很低落。”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点头:“没错,斯科特。我们就是很消沉。”然后,他们开始了一波又一波地宣泄。
一个小时后,我忍不住打断了他们:“我有些糊涂了,我第一次看见一个群体承认他们的消沉,但似乎没有想要从中走出来的意思。”
“那你说说,我们该怎样走出来?”有人反唇相讥。
我告诉他们:“我接触过重度抑郁症的人,他们的问题不是抑郁,而是把抑郁当成了朋友。我真的很担心我们这个群体,你们几乎是有意去保持抑郁感似的。”
我的话顿时激起了众怒,他们不满地说:“你作为我们的领导,至少应该有点儿同情心。如果你根本不知道我们的情况,就别打扰我们!”
我很无奈,圆桌会议本应该是鼓舞士气的体验,而不是让人泄气的。一时间,我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我觉得很无助,甚至开始被他们的低落情绪所感染。
时间只剩下两小时了,就在这时,莉莉第一次开了口:“你们有些人可能知道,我喜欢科幻小说和奇幻故事。今天就出了件怪事,我脑子里一直在想其中的一个故事,我试着不去想它,可它总是冒出来。我想,或许我应该把它讲出来。”
所有人不由自主地听着她说。
莉莉继续说道:“这个故事讲了一个人,他听到了一个关于乐土的传说。据说在遥远的地方有个很大的湖,湖心有个岛,岛上就是乐土。
大家都没把这个传说当回事,但这个人相信了,决定去寻找那个传说中的岛。他踏上了旅程,穿过森林沙漠,爬过了一座又一座山,到最后,经过多年的长途跋涉,他听说,就在下一座山的另一边,有个大湖,湖中有个岛,这个岛就是乐土。”
大家全神贯注地听着,全都被吸引住了,包括我。不过,我被吸引有两个原因:第一,我和大家一样,非常想知道故事接下来会说什么,莉莉又为何想要和大家分享它;第二,我知道莉莉在说谎,当她需要的时候,她很能编故事,而且编得天衣无缝,也只有和她一起生活多年的人才能看出。
“当他开始爬上最后那座大山时,”莉莉接着说道,“发生了一件怪事。他开始听见奇怪的声音。刚开始,这个声音若有若无,当他爬到山顶时,声音越来越清晰,似乎是哭声。他看到山下有个大湖,湖心有个岛,他几乎敢打保票,哭声是从那个岛上传来的。等他爬下山,他听到岛上有人正发出持续不断的哀哭声。”
“他很疑惑。这个岛看起来根本不像乐土,反而像是个可怕的地方。但他游历了那么多年,走遍万水千山,是不会被轻易吓倒的。于是,他就开始朝那个岛游过去,离岛越近,哭声越响亮,等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游上了岸,哭声变得震耳欲聋,就像嘶吼。他好奇地朝着这个声音走去。”
莉莉故意停顿了片刻。我们此时也和故事中的人一样,屏住呼吸,在期待中急切地等着接下来的一幕。
“在半路上,”莉莉继续说着,“他遇见了一位老妇人,她坐在沙滩上,哭得撕心裂肺,甚至都没注意到他。他拍了拍老妇人的肩膀,说道:‘打扰了,但你为什么哭呀?’老妇人抽抽搭搭地说:‘为什么?因为我是个报丧女妖啊。’”
“报丧女妖?”
“是啊。我们报丧女妖为世间哭泣,这是我们的工作。我年轻的时候,我们报丧女妖有很多,所以我们可以轮换着哭。但现在,只剩下我们三个报丧女妖了,事情总得有人去做吧,所以,我只好继续哭下去了。”
故事结束了。她如此婉转地将参会者比喻为肩负使命的报丧女巫,赋予了他们的消沉以尊严。
大家沉默地坐在那儿,有三分钟之久。最后,是昨天第一个发言的人打破了沉默:“我想,我这个星期六晚上应该请假休息休息。”
另一个人附和道:“我也是。”
第三个人说:“也许偶尔整个周末都休息,也没什么要紧吧。”大家笑了起来,房间里洋溢着喜悦与和平的氛围。危机得以化解,这一天完美逆转。
看,莉莉很有深度,而且绝对有着勇于冒险的精神。
我从不认为我或莉莉是无聊的人。虽然我们偶尔会让彼此厌烦,不过,我俩组合在一起,就成了非常有趣的一对,我们的婚姻是令人开心的历险记。
当然,所有历险中最伟大的终极历险,仍然摆在我们面前,这就是死亡。从某些方面来说,这将是我俩一起的历险。在大多数情况下,死亡是一种独自去面对的事,任何人也代替不了,但对我和莉莉而言,我们中的一个人很可能会看着另外一个人死去,而另外一个人则被注视着。这将会是个怎样的未知之旅?也许就像蹦极,当我们跳进寂灭深渊时,身上不会再系有任何绳索。
我们并不知道,彼岸有什么东西,但在到达彼岸的过程中,是绝对不会有渡轮的。我们会发现什么呢?我有些害怕,然而内心深处的一小块地方,却又在渴望着这次终极历险。但我还不着急现在去体验,我还没疲惫到如此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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