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三个梦境
大概是因为即将结案的原因,在返回威罗·格伦的途中,佩特里显得格外轻松。
“心理学真的很神奇,以前我不相信这一套,但现在,我觉得你们很了不起。”他对我表达着对于心理学的感触。
“我只是个实习心理医生,还不能做到科尔医生那样。”我老实承认。
“不过,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蕾切尔和史蒂芬连话都没有说过,她为什么会那么恨对方?”
蕾切尔为什么要杀死史蒂芬,我想很多人都和佩特里一样,觉得难以理解。然而仔细想想,一切又都无比合理。
一个人如果可以和极尽伪善的人生活多年,却没有选择分道扬镳,那么只能说明,她和对方在某个方面高度契合。这契合或许是一开始就存在的,也可能是日久天长后的同化,但毋庸置疑的是,她的认知必然已经变得扭曲。这从她之前那次蹊跷的报案就能看出端倪,明明是她伤害了别人,她却在电话中坚称受伤的是自己。可见,她不仅认知扭曲,而且习惯了将自己放在受害者的位置,将此作为仇视别人的充分理由。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的作品中描写过一名教员,这名教员得了肺病,为了发泄心中的愤恨,他故意向学生的面包里吐口沫,并因为自己能把那些面包捏得粉碎而狂喜。他不能原谅别人拥有幸福,他必须找出一种方式,把他人的快乐踩到脚下。蕾切尔的心态与之相比,可谓更加极端,她干脆亲手毁掉让她忌妒到仇恨的那个人,在威罗·格伦,这个人就是史蒂芬。
从残疾的程度上说,史蒂芬比蕾切尔严重得多,然而,他却温和善良而富有力量,心中全无仇恨,这让人们对他格外喜爱。而这些都让蕾切尔感到无法忍受,她不能忍受一个人拥有美好的品格,也不能忍受人们对这些品格予以称赞。当一个人一生与伪善之人为伍,并被之浸透后,反而不能容忍真正的善良存在,这是莫大的讽刺。
而让蕾切尔最不能忍受的,恐怕就是海瑟与史蒂芬的关系,她在看到他们亲热的场景后,内心的仇恨到了高峰。我想,这恨意应该是复杂的,既有对自己和丈夫多年交恶的联想,又有对性爱求之不得的忌恨,还有对于美好事物的仇视。
于是她拿起剪刀,用她熟练的专业技能,结束了史蒂芬的生命。似乎只有毁掉这个勾起她内心种种恶意的男人,她的世界才能恢复正常。
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在维持着世界的秩序,却从来不审视自己的世界是否是扭曲的。
我把这些想法告诉了佩特里,他沉默了一会儿,眉头微微皱起,看样子是在想着什么重大的问题:“我现在必须承认,心理学是门伟大的学问,科尔医生和你让我彻底信服了这一点。”
“文森特,你会不会分析梦境?”又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开口道。
“释梦吗?的确学过一些。怎么,你需要释梦?”我有些半开玩笑地说。
“事实上,确实是我,自从来到新华沙,我总会重复做着同一个梦,这个梦让我非常难过,可我却不知道它意味着什么。”
第一个梦,出现在佩特里刚为租住的公寓刷完墙壁的那晚。这间公寓是佩特里精心挑选的,它离警局只有四条街,居住环境也很不错,他很喜欢这间公寓——除了客厅墙壁上那几处模糊的污点,还有天花板上那一小片霉斑。当他向房东要求重新粉刷房间时,房东看他的目光好像在看一个疯子,好在在据理力争后,房东同意买来一些油漆,但佩特里需要自己动手粉刷。
于是,他花了整个周六粉刷房间,直到傍晚才忙完。完工之后,看着雪白锃亮的墙壁,他顿时觉得神清气爽。这真是最让人高兴的事,在这一天里,他亲手把世界上的某个地方变得干净整洁。他觉得,是时候让自己好好休息一下了,于是心满意足地上了床。然而正是这一睡,却使他陷入了可怕的梦魇。
刚开始时,这个梦还十分普通。他梦到自己刚刚完成粉刷工作,并把油漆桶盖好,然后来到水槽边清洗刷子。这时,他突然发现,对面墙上还有一小块污渍。自己怎么会遗漏了呢?他有些惊讶地想。于是他又去打开油漆桶,蘸了些油漆,又认真地刷了一遍,之后重新盖好油漆桶。但就在他起身后,却发现那块污渍又出现了。他只好又粉刷了一遍,并且在刷完后,特意后退了几步,确认污渍已经完全被盖上了。可就在他盖好油漆桶后,刚刚直起腰,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那块污渍居然又出现了,而且似乎还在变大!
他跑过去认真查看着。发现这块污渍呈现出一种很深的绿色,并且闪着微光,就像是一小块黏液。就在他的注视下,这块污渍开始扩大,越变越大,而且形状也从最开始的圆形,变得不断向下扩张、拉长——仿佛是从墙上的小洞里流出来的一样。
佩特里觉得自己要疯了,他四顾张望着,极力想找到污渍的源头。
这时,一柄撬棍突然出现在他的手里,这很诡异,但他想都没想,就用力向着墙面砸去。很快,石膏板被打穿了,可那坨黏液还是不断地往外流。他开始疯狂地拆着夹层的板子,隔层挡板露出来了,黏液从隔层继续往外渗着。他告诉自己,必须找到源头,于是,所有木板都被拆下来了。他站在一堆废墟中,不断撕扯着隔层材料。但那源头却找不到,他找不到,无论如何努力,就是找不到。
当他知道海瑟和史蒂芬发生了关系的当晚,这个梦又出现了。
污渍又在新粉刷的客厅墙壁上蔓延着;那团深绿色黏液一次次出现,还是那样肮脏;
一根撬棍又出现在他手里,于是他击穿了石膏板;脏东西从隔层里往外流着,他还是找不到源头。
而就在昨天晚上,他再一次噩梦重现。
前半段梦的内容依然如故。只是这一次,他在梦中终于击穿了墙壁,这是以前梦中没有出现过的。他趁机把洞口不断弄大,一直大到足以让他跨进隔壁的房间。
那是个很小的房间,地板上铺着老旧的油地毡,上面沾满了污渍。
房间里几乎空无一物,除了一个小小的旧式浴缸,浴缸立在肮脏的地毡上,支撑它的是四只短小而肮脏的足。
看到那个浴缸,他再度惊醒。
“我为什么会做这种梦,我真想不通。”他一边开车,一边念叨着。
然而在我看来,佩特里做这种梦,却是非常正常的,他那过于规整的警服、一尘不染的皮鞋,还有对于整齐和规矩的热爱,是他的特点,但同时,也反映出了他的软肋。
“佩特里,你是不是有洁癖,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
他想了想,然后答道:“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洁癖,但是,我确实不能忍受肮脏的东西,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
“能不能告诉我,你做过这三个梦后的感受,都是怎么样的?”
他沉默了很久,似乎是在回忆梦境带给自己的感受,然后,他告诉我:
第一个梦后,他是在自己的喊叫声中醒来的。看到闹钟上的时间,他意识到自己只是做了个噩梦,但他的心中充斥的恐惧、愤怒和挫败感,却如此真实,仿佛变脏的不只是梦中的墙壁,而是他自己和整个世界—— 一切都被不可救药地玷污了。
第二个梦后,他依然是在深夜中惊醒,汗流浃背,心中的感觉和第一次如出一辙,愤怒、羞耻、恐惧和挫败交织纠缠。
第三个梦——也就是他看到那个浴缸的梦。醒来后,他看着黑暗的房间,心中却再没有了暴怒,也没有恐惧,剩下的只是羞耻感,并夹杂着一种很不寻常的、深深的悲伤。
我试着分析他的梦境,很明显的是,佩特里对于肮脏的事物无法容忍,他会因此愤怒和恐惧,并且有一种人生将被摧毁的挫败感。如果我没有想错,他之前那么厌恶海瑟,急于将她定罪,除了破案的压力外,很可能还因为,在他心中,海瑟和史蒂芬的事情是肮脏的。他要摧毁海瑟,就像他在梦中想要拆掉那堵墙一样。
“你好像不太喜欢海瑟,我想知道,是因为你觉得她杀了人,还是因为她和史蒂芬有亲密关系。”我问他。
佩特里显得很意外:“我真是搞不懂你们这些心理医生的想法,你为什么会想到海瑟?不过现在犯罪嫌疑人已经确定了,我跟你说说也无妨。仔细想想看,我不喜欢她,确实和她与史蒂芬的关系有关,一个美丽年轻的女护士,用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去和一个残疾人亲热,这让我觉得她很肮脏。”
海瑟和史蒂芬发生关系,固然超出很多人的认知,却断然说不上是肮脏的。人们或许会惊讶,会不解,会怀疑其中有什么隐情,却不会将“肮脏”作为最重要的感受。佩特里对于海瑟的这种感受,很可能是出于他自己的原因。
我想起他最后一个梦后的感受,那感受明显和之前两次不一样。很显然,梦里房间里的那个旧浴缸,牵动了他的羞耻和悲伤。
“佩特里,在你过去的人生里,有没有什么事情,是让你感到格外羞耻的,羞耻到你连提都不愿提起。”
佩特里的眼神游移了一下,然后告诉我:“没有,我不记得有过这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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