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海瑟的轨迹
科尔医生找我去诊所,并非只是为了告诉我佩特里和他的对话,还有一件事,在他看来更加重要,那就是关于海瑟的治疗。
“虽然说治疗过程应该保密,但是现在是海瑟的非常时期,我认为有必要将这些告诉你,这样你也可以在关键时候帮她一把。”他这样对我解释着。
大约一个月前,海瑟在这间治疗室里,不情愿地躺上了那张熟悉的软榻。
“其实,这次并不是我自己想来的。”海瑟解释着,显得非常无所适从,“西蒙顿夫人说我应该赶紧来。我想,我也确实应该告诉你发生了什么——我和托尼约会了,我们开心地一起喝酒,还上了床,事后他想离开,可我不想他走,于是我试着纠缠他,结果他打了我。”
科尔等待了半晌,然后问她:“就这样?”
“就这样。”
虽然早知道海瑟的毛病,科尔医生还是叹了口气:“你可不可以再描述一遍事情的过程,尽可能说得详细一些,说出你当时的感受。”
“可我真的没什么好说的。我和托尼约好去滑雪,他下午一点来接的我,两点半到五点之间,我们一直在滑雪。然后我们就回到公寓,我做了晚饭,晚饭后,我们做爱了。然后,就像我告诉你的,他想离开,我不同意。于是我们吵起来了。他打了我,然后就走了。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科尔医生思考了片刻,给了海瑟一个建议:“不如这样,我们来做个游戏,一个严肃的游戏。接下来,我将要扮演一个角色——你人格中健全的那一部分,也就是健康的那个你。”
他走过来,站在海瑟身后:“现在,我会向你提问。你假装提出问题的并不是我,而是你自己,明白吗?换句话说,咱们是在扮演自问自答,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你假装成一个我,提出问题,然后再由我来回答。”海瑟说。
“好的,你果然很聪明。”
科尔开始发问:“托尼到下午一点才来接我。这时间去滑雪已经太晚了,他为什么不早点来接我呢?”
“他说他想早些来的。他本来说会在早上十点来接我,可是我等了又等,结果直到下午一点他才过来。”
“为什么他让我等这么久?”
“我问过他,他说要修理一辆车子,那是个急活儿。”
“我真的相信这话吗?”
“不太相信。我从没听过哪个技师只做半天的工作。但是我不想再问,因为怕他觉得我不相信他,那样他会生气的。”
“他迟到这么久,为什么不给我打个电话呢?”
“我没问过。我不想给他太大压力。”
“和托尼一起滑雪时,我开心吗?”
“不开心,我其实很害怕。我总是摔跤,我让他教我,他教了也就十分钟的样子,然后就说要去吃点东西,接着他就沿着小路走了。我自己在原地练习,不停摔跤,直到有人路过,他们好心地教了我一些滑雪的技巧,我才好了一些。托尼到五点钟才回来,那时索道已经要关了,接着,我们就回家准备晚饭了。”
“我想做晚饭吗?”
“不想。我已经很累了,根本不想做饭。我希望托尼能带我出去吃饭,吃比萨什么的就可以,但是他说钱已经用完了,都交了滑雪费了。
所以我只好买了两块牛排,一些烤马铃薯和冰激凌,我家里还有一瓶便宜的杜松子酒。”
“我喝的是不是比平时多?”
“是的。那时我情绪已经不太好了,我觉得喝酒能让我高兴点。”
“我想和托尼上床吗?”
“是的,喝酒总是能激发我的性欲。而且,我希望那个晚上能过得美好些。”
“做爱时我觉得享受吗?”
“不享受。托尼早早就高潮了,他说那是因为喝了杜松子酒的缘故。”
“我相信他吗?”
“不信,我觉得男人喝了酒反而不会那么快高潮。我想让他用其他方式满足我,但他拒绝了,说他很累。”
“那时我有什么感觉呢?”
“我觉得自己被抛弃了。我不想自己睡,我希望有人能抱着我,抱一整晚。”
“之前我问过他会不会留下过夜吗?”
“我想过,但觉得最好别问。托尼总说自己不喜欢被约束。”
“这一整天都很糟糕,是不是?”
“就像在地狱那么糟。”
科尔医生停了下来,经过这一轮的“游戏”,他启发海瑟说出了这件事的很多细节,这是以往治疗中未曾有过的突破。而这些细节,让他对海瑟的情况有了基本的判断。
“托尼在这一天中做的那些事,你生气吗?”
海瑟点头承认:“生气,每一件都生气。”
“他打你之前的情况,能不能告诉我?”
海瑟想了想:“就在他穿好衣服,打开公寓的门时,我一丝不挂地跑到客厅里,对他说:‘你的蛋蛋是花生酱做的。’然后,他就动手了。”
科尔医生不禁笑了:“对不起,海瑟,不过这真是太好笑了。你是不是想对他说,他根本不是个男人,简直就是一坨屎。”
海瑟也笑了:“是的。”
“挨了托尼的打,你有什么想法?”
“我没什么想法,我根本不在乎。”
一般在人们说不在乎时,他们真正想表达的其实是:自己在同一时刻,经历了各种不同甚至是互相冲突的强烈情绪。所以,在挨了托尼的打之后,海瑟的不在乎,很可能也是复杂情绪的结果。一个人在说不在乎时,往往是因为他们经历了太多这样的事情,已经习惯了,她习惯了被忽视,被冷落,偶尔的渴望最后都会被失望取代,是绝望的渴望。
“海瑟,如果有个陌生人在街上打了你一拳,你肯定不会不在乎地走开。所以,我希望你好好回想一下,你当时的感受到底是怎样的,不要拿一句话总结,把你的每种感受都说出来。”
海瑟思索了半晌,才缓慢地开始描述:“首先,我感觉很好,终于叫他滚蛋了。但是,对他的行为,我感到很愤怒。同时,我还感到高兴,因为他终于有回应了。可我又觉得他辜负了我,但又觉得这可能是我活该。我觉得我自己活得就像一坨屎。我还觉得,他之所以像对待一坨屎一样对待我,可能因为我本来就是一坨屎。”
“想想看,在你小的时候,母亲是不是对父亲说过类似的话?”
“她说他没长骨头。”
“是在挨打的时候吗?”
“是的。”
“想想看,托尼是不是很像父亲?”
海瑟没有说话,科尔医生知道,她是在用沉默抗拒接下来可能提及的问题。过了很久,海瑟才冷冷地说:“不像,我父亲是个酒鬼。托尼的性格和他不一样。”
科尔医生却不打算停下:“那就想想看,你的父亲是不是总不守约?是不是总会迟到?在迟到时,是不是也给不出什么合理的解释?”
“够了,别玩这种把戏了!”海瑟粗暴地打断了他,“我知道你接下来想说什么,你会说我重蹈覆辙,在走我父母的老路。会说我选的男人都和我母亲选的一样,而那些男人也在用父亲对待母亲的方式来对我。
我累了,不想再听一遍废话了。”
这就是海瑟一直逃避的,也正因此,她难以脱离她的轨迹,更无法找到其他轨迹。
科尔医生并没有发火,而是温柔地对海瑟说:“那你觉得,你为什么总会在感情上受伤害?”
“我总是遇不到好男人。或许世上根本就没有好男人。”海瑟喃喃地说。
“世上肯定是有好男人的。但是当你遇到好男人时,可能根本就没注意过他们。对你来说,他们吸引力不够,你从来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他们不符合你现在的‘轨迹’,而在你现有的‘轨迹’里,也找不到和好男人相处的方法。”
海瑟没有反驳,或许她早就知道,科尔医生说得一点没错,烂男人并不是她的宿命,她的宿命在于她自己。
其实不仅是海瑟,任何患有神经症的人在来治疗时,都会说自己想要改变。但是一到行动上,他们会发现自己最不想做的,也是改变。神经症从来都不只是一个名字,它本身也是有生命的,它也会反击,会想要保护自己,这个过程叫作“阻抗”。
发现“阻抗”并不是件坏事,越能意识到它的存在,也就越能克服它。一个人在没找到新的道路前,会觉得其他的“轨迹”陌生又可怕,于是习惯去遵循旧的轨迹,即使这些轨迹根本不适合自己,也似乎会让生活显得容易些。
这种想法很正常,但并不正确。
本书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