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警探佩特里
佩特里长着一张典型美国青年的面庞,一头极短的金发,一双浅褐色的眼睛,脸部线条十分硬朗。但和我以往在新华沙见到的警察不同,佩特里身上有着一种精干而严肃的气质,他的警服异常洁净平整,扣子一直系到最上面的一颗,走路很快,与人对视的时候,眼睛里总会透出一种锐利的光,握手短促而有力。
“我们刚刚已经初步检查过死者,剩下的取证工作,就交给法医去做了。现在,我们想了解一下这位死者的基本情况,然后和几位与案件有关的工作人员分别谈谈话,您看可以吗?”他一边询问着西蒙顿夫人,一边将手中的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
尽管这位警探的话并无错处,但是“死者”这个冰冷的术语,却仍然让我心中一沉。
西蒙顿夫人点点头:“当然。”然后将佩特里警探、佩吉、苏珊护士和我一起带到娱乐室,把这里作为临时的谈话室。
“我刚刚检查了死者,他是个残疾人?”佩特里坐定后问道。
西蒙顿夫人答道:“是的。”
“他能自己做些什么吗?”
“不能。无论是洗澡、翻身,还是进食,他都需要有人帮忙。”
“那么,他总能说话吧。”
“不能,他连话也说不了。不过,他可以和人交流,他轮床的床头一直挂着一个字母盘,只要你帮他拿好,他就能用指关节敲出想表达的话。”
西蒙顿夫人继续介绍道,但语气陡然悲伤起来:“本来,我们已经打算帮他买台电脑,复活节前他应该就可以用上了。虽然,电脑不能帮他敲得更快,但能让他看见屏幕,别人也能更容易明白他的意思。如果不是出了这事,他应该能写一本书,事实上,他已经在计划了。”
“一本书?”
我注意到,佩特里的眼神在那一瞬有了变化,他略微瞪大了眼睛,随即又恢复如常。这是个下意识的反应,通常出现在惊讶或恐惧时,看来,他对于所听到的事情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是的,他连书名都想好了,叫作《绝望的力量》。”
“写书是个伟大的理想。”他评论着。
“对于史蒂芬来说,倒未必如此。他虽然身体残疾,但是大脑却一点都不,我想,他应该比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聪明。”
佩特里又呈现出了刚刚的那种神情。我多少可以明白他的心情,任何未曾真正与史蒂芬交流过的人,都很难相信,一个身体残疾到如此程度的人,会有着那么深刻而生动的想法。
“平时都有什么人来看他吗?”
“只有一个,是科尔医生,他是位心理医生,当年就是他发现史蒂芬不是智障的,还为此专门写了一本书。他到现在还是很关心他,一年大概会来四五次。”
“死者有什么家人或者亲属吗?”
西蒙顿夫人叹了口气:“他两岁时就被父母送到了残障儿公立学校,那时候他们一定也很痛苦吧,生下一个畸形而没有希望的孩子,简直就是一出人间惨剧。那之后的三四年,在发现他不是智障时,校方曾联系过他们,但他们明确表示已经放弃史蒂芬了,而且不希望自己的生活再被影响。”
“听上去真是残忍。”佩特里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没错,但其实多少也能理解。在决定放弃他时,他们已经承受过一次痛苦。我想,他们只是不想再承受更多痛苦。按照我们的记录,他们只要求在他去世时得到通知,而这也是我今天需要做的。据我所知,他们已经整整27年没见过他了。”
“一次也没有吗?”
“一次也没有。”
“那么,护理费用是由谁负担呢?”
“州政府。他父母之所以要和他断绝关系,可能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害怕州政府会要求他们自己承担费用。”
佩特里不停地在他的本子上记录着,虽然我看不到他具体写了什么,但是能看出他的书写有力又认真,毫无很多年轻人惯有的毛躁。我想,他这么年轻就能当上警探,一定有着过人之处吧。
记录完毕,他抬头问西蒙顿夫人:“能把他的有关资料给我吗?”
西蒙顿夫人赶忙让苏珊护士去护士站取来护士记录,还特意让她顺便一起拿来了科尔医生写的那本《重生》,佩特里把书放在一边,翻开记录手册看了一眼,然后宣布:“这些资料现在由我保管。此外,我还需要和死者有关的一切记录,在我离开之前,请务必整理好给我。接下来,我想分别问工作人员一些问题,首先,我想和那位发现尸体的护工单独谈谈。”
西蒙顿夫人、苏珊护士和我马上站起身来,离开了娱乐室,只剩下佩吉和警探在屋中。出来后,我们自觉地站到了临门口稍远些的地方,西蒙顿夫人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那扇关着的门,小声说道:“不知道佩吉能不能把事情说清楚。”
这时候,一位警员走了过来,他是与佩特里警探一起来到现场的,名叫米歇尔。说起来,米歇尔算是威罗·格伦的熟人,这么多年来打过不少次交道,两周前还帮我们寻回了那位走失的阿尔茨海默症病人卡罗尔。听西蒙顿夫人说,在她刚来到新华沙的时候,他就已经在这里的警局工作了,只不过直到今天,他还只是一名普通警员。
“我猜你们一定吓坏了,说实话,听说是威罗·格伦出了命案,我也吓了一跳,谁能想到在护理院会发生这样的事。”他兀自发着感慨。
“确实没想到,虽然我们这里总会有人去世,但从未出过凶案。”西蒙顿夫人承认道。
“对了,你们刚才也看到了,那就是新来的佩特里警探,他上周才刚从纽约调来。说实话,我真不理解为什么有人会从纽约跑到这里来,不过,他也算是年轻有为,我之前的那几位上司,还没有谁能在29岁就当上警探的呢。”米歇尔主动向我们介绍着,对于一位比自己小了20岁的后辈却成了自己的上司,他显得毫不在意。在新华沙,大部分警察都和米歇尔差不多,对于自己能否晋升并不关心,只希望自己上班的日子里别出什么乱子。这或许和这里的人口与繁华程度有关,在这么一个人口不多、僻静安宁的地方,人们很难萌生出“要有一番作为”的欲望。
只是不知道,那位精明能干的佩特里警探,又是为何要放弃在纽约的生活呢?那一刻,我确实也感到了疑惑。
“29岁,说起来,史蒂芬也是29岁。”西蒙顿夫人开口说道。
这句话,让气氛再次沉重起来,连米歇尔都忍不住叹了口气。或许大家都意识到了一件事——史蒂芬将永远定格在29岁。
沉默很快就被一阵开门声打破了,大家看过去,是佩吉打开了娱乐室的门。看得出来,她刚刚又哭过了,不过情绪还算平稳,她擦了一下眼睛,然后对我说:“医生,佩特里警探请您进去。”
我走进娱乐室,关上了身后的门,然后坐在了佩特里对面的位子上。
这位年轻的警探看着我:“文森特医生,根据之前西蒙顿夫人的介绍,你是这所护理院的心理医生,对吧?”
我点点头:“准确地说,是实习心理医生。”
“能不能简单说说今早发生的事。”
“我去护士站查看病人昨晚的记录,正巧碰到佩吉准备去给史蒂芬洗澡。在我刚要离开的时候,忽然听到佩吉叫了起来,我跑向轮床,就看到史蒂芬的胸前被插了一把剪刀。然后,我通知了西蒙顿夫人。”
“你碰过那把剪刀吗?”
“没有。”
“那别人呢?”
我回忆了一下:“在我所能看到的范围里,苏珊护士没有碰过,至于佩吉,是她帮史蒂芬掀起盖在身上的床单,所以在这个过程中是不是无意碰到了,我不敢断言。”
“你和死者的关系怎么样?或者说,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深吸了一口气,一股悲痛的感觉涌了上来:“史蒂芬是个很有智慧的人,西蒙顿夫人刚刚说他可能比在场的所有人都聪明,这不是夸大,而是事实。他很有求知欲,也很爱思考,人也非常友善,我和他的关系很好,几乎每天都会聊一会儿。如果深究起来,他其实是我来到这里的一个重要原因。”
听到我的最后一句话,佩特里警探的眼神变得警觉起来:“真的吗?能不能具体讲讲?”
于是,我把自己当年无意中读到《重生》,然后进入科尔医生的诊所,继而被派来威罗·格伦的事情简要地告诉了他。他一边在笔记本上快速书写着,一边抛出下一个问题:“你觉得包括你在内的所有人,会有什么理由想杀害他?”
“我想不出来。”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并非是敷衍,而是我真的想不通谁会对史蒂芬下此毒手。
“佩吉小姐呢?他和史蒂芬的关系怎么样?”
“据我所知,关系很好。她亲口对我说过,史蒂芬对她很友好,总在她深陷困难的时候安慰她。”
几秒钟后,佩特里警探停住了笔,他抬起头,很官方地向我表示了感谢,然后告诉我,有需要的话或许还会找我谈话,继而,他让我把苏珊护士叫进了娱乐室。
等待的时候,我和佩吉并没有交谈,大概是因为不消多说,也都能猜出佩特里各自问了我们一些什么。十几分钟后,苏珊护士和佩特里警探一起走了出来。我们被再一次告知,近期尽量不要出游,因为警方有可能随时就一些问题再次询问我们。
“院长,有两个人我还需要您去通知。”佩特里将手中的护士记录拿到西蒙顿夫人眼前,将上面的两个名字指给她看,西蒙顿夫人会意地点点头,然后去护士站打了两个电话。距离很近,我们清楚地听到电话是打给伯莎和海瑟的。
“对,请你务必赶来护理院,刚刚发现史蒂芬他——被害了。”西蒙顿夫人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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