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佩吉的爆发
佩吉是三个月前到C楼做护工的,她今年只有19岁,不久前刚从护理学校毕业。说起来,她是威罗·格伦年纪最小的职员,比海瑟要小上五六岁,但奇怪的是,她的身上完全没有年轻姑娘惯有的活力,取而代之的,是木讷和羞怯。
每次带新入院的病人去病房,她都会按照流程,说出那句“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告诉我”,但那只是例行公事,因为她总是还没等对方反应,就会忙不迭地溜走。给病人喂饭、洗澡的时候,她的动作、过程全都毫无错处,但你明显可以看出,她是机械性地完成着这一切,她几乎不与对方交流,更别说像海瑟那样亲密地聊天了。每次看到她,她总是同一个状态:手里不停地干着活,但是眼神却始终空洞游离,似乎在思考着世界上最难懂的问题,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在史蒂芬被害前,我唯一一次看到佩吉表现出情绪,是在她第一次被评测的时候。
按照威罗·格伦的规定,员工在工作一段时间后,要由病人和同事们为她的工作打分。那次打分的结果对佩吉很不乐观,她是所有员工里分数最低的一个,西蒙顿夫人为此还将她叫去谈话。恰好那天我在护士站向海瑟询问一位病人的情况,刚巧遇到了结束谈话后的佩吉。
“蠢货!专横跋扈的老太婆!”佩吉大声骂着。
我和海瑟停下了谈话,不约而同地看向了佩吉,此刻的佩吉神情激动,胸口不住起伏,眉毛紧紧地拧在一起,海瑟忍不住问:“你在说谁?”
“当然是西蒙顿夫人,除了她还能有谁?她给我读了我的评测报告,还说了一大堆的废话,我真想把那些破纸都塞进她嘴巴里!”
我和海瑟对视了一下,显然,对于佩吉的爆发,我们都很意外。
海瑟想要安抚一下这位暴躁的护工,她说道:“西蒙顿夫人有时确实有些顽固,不过说实话,她已经很讲人情了。”
这番话并没让佩吉感到好受些,她依然抱怨着:“是吗?可我听到的只有各种规章制度,还有她那阴阳怪气的语气,让我以为自己回到了学校,正在校长室里挨训,真是该死!”
我和海瑟没有再说话,面对佩吉横冲直撞的怒气,我们默契地觉得,沉默应该是最好的应对了。佩吉又抱怨了一阵,但慢慢地,她就不再吐槽西蒙顿夫人了,而是坐在座位上,脸上带着愠怒,一声不吭地做着手里的活。
看到佩吉逐渐恢复如常,我就像看完了一出即兴的好戏,准备及时退场。而就在这时,佩吉忽然猛地站了起来,因为太用力,椅子腿与地板发出了尖锐的摩擦声。
“海瑟,你给我打了低分,是你给我打了所有护工分数里的最低分,是不是?”或许是因为太激动,佩吉忽略了此刻正是工作时间,也忽略了正站在一旁的我,她突然就开口这样问道,同时眼睛定定地看向海瑟。
海瑟惊讶地转过头,但在看到佩吉质问的神情后,她很快镇定了下来。
“是的。”海瑟答得很干脆。
“可是,我,”佩吉似乎有些紧张,“我一直还以为你是个好人。”
听到这话,海瑟突然神色大变,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表情,她的眼中泛起金属般冷峻的光,语气异常严肃:“我有责任让病人们如沐春风,却没义务这样对待护工,这不是我的工作。”
佩吉咬着嘴唇:“你的工作?为了你的工作,你就可以踩着别人的肩膀吗?”
“我真的踩到你肩膀上了吗?”海瑟反问。
旁听这样的一场对话,无疑是件尴尬事。我轻轻咳嗽了一声,算是对她们的提示,然后,就快步离开了护士站。虽然越走越远,我的心里却忍不住翻腾起好奇:这是佩吉唯一一次爆发情绪,也是海瑟唯一一次用冷酷的态度对人,这两个人都爆发出了自己的反常一面,这样的两个人针锋相对,会出现怎样的结果呢?我突然想起了学生时代读过的小说《化身博士》,里面的杰基尔医生为了探索人情的善恶,服下了自己发明的药物,结果化身为一个叫作海德先生的凶残之徒。我甚至忍不住猜想了一下,也许在佩吉和海瑟的日常外表下,也藏着一颗不为人知的心吧。
那之后的好几天,我一直暗中观察这两人,却发现一切就像是投入湖水中的石块,虽然引发了一阵波澜起伏,却很快平息了。她们依然和以前一样交谈、工作,语气和神情上都没有丝毫的变化。
要说唯一的变化,恐怕就是佩吉和史蒂芬的关系忽然亲近了不少。
有好几次,我都看见佩吉拿着字母盘,在和史蒂芬交流着什么。我曾经侧面问过史蒂芬,他给出的回答是:
“佩吉/没有/思考/的/习惯,我/在/帮她/思考。”
“看来,你又多了一个学生。”我和他开着玩笑。
“不,我/并不/好为人师,我/只是/希望/她/不要/浪费/自己/健康的/身体。”
史蒂芬比任何人都渴望拥有一个健康的身体,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最不能容忍一个灵魂空洞的健全人。
而此时此刻,佩吉流着泪坐在我对面,那么惊恐与难过,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像一个正常的年轻女孩。
“我知道你很害怕,毕竟这是一桩人命案。”我对她说。
她微微转动了一下手中的咖啡杯,许久才说:“我是很害怕,我从未见过凶杀案。你呢,医生?”
我摇摇头,告诉她自己也是第一次。
“可是,”她继续说道,“可是,我也很悲伤。史蒂芬,他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啊,为什么会是他……”说到这里,她有些哽咽。
我的眼底有一股热潮泛滥起来,之前一直被自己强压下去的情绪,此刻似乎呼之欲出。我强迫自己镇定一些,并不断提醒自己:你是个男人,更是个心理医生,现在你的对面坐着一个情绪崩溃的年轻女孩,你得做点什么去安慰她,而不是和她一起哭。
“是啊,你之前就说过,他对你很友好。”
佩吉的眼泪立刻掉了下来:“是的,他是真的关心我,不是出于客套。之前我被西蒙顿夫人叫去谈话,还有我不小心让病人逃跑的那次,还有我因为和家里人吵架而心情不好的时候,他都会安慰我。虽然用字母盘交流很费劲,但是他依然对我说了很多的话,那些话从没人跟我说过。”
我的眼前,顿时浮现出他们用字母盘交流的样子,似乎都听到了史蒂芬指关节叩响键盘的声音。但同时,我还感到了羞愧。佩吉说的那些事情我都知道,却从来没想过要去安慰她,或者说,从来不认为她在那些时刻需要安慰。我的精力,几乎全都投入到了解开乔治娅失禁的谜案上面,佩吉对我而言,就像是个只需在见面时点头问好、无须真正走进她内心世界的人。
比起史蒂芬,我不是个合格的心理医生。
“如果你愿意的话,以后有烦恼的时候,可以来找我。”我对佩吉说道,这句话并不是客套,确实是发自肺腑。
佩吉感激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终于举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就在这时,有人敲响了办公室的门,一名工作人员走进来告诉我:“警察已经来了,西蒙顿夫人让你和佩吉一起过去。”
在重返护士站的路上,我观察了一下佩吉,她依然红着双眼,但是已经不再浑身发抖了,虽然我自认为并没安慰到她什么,但是短暂的倾诉,或许真的给她带来了一些镇定。等我们走到护士站的时候,看到眼前已经是这样的一番景象:黄黑相间的警戒线拉在走廊里,将护士站和轮床全都圈在了里面,轮床旁多了两个巨大的曝光灯,轮床四周和字母盘上都撒了粉末,我猜应该是为了提取指纹,一位法医之类的警务人员,正拿着相机不断对着尸体拍照。
而护士站旁正站着西蒙顿夫人和几位警察,他们表情严肃地讨论着什么。听到脚步声,几个人转过身,看到佩吉和我,西蒙顿夫人向其中一名年轻警察主动介绍道:“他们来了,这就是另外两位在今早发现死者的人。”
话音刚落,那位警察向我们伸出了手:“我是佩特里警探,是这桩案件的负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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