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两个神经症患者
倘若时间倒回那么几十年,在同样料峭的一个冬末,格瑞丝夫人或许正在某次家庭聚会上,接受人们由衷的赞美。
那时候,她是公认的好妻子、好母亲,她把丈夫和孩子照顾得无微不至,把家里打理得洁净温馨,对待朋友和邻居也是永远那么妥贴得体,她也因此收获了无数赞许,成为众人心中的完美女人。
后来,毫无征兆地,丈夫背叛了她和三个孩子,和另一个女人私奔了。
格瑞丝夫人难以接受,更难以理解。她想不通,自己是如此优秀的一位妻子,丈夫怎么会抛弃自己?最后,她得出了一个结论——他是个坏人,只有坏人才会不分黑白、不识好歹。
这个念头虽然无法消除她的悲伤,却让她感到了一丝心安:“错的不是我,我已经做得非常好了。”
此后,格瑞丝夫人非但没有一蹶不振,反而加倍努力工作,比以往更尽心地照顾三个孩子。她发誓,一定要让所有人发出这样的赞叹:“看啊,她尽管被恶毒的丈夫抛弃,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却依然那么优秀。”
然而,故事却并未按格瑞丝夫人的预想进行,在她的悉心呵护下,孩子们的确都长大了,却成了她意想不到的样子——他们在商店里偷东西、滥用药物、结交坏朋友。格瑞丝夫人再一次想不通了,她不明白,自己已经做得那么好了,孩子们为什么反而越来越叛逆?但格瑞丝夫人并不认输,她坚信只要自己加倍努力,事情就一定还有转机。她咬紧牙关,为孩子收拾一个又一个烂摊子,解决一个又一个麻烦,这让她焦头烂额、身心俱疲。
在这样的情况下,患上多发性硬化症,似乎并不是个意外。
身体上的疾病,并没能让格瑞丝夫人觉醒。在病中,她依然倔强地想要证明自己,并且把疾病当成了自己身上的一枚新标签——看啊,我是个被狠心丈夫抛弃、自己身陷残疾,并且正竭力照顾着三个问题孩子的伟大母亲。
在她的一再努力下,事情确实有了变化,而这变化却体现在了病情的迅速恶化上。医生们都感到费解,按照她患病的时间来说,她本不至于如此糟糕。她的逞强,成了她疾病的催化剂,她越是想要爬起来,就越快地倒在了病榻上。终于,她彻底丧失了照顾孩子们的能力,他们不得不反过来照顾起她来。
讲到这里,格瑞丝夫人停了下来,她将目光投向窗外,似乎在逐帧回放自己的过往。我也不由得看向那扇窗子,院子里有一棵树,树枝光秃秃的,一只棕色的鸟正在上面蹦来蹦去。在威罗·格伦,所有病人都喜欢睡在窗边的床上,尽管能看到的不过是如此单调的风景而已。对于他们的这个习惯,我能想到一些显而易见的理由,比如靠窗比较明亮,空气比较好,视线比较开阔,除此以外,大概再没什么其他初衷了吧。
格瑞丝夫人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但是,奇怪的事情恰恰在那时候发生了。我的孩子们因为照顾我,不再惹是生非,他们变得懂事自立,几个人之间还学会了齐心协力。”
“这是件好事,你肯定很高兴吧?”我问道。
她笑了一下:“很可惜,我的第一反应并不是高兴,而是沮丧。”
孩子们的迅速成熟,并没能让格瑞丝欣慰,她反而陷入了巨大的失落。在她看来,孩子们的变化只能代表一件事,那就是——之前自己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当她努力做个好母亲的时候,孩子们恶习缠身,而当她没能力成为好母亲时,孩子们反而变好了,那自己过去费尽心力做的那一切,还有什么意义?这让格瑞丝再次感到困惑,她甚至忍不住猜测,丈夫之所以离开自己,是不是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
难道,正是因为自己太努力做个好妻子,才导致了婚姻的失败?
那是格瑞丝第一次开始反思自己,在此之前,她从来不认为自己的目标有什么不对。而反思的结果,让她发现了一个事实—— 一直以来,自己都活在别人的评价里,并且以此作为自己行为的标准。
她把“婚姻看起来很幸福”看得比真实的婚姻关系更重要,于是,她竭力扮演一位公认的贤妻;她把“看起来是个好母亲”看得比实际亲子关系更重要,于是,她一直做着旁人心目中的良母。在过去的几十年里,除了“被人喜爱”外,她似乎再没有其他的生活目标。而现在,她似乎是该重新考虑,换一种方式与身边人相处了。
过于重视别人的评价、无限度地自我苛求,这些神经症的典型症状,都曾经顽固地存在于她的身上,却又幸运地逐一退去,最终,才有了今天这位平静如水的老妇人。神经症就像是一池深潭,有些人能从中安然返回,有些人却沉沦于此,成为一生无法摆脱的负累。
只不过,当几十年的惯性骤然卸去,想要找到新方向,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自那以后很长时间,格瑞丝夫人都想不出怎么和别人建立正确的关系。
“你猜,我是怎么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些什么的?是因为我的外孙女芭芭拉,那年她才只有4岁。”
那一年,轮到格瑞丝夫人的大女儿照顾她,而同时,女儿还要照顾自己的孩子芭芭拉。一天下午,芭芭拉来到格瑞丝的房间,给她讲了很多自己喜欢的小故事,但是她毕竟只有4岁而已,所以那些故事全都没头没脑,毫无逻辑。看着外孙女兴致盎然的样子,格瑞丝却不耐烦起来,她打断了芭芭拉,喝令对方闭嘴,好让她一个人安静地待着。芭芭拉顿时显得很委屈,她眼睛里闪着泪光, 噘着嘴对自己坏脾气的外祖母说:“你一点也不在乎我!”
这句话让格瑞丝夫人很不舒服。在芭芭拉说出这句话之前,她在别人口中一直是个友善细心的人,尤其懂得在乎别人的感受,而现在,自己的外孙女却给出了截然相反的评语,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越是和自己亲近的人,和自己的关系越是容易变得恶劣?
那个晚上,格瑞丝夫人显然被这个问题困住了,她一夜未眠。如果说,之前孩子们身上的变化,让她意识到自己对于名誉有着盲目的追求,那么芭芭拉的抱怨,则让她真正开始思索怎么从错误走向正确:怎样对待他人,才算是正确的态度呢?她回想了芭芭拉的话,发现自己的小外孙女说得一点都没错——自己确实不在乎她。她进而想到了自己的三个孩子,甚至前夫,她想在漫长的回忆中搜罗出一些“自己是真正为他们着想,而不是为了自我满足”的证据,却毫无收获。
这个发现,让她仿佛被人迎头浇了一盆冰水。她震惊地发现,自己之前对别人好,完全不是因为在乎对方,而只是因为想要被对方称赞。
而这就像是笔交易,一旦自己丧失能力再去赚取赞许时,她也就连一丁点的耐心都不愿意给予了。
第二天下午,芭芭拉又来看她,格瑞丝夫人告诉自己的外孙女:“你是对的,我确实不懂如何在乎别人,但我保证以后不会再这样了,你能教我怎么做吗?”
这个提议让芭芭拉很兴奋,她感到自己受到了重视,于是,她滔滔不绝地讲解了起来。当然,一个4岁的小女孩,是说不出什么高深的方法的,但是这件事,却成了格瑞丝夫人的一个重要契机。从那一次开始,她开始去思考怎样全心全意地关心一个人,并把这慢慢变成一种习惯。
而她的病情,也在那之后止住了快速恶化的趋势,变得逐渐稳定起来,正因此,她才得以活到今天。
再后来,格瑞丝的大女儿想自己开展一番事业,但是又为了需要照顾母亲而感到为难。格瑞丝夫人察觉到了女儿的处境,于是主动提出可以将自己送去养老院。“后来,我就来到这儿,再然后,遇到了你们。”格瑞丝夫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光芒四射,看得出,她对此是多么的满意和舒心。
“两年前,我和科尔医生说起往事才知道,那些困扰我多年的心结,是神经症造成的。如果我年轻的时候能知道这些,并且及时治愈它,或许就不会瘫痪在床了,也不会过着这样的人生。虽然我对现在的一切很满意,但是之前我真的浪费了太多时间。用了这么多年演戏给别人看,真是太傻了。”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把自己从往事中拉回,她的眼睛重新投向我,语气十分恳切:“我很清楚,海瑟现在正在经历着我曾经经历的,当然,我和她不是完全一样,她比我幸运,这么年轻就遇到了能帮她找出问题的人,但她也很不幸,她的家庭带给她的影响太深了。但是,我真的不希望她再遇到一个暴力狂,那很可能会要了她的命。所以我才会找你来,我想,你总能有些办法。”
弗洛伊德创造出了神经症这个名字,原意是指“强迫性的重复”,也就是说,患有这种病的人会一次又一次地做出同样的蠢事。因此,即使是像海瑟那么聪明的人,也会在某些方面表现得非常愚蠢,即使是像格瑞丝夫人这样平和的人,也会在某些方面有过病态的执着。
我想起科尔医生曾经给我讲过一个案例,一位病人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向他哭诉丈夫的种种暴行:不顾孩子们的死活,把全家的生活费全部赌光;
一再出轨,屡教不改;酗酒,总是半夜带着一身酒气回家;家暴,毒打得她遍体鳞伤。而现在,丈夫竟然在一次争吵后离家出走了,抛弃了她和孩子。科尔医生对她十分同情,但是在听了她随后的陈述后,心中的同情渐渐被不解所取代了:在过去的20年中,她和丈夫两度离婚,又两度复婚,其间更是经历了无数次分手与和好。一个女人,为什么会一再原谅一个这样的男人呢?
科尔医生用了两个月,好不容易才帮她摆脱了痛苦,但不久后的一天,她兴冲冲地告诉科尔医生:“他回来了!简直就像变了一个人,我想他是真的悔改了。”科尔医生提醒她,这样的情节以前就曾上演过,女病人却不高兴地回答:“可是谁能拒绝爱呢?”科尔医生问她认为什么是“真正的爱”,她突然大怒不已,并因此结束了治疗。
事情确如格瑞丝夫人所说,如果海瑟摆脱不了她的“轨迹”,这位女病人,或许就是她未来的人生。
只是,我真的能帮助海瑟吗?我有些担心,自己会辜负格瑞丝夫人的信任。况且,如果海瑟的问题真的这么容易解决,那科尔医生就不会在过去的一年进展缓慢了。当然,这些话我不能向格瑞丝夫人明言,我能做的只是告诉她“我会尽力”,然后在心中盘算着,要不要明天下午打电话给诊所,看看科尔医生是否已经度假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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