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精英先生
按照计划,我原本要去和乔治娅的长子肯尼斯谈谈,自从乔治娅的丈夫去世后,他们一直住在一起。
然而,每年的1月到4月,恰好是纳税人集中报税的日子,肯尼斯作为会计师事务所的合伙人,每天分身乏术,所以我和他的见面只能推后。“很抱歉,医生,我的日程表上近期实在没有空当,我真的很抱歉。”电话里,他的语气礼貌而沉稳。
在此之前,我与肯尼斯曾经见过几次面。第一次是乔治娅首次来到威罗·格伦的时候,我为了给她做心理评估,去找肯尼斯了解情况。看到他的第一眼,我的脑中就闪过一个称呼:美国中年精英。
即便是送母亲来护理院,肯尼斯依然穿着得体的西装,将语调保持在特定分贝,让人不禁联想起,他在工作中应该也是这个样子。聊天时我了解到,他儿女双全,太太也很美丽贤惠,弟弟和妹妹事业有成,而他和朋友一起在新华沙办了一家会计师事务所,这也是新华沙仅有的一家大型会计师事务所,占据绝对的市场优势。可以说,肯尼斯精明能干,婚姻幸福,个人形象也维持得很好,是大部分美国中年男性希望拥有的样子。
当然,如果他的母亲没有患上衰退症,那就更加完美了。
乔治娅是在来威罗·格伦的前一年,被诊断为衰退症的。但根据肯尼斯的说法,其实在他父亲去世后,母亲马上就变得不对劲了。
她先是性情大变,之前那么多年,她总是温和客气的,虽然算不上健谈,但也从不会失礼。然而父亲去世后,她变得尖酸刻薄,每天都怨声载道,尤其喜欢奚落别人,世界上任何人或任何事似乎都不能让她满意。
随后,她的膀胱开始不听使唤。为了找出失禁的原因,肯尼斯带着母亲做了一系列昂贵而细致的检查,然而,所有医生们给出的结论都是:生理上毫无问题。她的括约肌依然可以正常工作,但也正因此,那些失禁而出的尿液变得更加扑朔迷离。最终,有位心理医生给出了答案:是因为衰退症的缘故,衰退症既影响了她的身体,也改变了她的性格。这结果让肯尼斯有些难过,他感到母亲正在垂垂老去,但是,却也由此放下心来:“一切异样都只是因为母亲老了,可这是自然规律,谁又能有办法呢?”他这么对我说。然而我却觉得,这个结论或许正是他想要的,因为,这意味着他和妻子没有对母亲照顾不周。
衰退症不像阿尔茨海默症那么可怕,几年内就让一个人身体机能丧失、记忆清零,衰退症更多的是让人越来越老糊涂,但是在这个过程中,他们能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在衰老,感叹于自己犯糊涂的次数越来越多,同时,感受到自己的躯体不断衰败,步履维艰。如果说,阿尔茨海默症将人封印在多年前的某段记忆中不得脱身,那么,衰退症便是连这个小小的精神乌托邦都没有。在威罗·格伦,和各种老人打过交道后,我发现了一个关于衰老的残酷真相:人到了一定年纪,关于未来的选项只剩下几个,形式虽然不同,但是殊途同归。
在此之前,肯尼斯从未涉足过护理院,而今因为衰退症,他决定把母亲送进威罗·格伦,他相信,母亲在这里能够得到很好的照顾。威罗·格伦也确实没有让他失望,乔治娅住进来后,失禁的情况飞速改善。不过,她的脾气却没有因为身体转好而改变。我在周末探望日的时候见到过几次肯尼斯,每一次,他不是脸色尴尬地坐在床边听母亲说话,就是红着脸辩解着什么,要不然,就是例行公事般地和母亲进行着临别时的仪式。这些时刻的肯尼斯,完全没有我初次见他时的沉稳从容,他不再是美国男人的标杆,而完全是一个困在夹缝里的可怜中年人。在乔治娅连续一个月没出现失禁后,肯尼斯将她接回了家。谁能想到没过多久,她又回到了这里,而且病情更甚从前?
“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是真的不想送她回来。她肯定会抓住这件事大做文章,把我说成一个遗弃年迈母亲的罪人。”对于母亲的状况,肯尼斯感到很为难,将她送到威罗·格伦或其他机构,势必会被她大肆埋怨,可是不送她走……他承认,只要一想到满屋子的尿骚味,和母亲那副看什么都不顺眼的神情,以及对他和妻子不留情面的抱怨,就浑身不自在。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一个事业有成的中年男人,在一个年轻的实习心理医生面前,露出求助的眼神。他的西装依然笔挺整洁,但整个人却显得异常疲惫和无奈。那一刻,我相信肯尼斯是真的想要担负起长子的责任,照顾好自己的母亲,但我更相信,如果这条路行不通,他也真的只能打破预先的规划,还自己一个清静。
“你知道吗,文森特,我已经告诉马琳,如果有一天我变成了我母亲那样,她一定不要把我送去任何地方,就冲着我的头来那么一枪,就像杀死一匹瘸马一样,那就再好不过了。”他对我说这些话时,脸上带着自嘲的笑,这听起来像是句玩笑,却多少带着对于未来的恐惧。
生活总会留下些疮疤,即使是对那些看似生活完满、无懈可击的人。
这通电话后的几天里,我忽然有些无所事事。和肯尼斯的谈话不知何时才能进行,科尔医生也要等到周末才能回来,而其他所有能问的人,我也都问了个遍。虽然很多人给出的信息都不多,但是短时间内继续询问乔治娅的话,恐怕也很难有什么进展。
除了等待,我似乎真的没有别的事情好做。
然而,就在科尔医生回来前的一天,威罗·格伦发生了一件让人意外的事,准确地说,是海瑟出事了。
在倒休回来后,她的一只眼睛周围出现了大片的乌青。护理院里的护士和护工们对伤口十分熟悉,即使是这里的病人们,大多也都有着丰富的阅历。几乎所有人都看了出来,那不像是摔倒或磕碰所留下的伤,而很可能是有人抡圆了拳头,重重打在了她的眼眶上。
换句话说,海瑟被人袭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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