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65岁时的决断
接受胃癌手术
正如我给《京都新闻》的投稿(第一章)里所提到的,我原本预定在1997年6月削发为僧,也即是在京瓷和DDI的股东大会结束之后的29日举行出家仪式,并就此开始修行生活。
然而,那一天我接受的却是胃癌手术。
这一年年初的时候,我和我的妻子同时接受了定期健康检査,我们原本是计划在1997年2月15日接受检査,可是在进行检査的前一天,我的妻子身体略有不适,所以检査就推迟了。接下来由于我事务繁忙,实在是抽不出时间,等到终于挤出时间能去做身体检査时,巳经是6月9号了。那一天在接受了身体透视检査之后,我被告知需要重新做检査,于是又在6月14号接受了胃镜检査。通过胃镜检査,发现我的胃上出现了溃疡,为了谨慎起见,医生在我胃里提取了四处组织标本进行化验。
当时我心底就产生了不好的预感。6月19曰,当我正在京都商工会议所参加会议时,我的负责医生突然到访,把检査结果告诉了我。
“你得的是胃癌,必须尽早接受手术治疗。”
恰好那一天我义务进行指导的盛和塾在冈山要举行例会,于是我仍然按照预定计划赶赴冈山参加盛和塾的会议。在例会结束后,我才搭上深夜的新干线列车,回到京都。在回来的列车上,我又同那些回东京的盛和塾学员就企业经营问题进行了探讨,因此一直到列车抵达京都为止,我都一直和这些学员进行着沟通交流。
回到家,巳经夜深人静,我重新思考了自己巳经身患胃癌的这个事实,发现自己的内心并没有因此而产生丝毫的惊慌,于是相信自己能够不为这个病患所搅扰,照样能够安然入睡。
过了两天,在和我的医生进行沟通后,我们最终决定在6月29日接受手术。正如前面已经提到过的,令人感到有些奇妙的是,那一天本来正是我预定到圆福寺举行出家仪式的曰子。6月24曰我入住京都市内的一家医院,并在6月27日向媒体公开了我身患胃癌的消息,这么做是因为我的出家仪式早巳受到了新闻媒体的广泛关注,现在要突然取消,不能给寺院方带来任何困扰。
6月29日我接受了胃癌的切除手术,在切除了三分之二的胃之后,手术顺利结束。尽管在手术后伤口依然疼痛不止,但是医生说只要过一周时间我就可以进食米粥。然而等到一周之后,当我试着喝一点米粥时,却导致了胃里伤口的剧痛。
经过检査才发现,胃的切除部分缝合不良,吃下去的食物会从此处渗漏出来,如果处理不当甚至可能会导致腹膜炎。
本来我预定手术完成后的两周就能够出院,可是由于发生了这个意外,我的住院时间完全超出了预想。
正式出家
现在回想出来,从我得知自己身患胃癌幵始,一直到接受手术的那段时间,我依然保持着平常心,过着与往音毫无差别的生活。我在接受手术时,脑子里闪过自己依旧还是一个凡人的念头。接受手术时,我由于做了全身的麻醉,在不知不觉中就度过了手术的全过程,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在接受手术之后我却遭受了极大的折磨。由于手术并不是很成功,在接受手术后的一周时间里,每天我都会因为剧痛而大汗淋漓,一天不得不换好几遍内衣。并旦由于进食和营养保证都只能靠打点滴,那种滋味实在是让人苦不堪言。
因此当时我对周围人的态度可以说是非常不好。我在一味要求别人做到“善待他人”、“提升心性”这些高尚行为的同时,自己却由于不堪忍受肉体的痛苦,迁怒于别人。在进行了自我反省后,我对于这样一个自己,实在是有些不可饶恕,感到原来自己也只不过是一个一边唱高调,一边却内心软弱的人。
正是由于感受到了自己这些缺陷,我重新燃起了入寺修行,尽一切可能,磨砺自身心性,塑造一个更加完美人生的愿望。
为此,我在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的情况下,1997年9月7曰,经由前面提到过的西片担雪禅师的引导,我在圆福寺剃度出家,成为释迦牟尼佛袓的弟子。并旦在11月上旬,经历了一段亲身修行。
西片担雪禅师开示我道:“我们禅宗的出家人,为了自身的修炼,会进行诸如坐禅之类的修行,尽管我们与世无争,但是也没有直接为世间作出什么贡献。而你是由一个在家人成为出家人,对你而言,在经过圣堂的认真修行后,应该重新回到现实生活中,为社会作贡献,这才是你应该遵行的学佛之道。仅仅只限于寺院这个牢笼中独自修行,并非你的应尽之道。”
可以预见的是,日本今后在政治、经济、产业等各个领域都会掀起革命性的巨变,我将会全力依循西片担雪禅师的教海,为了社会和大众倾尽自己的微薄之力。
做好迎接死亡的准备
我把自己从企业经营第一线引退的时间定为65岁,要回溯到我20年前的一段遭遇。当时有人向我引荐了一位正在曰本访问的瑜伽圣人,他是印度传统医学阿育吠陀的专家,当时很凑巧他给我号了一个脉。
结果我还没有开口,那位印度瑜伽圣人就说出了我在小时候曾经患过结核病,他甚至指出了病灶的具体位置。并且他还一一列举出了我曾经患过的各种病症,以及当时正困扰着我的三叉神经痛。
在号完脉后,这位瑜伽圣人告诉我,“你能够活到八十岁左右。”这位圣人的这句话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脑海之中,让我深信自己的寿命大概就是八+岁左右。
如果我的人生只有八十年的话,那么就要尽可能地做好人生规划,正是出于这种考虑,从那时开始,我把自己的人生分三个部分。
从出生到大学毕业为止的约20年是为了进入社会的准备期。之后约40年是在现实社会里努力工作的时期。最后的20年则是迎接死亡到来的准备期。按照这种划分,我开始准备着,等到我六十岁时就退出企业经营的第一线。然而当迎来六十岁时,恰逢赛鲁拉公司刚刚开始要在日本全国展开手机通讯业务。并旦当时公司的小灵通手机业务和利用低轨道卫星网实现全球通话的铱星计划都才刚刚有了眉目,公司这些新的业务都必须要有人来把握大局,因此我在六十岁时没能如愿退休。
又经过五年之后,公司新的业务逐渐有了着落,尽管有些延误,但我最终还是在六十五岁时退出了公司经营的第一线,并且打算在我离幵这个世界之前,让自己能够有所提升。
在自己剩下的人生岁月里,倾力所为,让自己的灵魂得到净化和升华。这既是准备迎接死亡的到来,也是为了迎接来生将要开始的新旅程。
佛教相信轮回转世,即便肉体死去,灵魂依旧不灭,并重新转世到下一生循环不止。现在的我们也正是在经历着这种轮回转世的过程。因此我们的这一生其实就是为了获得一个更好的来生,而磨砺锻炼自己灵魂的修行场。
对这一切深信不疑的我,因此想要在剩余的人生岁月里努力淬炼、升华自己的灵魂,为来生的起航做好充分的准备,这就是我想要学佛的理由。
努力净化心灵
在众多宗教里,我唯独选择佛教的原因,在于佛教是一个极其重视心性的宗教。而我认为自己所皈依的禅宗,在佛教里面更是一个极其注重心性,对于灵魂的修炼极端重视的宗派。
佛袓释迦牟尼原本是作为古印度王族的王子来到这个世间,过着怡然自得的王公贵族的生活。然而他在很年轻时,就因自身的感悟,选择了宗教的道路。佛祖最初选择的是苦行,却始终无法找到解脱之道,然后当他在菩提树下静坐参禅时,却突然获得了开悟。而后人对于佛祖如何开悟的途径的总结、传播和弘扬正是禅宗的起源。
据说,佛祖释迦牟尼在开悟之后,立即看清了整个宇宙一切事物的本质。在这种境界之中,宇宙与自身融为一体,万事万物一瞬间即可了然于心。这种开悟的境界无法用理论加以说明,也无法用语言和文字来表现。释迦牟尼的弟子们对此作出的总结是:此种境界,除了不立文字、自心证悟以外,再也没有任何其他办法可以达到。
然而世间凡人不管如何用功静坐参禅也依旧难以达到上述这种开悟的境界。曾经活跃于日本江户时代中期,被称为是临济宗中兴之袓的白隐禅师从年轻时就开始修行。然而据说一直到他去世为止,虽有过无数次开小悟的经历,然大悟的境界却仅仅只有八次。
如果像白隐禅师这样的得道高僧在长达数十年的时间里每日静修参禅,都只能幵八次大悟的话,那么对于从65岁才开始坐禅的我而言,开悟的可能性可以说几乎为零。
正是由于自己还存在着诸多不足和缺陷,因此更需要退出企业经营,尽一切可能确保自己的时间,以参学作为人以及我们在人生道路上的应循之道,并努力净化自己的灵魂与心性。
正是出于这种目的,我才会产生出家修行的念头。
发掘人生的真正目的——我的出家仪式
1997年9月7日上午,由圆福寺的西片担雪担任戒师,为我举行了出家仪式。
尽管已经是九月,然而依旧是酷暑炎炎,天气闷热难当。
作为修行道场的“圆福寺”的林木间依旧如盛夏一般,充斥着蝉鸣之声。
圆福寺毗邻洞峠,刚好位于京都府八幡市与大阪府枚方市之间,以筒井顺庆针对明智光秀的举兵,在此作出了保持中立的决策而闻名于世。圆福寺是一家因为保存着据传是由圣德太子亲自制作的达摩像而知名的禅寺,并旦直到现在,仍然是作为临济宗妙心寺派的道场,有众多僧人在此曰夜修行。
仪式前头一天,巳经剃光头发的我身穿白衣白袜在静候着仪式的开始。上午11点,似乎是为了打破聒耳的蝉鸣声,一阵鼓声响彻在寺院之中。以此为号,我跟随着在前面引导我的出家人来到了作为会场的大殿。然后作为我受戒师的西片担雪禅师也进入大殿入座。大殿内早已坐满了包括我妻子在内的将近四十人左右的亲属和公司有关人员,共同来见证我的出家仪式。
担任司仪的一位僧侣的声音传遍了会场。
“现在开始,进行稻盛和夫的出家仪式。”
整个仪式终于开始了。
我首先对着寺院的主持和受戒师各自三拜合掌。伴着惊堂木的敲打声,在肃穆的会场上传来了受戒师的声音。
“一心奉请、无上佛宝、无边法宝、无尽僧宝、同以感应、咸与证明”。
接下来在读诵了以“感谢天地父母的加持护念”为主要内容的戒文之后,我又行了一礼,然后暂旦退下,换上僧服之后重新又回到大殿。由担任受戒师的西片担雪禅师为我进行了剃度仪式,并赐给了我“大和”的僧名和袈裟。就此,我正式成为一名僧侣。
然后,我又接受了作为一名僧侣必需的“十重戒”戒律,它们依次是:
一、不杀生戒(不得杀害性命)
二、不偷盗戒(不得偷取他人财物)
三、不贪淫戒(不得行淫秽之事)
四、不妄语戒(不得说谎)
五、不沽酒戒(不可贩卖酒水)
六、不说四众过罪戒(不在背后谈论传播他人的错误与缺点)
七、不自赞毁他戒(不得夺耀自己诋毁他人)
八、不悭贪法财戒(不得贪图物质精神两方面的利益,要对他人不吝施舍)
九、不嗔恚戒(不无故发怒、仇视)
十、不诽谤三宝戒(不得中伤佛、法、僧)
在读诵了这十条戒律之后,受戒师用严厉的语气问我道:“汝今能持否?”
这是在询问我能否遵守以上这十重戒律,我毫不迟疑地答道:“能持。”在这样反复问答三遍之后,我在聚集于大殿的众人与佛袒面前立下谨守戒律的皙言。
接着众人又诵读了《般若心经》和白隐禅师的《坐禅和赞》,然后我又从西片担雪禅师那里得到了“只有怀揣舍己为人的生活态度,才能获得真正的安宁”的宝贵开示。最后我与众僧侣们一同唱诵了《四弘誓愿》。
我的出家仪式就此结朿。
从那时起,我经常被他人询问到,“你的心态有什么样的变化吗?”从落发为僧之时开始,外表上我当然巳经与以前变得全然不同,但更为重要的是,我感受到了自己的内心发生的巨大变化。
首先,我变得能够更加坦然地谈论精神世界的话题。我本是大学理工科出身,在企业进行过产品研究幵发工作之后,又成为一名企业的经营者,每天都是在与数字打交道。因此当我谈及与精神世界有关的话题时,多少总会感到有些踌躇。就算偶尔触及到精神世界的话题,也会被很多人认为是在“进行宗教说教”,被周围人敬而远之。然而自从我出家之曰开始,当谈论到精神世界的话题时,我之前的那些犹豫完全被一扫而光。
其次,那些曾经需要刻意而为的事情也变得能够轻松随意地加以应对。比如说,尽管我一直主张“利他”,然而以前我需要有意识地让自己明白“必须这么做”,也就好比是在强迫自己如此行事。然而在出家后,我能够清楚地感受到自己不再需要特别刻意警戒,也能够很自然的以此来规范自己的行动。
再次,还有一点能够自感的是,以前完全是依赖于理性来理解认识的诸多事物,现在变得足以从心底里更加清晰地认清它们的本质。
获得信仰
我经常说“磨砺心灵”或者“提高心性”是人生最重要的事情。并旦主张人生的目的就是应该努力纯净、升华自己的心灵。为了实现这些目标,我们首先需要让自己成为一个积极主动地积累善行的人。
然而,正如前面巳经说过的,我也曾因为无法忍耐肉体的痛苦而迁怒于周围人的身上。对于这样一个尽管打算要遵循佛陀的戒律,却难以做到切实执行的自己,我不得不产生“我‘到底是在做些什么?”的自责,并想向释迦牟尼佛祖请教,“像我这样的人又是否能够得到救赎?”
然而现在,我对于这些问题是这样理解的。
当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有了想要遵守戒律的愿望时,在不经意间,我们的人生自然也会发生截然不同的变化。即便我们一时还无法完全遵守戒律,但最重要的是,要能够在心中持有这种愿望,并努力付诸实践。只要能够这样,我们的命运自然会向好的方向转变。而对于那些心中缺乏这种愿望,完全生活在利己、短视、斤斤计较生活状态中的人,等待他们的只会是没落与沉沦的命运。
这是因为佛袓释迦牟尼不会抛弃那些尽管无法完全谨守戒律,但是依然真心期盼磨砺自己的灵魂,虽满心烦恼、苦苦挣扎却不断反省的世间凡人。事实上,佛祖反而会对我们付出大爱,给予救赎。
我本人是这样认识的,也能够真实地感受到佛祖的无边大爱。迄今为止,我都试图基于理性来认识佛教。然而在出家之后,才真正从心底相信佛祖是用上述方式在拯救世人。而这种认识,大概就可以被称为获得“信仰”。现如今,我全心皈依了佛教,终于能够安心度过自己的人生。
以上都是我出家之后真实的内心感受。
拖钵修行
在11月初的时候,尽管时间不长,但我还是进入圆福寺,经历了被称之为“接心”的修行。
所谓“接心”是指把心集中于某一个对象之上的严格修行期,以便能够在一定时间里实现参禅的精进。
在这段修行期间,我与修行僧侣们一道早上3点就起床,晚上11点才能上床休息。饮食都非常简单,以早饭为例,仅仅只有米饭、乌梅干和萝卜汤。
在修行期间,每天都需要出外拖钵行乞。我们穿着藏青色的棉质僧服,打着白色绑腿,光脚踩着草鞋,脖子上挂着头陀袋,头戴网笠,从早上六点离幵寺院,一直到下午三点回来为止,按照顺序拜访信徒们的住所。我们一户一户地按响门铃,向主人们说明:“我是从圆福寺达摩堂来祈请每日用米”,然后就站在门口唱诵“四弘誓愿”。
众生无边誓愿度
烦恼无尽誓愿断
法门无量誓愿学
佛道无上誓愿成
在我大声唱诵“四弘誓愿”的时候,信徒会提供布施。由于圆福寺所在的京都府八幡市一带农家众多,因此多数时候收到的布施都是白米。
尽管这些施主有老有少,但他们布施时,样子都显得同样美丽。这让我感受到,只要心怀慈悲,心性的美丽自然会显现在我们的脸上。
接受喜舍
在我出外托钵时,因为头戴的网笠都压得很低,所以不会有人认得出我来。大家都仅仅是把我当做一名面生的僧侣而巳。有一次,一家的女主人递给我一枚500曰元的硬币对我说:“您是新来的和尚吧?以前从来没有见过您。修行很不容易,您肚子一定饿了吧?回去路上请买点东西填填肚子。”
尽管这家看上去并不富裕,但是这位女主人抚慰的话语赐予了我心灵的布施,她那美丽善良的心灵,令我感受到了从未感受过的澄明。
还有一次当我外出托钵行乞时,由于脚尖会露在草鞋外面,不慎踢到了坚硬的路面,疼痛脚趾让我无法用普通姿势走路,只好把身体的重量移到脚跟上蹭行。可是如此一来,腿肚子的肌肉又变得非常酸痛,再加上脖子上吊着装满白米的头陀袋,我只好以一种无奈的姿势,在一所公园里艰难前行。这时一位正在公园里打扫卫生的老妇人一路小跑过来,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向我布施了100曰元的硬币。
那一瞬间,我被老妇人美丽的心灵深深打动,心中充满无限的温暖和感慨,全身洋溢着一种不可言喻的幸福感,这种感受或许可以用我被“爱”完全浸泽来表现。
那些向我布施的人既没有显现出炫耀、虚荣,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居高临下的姿态。当然他们也不是为了贪图任何回报,而完全是出于他们美丽的心性才会布施。
而接受了这些布施的我,在不断拖钵行乞的过程中,也同时感受到了忍辱无我的境地。而对于从施主们那里获得的喜舍,油然升起感激之念,自然而然地向他们合掌致意。这种不是出于自身利益而对他人生起的善念之心应该就是所谓的“利他”心。而我当时所感受到的难以言喻的幸福感,或许正是由这种“利他”心带来的至上幸福。
通过这些体验,我终于确信,自己一贯秉持的“为了社会和大众而倾力奉献是一个人应尽的最高职责”的人生观没有丝毫的错误。并旦从今往后,我要逬一步以“利他”心走完自己剩下的人生道路。尽管我自身还有诸多缺点,但是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我依然要不断为之付出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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