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生活在模拟世界中吗
刚才我们已经看到,数学宇宙假说可以改变许多关于我们认知的根本问题。现在,让我们转向另一个类似的话题——模拟现实。这是科幻小说常用的主题,意思是说,我们的外部实在其实是某种计算机模拟程序。许多引起轰动的电影都讨论了这个话题,并获得了极大的关注,比如《黑客帝国》。埃里克·德雷克勒斯(Eric Drexler)、雷·库兹韦尔[67]和汉斯·莫拉韦克等科学家都认为,模拟心智是可能的,并且已为时不远。还有一些科学家(如弗朗克·蒂普勒、尼克·波斯特洛姆和尤尔根·施密特胡贝尔)走得更远。他们说,这样的情况可能已经发生了:我们就是模拟出来的。
为什么有人会认为自己是模拟出来的?许多科幻作家探索过这类情景:在未来,大规模的太空殖民将我们宇宙中的许多物质都转变为了高度发达的计算机,能够模拟出巨量的、主观上与你不可区分的观察者时刻。波斯特洛姆等人论证说,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你当下的观察者时刻极有可能就是这样的模拟时刻之一,因为它们的数量无穷无尽、不胜枚举。
然而,我认为这种论证在逻辑上是行不通的。如果这个论证有效,那么,对那些与你无法区分的版本而言,也可能发生同样的事情,意味着可能存在更多的双重模拟,那么你有可能是一个模拟中的模拟。将该论证继续下去,你会得出结论:你可能只是模拟中的模拟中的模拟……以此类推,无穷无尽——归谬法(reductio ad absurdum)。我认为,在一开始的第一步,论证就已经出现了逻辑错误:假设你是模拟出来的,那么,正如菲利普·赫尔比格所强调的那样,你所栖身的(模拟)宇宙的计算资源是无关紧要的——要紧的是模拟宇宙所处的那个更大的宇宙的计算资源,而这是你一无所知的。
还有一些人论证道,我们的物理实在根本不可能是模拟出来的。量子物理学权威赛斯·劳埃德教授则提出了一种折中的可能性:我们身处一个由量子计算机生成的仿真模拟中,但这个计算机并不是由某个人设计出来的——因为量子场论与空间分布式量子计算机的结构在数学上是等价的。康拉德·楚泽、约翰·巴罗、尤尔根·施密特胡贝尔和斯蒂芬·沃尔夫拉姆等人已经研究过“物理定律相当于一个经典计算”的观点。让我们再在数学宇宙假说的语境中探究一下这些观点。
对时间的误解
让我们先假设,我们的宇宙确实是某种形式的计算。在“模拟宇宙”的著作中有一个普遍的误解,认为一维时间的物理概念必然等同于逐步进行的一维计算流。接下来我将论证,如果数学宇宙假说是正确的,那么,计算并不需要演变成我们的宇宙,只需描述它即可(也就是确定它的所有关系)。
将时间演进与计算步骤等同起来的想法充满了诱惑,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两者都是一维的序列(至少对非量子的例子来说是这样),并且,下一步的状态总是由现在的状态所决定。然而,这种诱惑来自一种已经过时的经典物理学描述。在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中,并不存在一个普遍的、自然的、定义良好的总体时间变量,在量子引力中更是如此,因为在量子引力中,时间只是某个子系统(时钟)所产生出来的近似性质。
实际上,即便在经典物理学中,将青蛙视角的时间观念与计算机时间联系起来也是毫无根据的。格雷格·伊根(Greg Egan)在科幻小说《置换城市》(Permutation City)中强调说,在模拟宇宙中,一个观察者感知到的时间流逝速度应当完全独立于计算机运行模拟程序的速度。此外,正如我们在上一章所讨论的内容以及爱因斯坦所指出的那样,用飞鸟视角的四维时空来看待宇宙,比青蛙视角的三维空间更加自然,尽管这一观点尚有争议。因此,根本不需要计算机来进行任何计算,它只需要存储所有的四维数据,也就是将那个等同于我们宇宙的数学结构的所有性质都编好代码。这样,需要的时候就可以读取其中单个的时间切片。因此,这个“模拟世界”在内部居民的感觉中,应该很像一个只存储和演化了三维数据的世界。总而言之:进行模拟的计算机所扮演的角色,并不是计算我们宇宙的历史,而是规定它的细节。
那么,要如何规定呢?数据的存储方式(例如,计算机的型号、数据格式等等)都应该是无关紧要的,所以,模拟宇宙中的居民是否感觉到自己是真实的,应当与数据压缩的方法无关。我们已经发现的物理定律为我们提供了极好的数据压缩方法,因为有了它们,就足以存储某一时刻的初始数据、公式以及一个能根据这些初始数据计算出未来状态的程序。正如本章前文所强调的那样,初始数据可能极其简单:量子场论中流行的初始状态都有着吓人的名字,例如霍金-哈特尔波函数(Hawking-Hartle wavefunction)或邦奇-戴维斯暴胀真空(inflationary Bunch-Davies vacuum),但它们的算法复杂性都很低,因为它们都能用简短的物理学论文来定义。但是,要模拟它们的时间演化,就不仅要模拟一个我们这样的宇宙,还需要模拟出众多退相干的平行宇宙。因此,我们的宇宙(甚至于整个第三层多重宇宙)都有可能是由一段简短的计算机程序模拟出来的。
另一种计算:无须演变历史,而是确定关系
之前举的例子都提到了我们所栖身的这个特定的数学结构以及它的量子力学性质等。更一般地说,正如我们已经讨论过的那样,从定义上说,一个任意数学结构的完备描述就是要确定它的元素之间的关系。在本章前文我们讨论过,要定义这些关系,所有方程都必须是可计算的,也就是说,必须存在一个能在有限步骤内计算出所有关系的计算机程序。换句话说,如果我们的世界是一个定义良好的数学结构,那么,它不可避免地要和计算联系在一起,但此处所说的计算与模拟假说中的计算并不相同:这些计算并不主导我们宇宙的演化,只是通过评估它内部的关系来描述它[68]。
我们是模拟出来的吗
深入理解了数学结构、形式系统和计算的三者关系(见图11-6中的三角形),就能阐明本书提到过的一些棘手问题。其中一个问题就是第10章困扰过我们的测度问题。这个问题的本质是如何应对恼人的无穷大,以及如何预测观测结果的概率。比如,每个宇宙模拟都对应着一个数学结构,因而它已经存在于第四层多重宇宙中了,那么,假如它同时还运行在一台计算机上,它的存在是否会变得“更多”?如果遇到下列事实,情况还会变得更加复杂——永恒暴胀预言了一个无限的空间,内部拥有无穷多的行星、文明和计算机,其中一些计算机可能正运行着宇宙的模拟;并且,第四层多重宇宙也可能包含着无数个能用计算机模拟来解释的数学结构。
我们的宇宙(包括整个第三层多重宇宙)有可能是由一个简短的计算机程序模拟出来的。这个事实引发了一个问题:这个模拟程序“运行”与否,是否会造成本体论上的差别?如果像我论证过的那样,计算机只需要描述而不需要计算整个历史,那么,完备的描述可能用一根内存条就能装下,而不需要CPU的力量。如果说这根内存条的存在会对它所描述的多重宇宙是否“真的”存在产生什么影响,这是十分荒谬的。如果这根内存条的存在真的很重要,那么,这个多重宇宙中的某些单元内也可能会包含一根一模一样的内存条,“递归”地支持着它自身的物理存在。这与“第22条军规”和“先有蛋还是先有鸡”的问题不同,内存条和多重宇宙究竟哪一个先被创造出来都无关紧要,因为多重宇宙中的单元是四维时空,“创造”这个概念显然只有在时空内部才有意义。
那么,我们究竟是不是模拟程序?根据数学宇宙假说,我们的物理实在是一个数学结构,正因如此,不管有没有人在第四层多重宇宙内写下一段计算机程序来模拟/描述它,它都存在如斯。于是,此时仅剩的问题就是:计算机模拟程序是否会在某些意义上让我们的数学结构的存在变多?如果我们解决了测度问题,或许我们会发现,对它进行模拟会轻微地增加它的测度,将包含模拟的那个数学结构的测度提高一点点比例。我猜,这个影响非常轻微。所以,如果有人问我:“我们是模拟出来的吗?”我会把钱押注在这个答案上:“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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