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陌生人相处,关键是度的平衡
我们已经讨论了共情在个人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也考察了共情对几种不同类型的关系的影响,现在,我们要聚焦于另一种关系,即与陌生人的互动过程,比如公共政策和慈善捐赠的决策过程。
如果我们有两套道德伦理系统,一套在家里使用,一套在外界使用,那就最好不过了。但实际上,我们调整转换的余地非常之小,以至于任何割裂都会引起自我的冲突。如果我有100美元并决定用这笔钱给我儿子买书,那么,我就不能再用这100美元帮助非洲的穷苦儿童了。如果我要为自己的实验室招一个研究助理,而我朋友希望我雇佣他女儿,那么我对朋友的忠诚就会与我对候选人的中立公平态度相冲突。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对这种张力有所感觉。一位知识分子曾经心怀仰慕地写文章对著名语言学家诺姆·乔姆斯基(Noam Chomsky)大书特书,描述他对种种社会现象的理论、他在知识上的勇气、他永不停歇地为弱者呼喊的努力以及他如何穷尽一生来帮助他人,但最后评论道:他是个信仰坚定的人,绝不会背叛任何人。他自始至终都完全没有背叛他人的能力。即使明知你是错的,他也会竭尽全力为你辩护,因为他不会背叛朋友。
但是,没有人能鱼与熊掌兼得。乔姆斯基也不可能既智慧超卓又不惜任何代价地为朋友辩护。我们对身边亲近之人的狭隘情感,也就是那种由共情驱使的情感,往往会与不偏不倚的要求相冲突,而这种冲突几乎存在于所有道德体系之中。
有些人认为,真正公正无私的道德是不存在的。斯蒂芬·阿斯马(Stephen Asma)在自己的新书中讨论了亲缘关系和忠诚的道德重要性,也就是偏爱自己亲近之人的重要性。他完全清楚这种立场与公平公正之间的冲突,所以他新书名字就叫《反对公平》(Against Fairness)。(我并不是要针对阿斯马,但你还能想到一个比这更让人抓狂的书名吗?)
阿斯马在本书开篇讲述了他在一个伦理论坛上的一次经历。他说自己在论坛上说的一句话震惊了在座的所有人:“我希望把这个房间中的所有人都勒死,如果这么做能让我儿子多活几年的话。”他本来是打算开个玩笑,但在回家的路上,他意识到自己是真心这么想的。
他确实愿意牺牲他人来挽救自己儿子的生命,并且不会因此感到羞耻。他写道:“在我二十几岁的时候,功利主义的要求,即为了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利益而行事可能挺合情合理的,但在我有了孩子之后,这就变成无稽之谈了。”
阿斯马的观点肯定会引起很多人的共鸣。毕竟血浓于水,况且我们都知道不这么认为的人会做出怎样愚蠢且恶劣的事情。乔治·奥威尔在自传中谈到了圣雄甘地,他非常钦慕甘地的勇气,却不认同甘地拒绝亲情、友情、爱情等特殊关系的状态。奥威尔认为这是“非人道的”,继而又说:人之为人的本质并非追求完美,而是因为对他人的忠诚而心甘情愿地犯错;并非苦修禁欲甚至是杜绝男女之乐,而是明知必将撒手尘寰被命运击败,却依然愿意为所爱之人付出任何代价。
我们来回想一下本章开篇的讨论:查尔斯·狄更斯有很强的社会道德感,却对那些对自己的亲人没有任何特殊情感的人大加嘲讽。例如,他笔下的极端功利主义者托马斯·葛擂硬和杰里比夫人,在《荒凉山庄》中对“远距离仁慈”绘声绘色的描述——她只会对那些遥不可及的地方的人发善心,却对自己的家庭视而不见:自己儿子的脑袋被卡在了栏杆中间,可她却在为博瑞波拉加的人虔诚地祈祷。
当然,也有很多人对特殊关系不屑一顾,认为因肤色或性取向而对一个人另眼相待是错误的。诸如彼得·辛格这类人走得更远,认为对自己的同类特殊对待是有问题的,对距离自己更近的人更友善也是不对的。辛格认为,如果依赖直觉和情感来判断和行事,我们就会有更多偏见、更少道德。
作为一个理智的功利主义者,辛格也承认某些出于狭隘或地方主义视角的行为和态度也可能会让全体利益最大化。如果你和我都刚刚有了孩子,为了最大化他们的生存概率,我们当然应该各自照顾好自己的孩子。但像辛格这样的功利主义者却坚持,这种偏见没有任何内在价值。就像对惩罚的癖好一样,我们亲疏有别的态度实际上也可能是邪恶的。
也就是说,对于亲亲疏疏的情感偏好,有两种视角:一种视角认可这种具有狭隘偏颇性质的情感,认为这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另一种视角则将之视为一无是处的道德错误。
我在前面已经说过,共情会引发很多几乎所有人都会认为无法接受的后果。所以,如果认可这种彻头彻尾的狭隘立场,那我就很难自圆其说了。很多人都认为我们完全有权利对自己人更好,而如果共情恰好也是这个方向,那就是锦上添花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其实也是这些人中的一分子。
我从来都不敢信任那些声称因为不愿意增加碳排放量而拒绝远行去见自己爱人的人。对那些在经济上完全可以让孩子上私立学校,却因为泛泛的共同利益理念就把孩子送进明知有很多问题的公立学校的人,我也会敬而远之。即便是在慈善捐赠领域,我也不是一个良好的功利主义者。我所进行的慈善捐赠少得可怜,而且我真的捐了款的项目也都是因为一时心动,比如残奥会,并非经过深思熟虑的计算而做出的审慎之举。尽管知道自己只需要一个肾就可以保持健康,并且有很多患者都非常需要健康的肾脏来挽救生命,但我依然两肾俱全。与绝大多数人一样,我对自己和自己所爱之人的重视程度远远超过对陌生人的重视程度。
但是,我的偏好是有底线的,而且我认为所有人都一样。如果在回家的路上发现一个走丢的小孩,我肯定会带着他去寻找父母。虽然这会让我更晚到家,会让我的孩子感受到一点点痛苦,但我依然会这样做。也就是说,陌生人在我心中也占有一定的比重。
实际上,道德考量中真正困难的部分往往在于度的平衡。对于自己、亲近的人以及陌生人,我们应该如何分配金钱和时间乃至注意力和情绪呢?麦克法夸尔认为,这个问题中有些不可说的禁忌,甚至只是“提出应该为家庭做多少又为陌生人做多少,也就是把亲人和陌生人放在一起权衡比较,就已经显得很大逆不道了”。但真实的情景就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经常要面对这种冲突,不得不在自己、家庭和陌生人之间做权衡。你可以用下面的公式来思考一下:
自己+亲近之人+陌生人=100%
现在开始往这个公式中填数字。那些给自己100%的人,是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是完完全全的魔鬼。那些给自己0%的人,是一些近乎疯狂的大圣大贤。在整个人类历史上,有很多人分给陌生人0%,我在《善恶之源》中已经提到过,人类本性的默认模式就是这种情况。
但是,我无法想象今时今日仍有人会这样做。几乎没有人会眼睁睁看着陌生人死去,当然,如果伸出援手不会给他们造成太大的损失的话。所以,我知道这个数字不应该是多少,却不知道这个数字应该是多少、如何才能知道是多少,甚至这究竟是不是思考这类问题最好的框架。
本书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