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家庭的影响
从降生之时起,婴孩就想要把自己和母亲联系在一起。这是他各种动作的目标。在最初几个月中,母亲在他的生活里扮演了最重要的角色,他几乎是完全依赖在她身上。他合作的能力就是在这种情境下最先发展出来的。母亲是婴孩第一个接触到的人类,也是除了他自身之外,最先使他感兴趣的人。她是他通往社会生活的第一座桥梁,一个完全不能和母亲(或另外某一个代替母亲地位的人类)发生联系的婴孩,必定会走上灭亡之途。
这种联系不仅非常密切,而且影响深远,因此在以后的岁月里,我们就无法指出他的哪些特征纯粹是出自遗传的效果。每一种可能是得自遗传的倾向,都已经被她的母亲修正、训练、教育而改头换面过了。她的技巧是否优良,影响了孩子的所有潜能。所谓母亲的技巧,我们指的是她和孩子合作的能力,以及她使孩子和她合作的能力。
这种能力是无法用教条来传授的。每天都会产生新的情境,其中有千万点都需要她应用她对孩子的领悟和了解。
她只有真正对孩子有兴趣,而且一心一意要赢取他的情感,并保护他的利益时,才会有这种技巧。
在她的各种活动之中,我们都能看出她的态度。每当她抱起她的孩子四处走动,对他喃喃作语,替他洗浴,或喂他食物时,她都有使他和自己发生联系的机会。如果她对自己的工作训练不够,或对他缺乏兴趣,她势必会动作粗野,而这会引起孩子的反感。如果她没有学会怎样帮孩子洗浴,孩子会感到洗澡是件不愉快的事情,结果是孩子不但不会和她产生亲密的联系,反倒会设法逃避她。她安置孩子上床的方式,她的一举一动,她的一颦一笑,都必须非常巧妙。她照顾他或让他独处的技巧,也必须恰到好处。她必须顾及他的整个环境———新鲜的空气,房间的温度,营养的状况,睡眠的时间,身体的习惯,以及整洁等等。在每个小地方,她都为孩子提供了一个喜欢她或讨厌她、愿意合作或拒绝合作的机会。
在母道的技巧之中并没有什么神秘的力量,所有的技巧都是长期训练和兴趣的结果。母道的准备在生命的早期便已经开始了。从一个女孩对比她年幼孩子的态度,以及她对婴儿和她未来工作的兴趣,便可以看出母道的第一步。对男孩和女孩都施予同样教育,让他们以为将来他们要从事完全相同的工作,这种教育方法并不可取。假如我们希望培养出很有技巧的母亲,我们必须教女孩子以母道,让她们喜欢当母亲,把母亲的工作视为是一种创造性的工作,而且在以后的生活里,当面临自己所要扮演的角色时不会感到失望。
很不幸,在我们的文化中,女性母道部分的价值却被视为是微不足道的。假如人们重男轻女,假如男性的角色占有较优越的地位,女孩子自然不会喜欢她们未来的工作。没有人会居于臣属的地位而感到满足。这样的女孩子结了婚,即将拥有自己子女的时候,她们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来表现她们的抗拒。她们不愿意也不准备怀孩子,她们不期望孩子的到来,也不觉得养育孩子是件有趣的创造性活动。这可能是我们最大的社会问题,可是却很少有人正视它。人类的整个社会都维系于女性对母道的态度。然而,几乎在每一个地方,女性在生活中的地位都被低估,而且被认为是次要的。即使在童年时期,男孩子们也常常把家务事看做是仆役的工作,似乎他们的尊严不容许他们插手做家务。人们很少把整理家务当做是女性的一大贡献,而视之为贬抑女性的一种苦役。如果女人真正能够把家事看做是一种艺术,从中能获得乐趣,并能丰富光大她家人的生活,她就能够使它成为比世界上任何其他职业都不逊色的工作。反过来说,假如人们把它当做是男人不做的下贱工作,那么女人必定会抗拒她们的工作,反抗它们,并设法证明(其实这是很明显的事实,根本无需证明):男女是平等的,她们应该被赋予发展她们潜能的机会。潜能必须经由社会感觉才能够发展出来,社会感觉会将它们导向正途,使它们在发展时不会受到外来的限制。
只要女性的地位受到歧视,整个婚姻生活的和谐必然会毁坏无遗。认为对孩子的兴趣是一种低下工作的女人,绝对无法学会要给予孩子一个好的开始所需要的技巧、关心、了解和同情。对自己的女性角色不满意的女人,她生活的目标会阻止她和自己的孩子作亲密的联系,她的目标和孩子们的目标并不一致,她经常念念不忘要证明她个人的优越,为要达成这个目标,孩子们便成了碍手碍脚的累赘。如果我们追究在生活中失败的许多个案,我们几乎都会发现,它们是由于母亲没有适当地尽到责任。她没有给孩子好的开始。假如母亲们都失败了,假如她们都不满意她们的工作,对孩子也毫无兴趣,那么人类全体都将陷入危险的境地。
然而,我们却不能认为母亲是失败的罪魁。她们没有罪。也许本身就没有人教导一个女人如何做母亲,如何与人合作,也许她在她的婚姻生活中是抑郁不快的。良好的家庭生活面前有形形色色的阻碍。假如母亲病了,她可能希望和孩子们合作,但是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假如她到外面上班,当她回家时,可能已经筋疲力尽。假如经济状况欠佳,她供给孩子们的食物、衣着、居处,都可能因陋就简。还有,决定孩子行为的,并不是他的经验,而是他从经验中获得的结论。当我们在研究问题少年的自述时,我们能够看到在他和母亲之间的关系中存在困难,但是在表现良好的儿童和自己的母亲之间,也可能存在同样的困难。在此,我们应该回顾个体心理学的基本观点。特征的发展并没有什么理由,可是儿童为了自己的目的,却会利用他们的经验来作为理由。例如,我们无法断言营养不良的儿童一定会变成罪犯,我们必须观察他从他自己的经验中获得了什么样的人生观。
我们很容易了解,假如一个女人对她身为女性的角色感到不满,她会招致许多困难和紧张。我们都知道母道的奋斗力量。许多研究都指出:母亲保护儿子的倾向,比其他的各种倾向都更为强烈。在动物之间(例如在老鼠和猿猴之间),母道的驱动力已经被证实比性或饥饿的驱动力更强。如果它必须在上述几种驱动力之中选择一种,最占优势的必定是母道的驱动力。这种力量的基础并不是性,它出自合作的目标。母亲常常觉得她的儿子是她自身的一部分。通过她的儿子,她才和生活的整体紧密联系,她才觉得自己是生与死的主宰。在每位母亲的身上,我们多多少少都可以发现到一种感觉,母亲认为经由她的儿子,她已经完成了一件作品。我们几乎可以说:她觉得她是像上帝一样的———从一无所有中创造出活着的生命。事实上,对母道的追求就是人类对优越地位———成为神圣的目标———追求的一种表现。这是一个最清楚的例子,它让我们明白:为了人类的缘故,我们如何以最深刻的社会感觉,把优越感目标应用于对别人的兴趣上。
母亲当然可能把儿子是她自身一部分的感觉加以夸大,并强迫性地利用他来达成她的优越感目标。她可能设法让孩子完全依赖于她,并控制他,使他永远留在她的身边。让我举一个70岁农妇的个案为例。她的儿子在50岁时仍然和她住在一起,而且他们两人都同时患了急性肺炎。
母亲安然度过危险期,儿子被送到医院后却死掉了。当母亲知道儿子的死讯后,她说道:“我早就知道我没法把这个孩子带大的。”她觉得她应该负责她孩子的一辈子,她从来没打算要使他成为社会生活的一部分。但是,当一个母亲没有设法扩展自己的孩子和别人的联系,并教导他和环境中的其他人平等合作时,她却犯了严重的错误!
母亲和外界的种种关系并不是很简单的,她和孩子的联系不应该被过分强调。不管是为了母亲,或是为了孩子,这一点都必须特别加以注意。过分强调一个问题,其他的问题就会受到忽视。即使我们遇到的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如果我们稍稍加以重视,也会比完全漫不经心好。和母亲发生关联的,有她的孩子,她的丈夫,以及围绕着她的整个社会生活。她必须对这三种联系给予相等的注意,她必须凭借常识冷静地面对这三者。假如母亲只考虑她和孩子们的联系,她难免要宠坏他们。她会使他们很难发展出独立性以及和别人合作的能力。在她使孩子和她自己成功地联系在一起以后,她的第二个工作是把孩子的兴趣扩展到他父亲身上。然而,假如她自己对这位父亲缺乏兴趣,这项工作就几乎不可能完成。以后,她还要使孩子的兴趣转向环绕着他的社会生活,转向家里其他的孩子,转向朋友、亲戚和平常的人类。因此,她的工作是双重的:
她自己必须给予孩子一个可信赖人物的最初经验,然后她必须准备将这种信任和友谊扩展开,直到它包括整个人类社会为止。
如果这位母亲只专心要使孩子对她自己有兴趣,他以后可能会憎恶所有想使他对别人发生兴趣的企图。他总是寻求母亲给他支持,对于他认为能分取母亲关怀的竞争者,则满怀敌意。她对她的丈夫或家庭中其他孩子表现出的关切,都会被孩子认为是对自己权益的剥夺。这个孩子会发展出一种观点:“我的母亲属于我,不属于任何其他人。”现代的心理学家大多误解了这种情况。例如,在弗洛伊德学派的俄狄浦斯理论中,假设孩子有一种倾向,要爱恋上母亲,并希望和她结婚,憎恨父亲,并希望要杀死他。如果我们了解了孩子的发展,这种错误就不可能发生。俄狄浦斯情结只产生在希望占有母亲全部注意力,并逃避开其他人的孩子身上。这种欲望与性无关。它是一种支配母亲的欲望,它要完全控制她,使她成为奴仆。只有被母亲骄纵,并且对世界上的其他人没有同胞感的孩子,才会有这种欲望。在非常少数的例子里,始终只和母亲联系在一起的男孩子,会把她当做解决自己爱情和婚姻问题的对象,但是这种态度的意义是:他除了母亲之外,就无法想出有任何人肯和他合作。他不相信有其他的女人能够成为和母亲一样的臣仆。因此,俄狄浦斯情结是由于教育错误所造成的人工产品。我们不需假设由遗传得来的乱伦本能,也不必想象这种变态的本能和性有什么关联。
一个被母亲缚在她自己身边的孩子,一旦进入一个不再和她联系在一起的情境,麻烦就开始发生了。例如,当他到学校去,或在公园里和其他孩子一起玩时,他的目标仍然是要和他的母亲联系在一起。不管是什么时候,他都不愿和她分离。他希望永远把妈妈拖在身边,占据她的思想,并使她关心自己。他有许多种方法可以用。他可能变成妈妈的心肝宝贝,永远软弱,撒娇,以博取同情。他可能动不动就哭泣或得病,以表示他是多么需要被照顾。在另一方面,他也可能时常动怒,他可能不服从母亲或和她争执,以赢取注意。在问题儿童之中,我们发现了各式各样被宠坏的儿童,他们挣扎着要获取他们母亲的注意,并抗拒由环境带来的每一种要求。
孩子很快就会熟练地找出哪一种方法最能够有效地吸引母亲的注意力。被宠坏的孩子通常都害怕单独一个人被留下,尤其是单独留在黑暗中。他们害怕的并不是黑暗本身,他们是利用害怕来使母亲跟他们更接近。有一个被宠坏的孩子,在黑暗中总是哭闹不休。一天晚上,当他的妈妈听到他的哭声走过来时,她问他:“你为什么害怕呢?”“因为很暗。”他回答道。但是他的妈妈现在可看破他行为的目的了。“难道我来了后,”她说道,“就不暗了么?”黑暗本身并不重要。他对黑暗的害怕,意思只是他不喜欢和母亲分开。假如这样的孩子和母亲分开了,他会运用他所有的情绪,所有的力量,所有的心智能力,来造成一种他的母亲必须和他接近,并且再和他联系在一起的情境。他可能用尖叫,用呼喊,用无法睡眠,或用故意和自己过不去的其他方法,来叫她过来。教育家和心理学家最常注意到的一种方法是害怕。在个体心理学中,我们不再关心着要找出害怕的原因,而是要分辨出它的目的。所有被宠坏的孩子都会害怕某些东西,他们利用他们的害怕来吸引注意,结果就使这种情绪成为他们生活样式的一部分。他们利用它来获得和母亲重新紧密联系的目标。胆小的孩子一定是被宠惯的孩子,而且他还想继续受宠。
有时,这些被宠坏的孩子会害梦魇,并且在睡眠中大哭出声。这是一种众所皆知的病征,但是只要睡眠被认为是和清醒互相对立的状态,它就不可能被了解。然而,这是错误的,睡眠和清醒并不互相对立,他们是同一种东西的变异。在他的梦里,孩子行为的方式和他清醒时大致是相同的。他想改变情境使之符合自己利益的目标影响了他的整个身体和心灵,在经过训练和积累经验之后,他会找出达到其目标最有效的方法。即使在他睡眠的思想中,和他目标符合一致的影像和记忆也会进入他的心灵。一个被宠坏的孩子,在几次经验之后会发现,如果他想再和母亲在一起,能够吓坏自己的想法是非常有用的。即使他们长大了,被宠坏的孩子仍然会保存他们那充满焦虑的梦。在梦中被吓坏是获取注意的工具,现在它已经成了机械式的习惯。
这种焦虑的利用是很普遍的,假如我们听到哪一个被宠坏的孩子在睡觉中从来不惹麻烦,那才是奇怪的事。吸引注意力的把戏种类是非常繁多的。有些孩子发现他们的睡衣很不舒服,或吵着要喝水;其他的孩子会害怕强盗或野兽;有些孩子除非他们的父母坐在床边,否则他们就无法入睡;有些孩子会做噩梦,有些会跌下床,有些会尿床。我治疗过一个在夜间似乎从来不惹麻烦的被宠坏的孩子。她的母亲说她睡得很甜,不做噩梦,不会在半夜醒来,完全没有出过乱子。她只有在白天时才惹出种种问题。这真令人感到惊奇。我提出了许多种为了吸引母亲的注意力而患上的病征,但是这个女孩子却一样也没有患上。最后,我终于恍然大悟。“她睡在哪里?”我问她的母亲。“在我的床上。”她回答道。
对被宠惯的孩子而言,疾病是求之不得的事。因为当他们害病时,他们会比平常更受到关注。这样的孩子经常在得过一场疾病之后不久,才会显出问题儿童的行径,乍视之下,仿佛是这场病把他造成问题儿童的。其实这是因为他在痊愈之后,还记得自己患病时受到的宠爱之故。如果病后母亲不再像当时那么宠他了,他便会制造问题来作为报复。有时候,一个孩子会注意到另一个孩子是如何因为患病而成为众人注意的中心的,他也希望自己得病,他甚至会亲吻病童,希望能感染上他的病。
有一个女孩子曾经住过四年医院,并且非常受医生和护士们的宠爱。当她回家后,起初她的父母也很宠爱她,但是过了几个礼拜后,他们对她的关怀降低了。这时,假如她要求某件东西而不能如愿时,她会把指头放进嘴里,说:“我还住在医院里呢!”她在提醒别人她曾经得过病,并且想要再回到能让她随心所欲的情境。在成人中,我们也能看到同样的行为,他们常常喜欢谈他们的疾病或动过的手术。另一方面,有时候,曾经让父母大伤脑筋的孩子在一场疾病之后,会恢复正常,不再骚扰他们。我们已经说过,身体的缺陷是孩子们的一种额外负担,但是我们也说过,它们并不足以解释孩子们性格上的不良特征。因此,我们不免要怀疑:身体障碍的消失是否对这种改变有所影响?有一个在家中排行第二的男孩子,他说谎、偷窃、逃学、残忍、不服从,惹出了许多麻烦,他的老师对他束手无策,因此主张应该送他进感化院。正在这时,这个孩子病倒了。他的臀部患了结核症,结果在石膏床上睡了半年。当他病愈后,变成了家中最乖的孩子。我们无法相信这场疾病会对他造成这样的效果,很清楚,这种改变是因为他认识到了他以前的想法是错误的。以前,他一直认为父母偏爱他的哥哥,并觉得自己受到忽视。在患病期间,他发现自己是众人注意的中心,每一个人都照顾他、帮助他,从此,他便大彻大悟地放弃了别人总是忽视他的观念。
假如人们认为要补救母亲们经常造成的错误,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让她们照顾孩子,并且把孩子送进幼儿园,让阿姨看顾,那这种想法就实在太可笑了。如果我们要找一个代理母亲的人,我们要找的就是能够扮演母亲角色的人———她自己本身一定要像母亲一样对孩子们感兴趣。
幼儿园的阿姨当然不可能比孩子的母亲更对孩子感兴趣。
在孤儿院长大的儿童经常对别人缺乏兴趣,因为没有人能在这些孩子和其他人之间架起人际关系的桥梁。以前,有人曾经对一些在孤儿院长大而发展不太好的儿童作过一项实验。他们找了许多护士和修女给予这些儿童个别照顾,或把他们安置在私人家里,让家庭中的母亲像对待自己孩子一般地对待他们。结果显示,只要保姆选择恰当,他们的情况都会有显著进步。养育这种孩子的最好方法,是帮他们找到能代替母亲或父亲角色的人,让他们过上平常的家庭生活。因此,假如我们把孩子从父母身旁带开,我们的当务之急也是帮他找寻能够履行父母责任的人。有许多失败者的出身都是孤儿、私生子、被遗弃的孩子,以及由于父母的婚姻破裂而留下的孩子,从这件事实可以看出母亲的温暖和照顾是多么重要。大家都知道,继母是非常难当的,因为前妻留下的孩子常常会反抗她们。然而这个问题并非无法解决,我曾经看到过很多人成功地化解了这个问题。但是大多数的妇女都不了解这种情境。在母亲死掉之后,孩子可能会转向父亲,并受到他的宠爱。现在,他觉得父亲的关怀被剥夺掉了,因此而攻击他的继母。假如她觉得她必须反击,那么孩子可就真的惨了。她可能转而向孩子挑战,而孩子的反抗会变本加厉。和孩子的争执必然是一场持久战,他绝不会因为在争执中得胜或失败而妥协。在这些争执中,最软弱的方法才是最有效的。如果非得要求孩子给予某些东西,他必定会拒绝。假如我们都能体会到合作和爱情是绝对无法用武力获得的,那么在这个世界上,一定可以避免没有必要的紧张和没有用处的努力。
在家庭生活中,父亲的地位和母亲的地位同等重要。
最初,父亲和孩子的关系并不亲密,他的影响会在晚些时候才产生效果。我们已经说过,假如母亲不能把孩子的兴趣扩展到父亲身上可能造成的危险,这种孩子在社会感觉的发展上可能遭受到严重的阻挠。对孩子而言,父母婚姻不美满的家庭也是充满危险的。他的母亲可能觉得自己的力量不足以把父亲留在家庭里,因此她希望完完全全地保有她的孩子。也许父母双方都会为他们私人的利益而把孩子当做争执的焦点。他们都希望孩子依附在自己身上,爱自己更甚于爱对方。如果孩子们发现了父母之间的冲突,他们可能很技巧地让父母来争夺他们。结果在父母之间便产生了一种竞争,来看谁最善于管理孩子,或谁更宠爱他们。在这种家庭气氛中长大的儿童,是不可能训练出合作的能力的。他最先对其他人之间合作的感受,就是父亲和母亲之间糟糕的合作关系,这样的父母不可能希望能教会孩子如何合作。而且,儿童对婚姻和异性伴侣最初的概念,也是从他们父母的婚姻中得来的。在不美满的婚姻下长大的儿童,除非他们最初的印象被纠正过来,否则他们对婚姻会持有悲观的看法。即使是在成年之后,他们也会觉得婚姻注定是不幸的。他们设法避开异性,要不然就认定他们对异性的追求不可能获得成功。因此假如父母的婚姻不和谐,不是社会生活的产品,也不能作为社会生活的准备,那么孩子一定会遭受重大的障碍。婚姻的意义是两个人共同结合以谋求他们相互的幸福,他们孩子的幸福,以及社会的幸福;如果它在任何一方面失败了,它就无法和生活的要求协调一致。
因为婚姻是伴侣式的结合,所以两个人都不应该想统驭对方。这一点值得详加讨论,不能只当做老生常谈。在家庭生活的全部行为之中,并不需要应用权威;假如其中有一个成员特别突出,或比别人更受重视,那一定非常不幸。如果父亲脾气非常暴躁,而且想驾驭家庭的其他成员,则男孩子们对男性应有的作风就会形成错误的观点。
女孩子会受害更深。在以后的生活中,她们会把男人想象成暴君,婚姻则会被看做是一种奴役关系或臣属关系。有时候,她们会以性欲倒错的方式企图避开异性。假如母亲在家庭里更富有权威,整天对家里的其他人唠叨,这种情势会倒转过来。女孩子们可能会模仿她,变得刻薄而挑剔。男孩子则始终站在防御的地位,怕受批评,尽量寻找机会表现他们的恭顺拘谨。有时候,不只母亲是暴君,姐姐、姑姑都会加入管束他的阵营。结果,他会变得保守,畏缩不前,不敢参加社交活动。他怕所有的女性都有这种唠唠叨叨、吹毛求疵的态度,因此他希望对全体女性一律敬而远之。没有人喜欢受批评,但是假如一个人把逃避批评作为生活的中心点,那他跟社会的各种关系都会受到干扰。他看每件事情的时候,都会遵照他的感觉表来加以推断:“我是征服者,还是被征服者?”这些人把和别人的关系当做是决定胜负的场所,他们自然不可能知道友情为何物。
父亲的任务可以用几句话来作一总结。作为父亲,他必须证明他自己对妻子、对儿子,以及对社会都是一个好伙伴。他必须以良好的方式应付生活的三个问题———职业、友谊和爱情。他必须以平等的立场和妻子合作,照顾并保护他的家庭。他不能忘记妇女在家庭生活中所占有的创造性地位是不容贬抑的,他的责任不是贬低妻子的母亲角色,而是和她一起工作。在金钱方面,我们应该特别强调,即使父亲是家庭主要的经济来源,它仍然是家庭共有的。父亲绝不应表现得好像他在施舍,其他人则在收受。
在理想的婚姻中,由男主人提供家庭的经济来源只不过是家庭成员间分工合作的结果而已。有许多父亲利用他们的经济地位作为统治家政的方法。在家庭中不应有统治者,应设法避免每一个能造成不平等感觉的机会。每一位父亲都应该了解,我们的文化过分强调了男性的优越地位,结果他的妻子在和他结婚之后,便深怕自己会受到贬抑而被置于低下的地位。他不能只因为他的妻子是女性,不会像他一样赚钱养家,便以为妻子不如自己。无论妻子对支持家庭的经济来源是否出过一臂之力,如果家庭生活是真正和谐的,那么由谁赚钱养家或谁来承担做家务,都不应成为问题。
父亲对孩子的影响非常重大。许多儿童在一生之中都把他们的父亲当做偶像崇拜,另外有些儿童则视之为最大的仇敌。处罚,尤其是体罚,对孩子总是有害的。不能以友善的方式进行的教育便是错误的教育。非常不幸的是,在家庭中惩罚儿童的责任经常落在父亲头上。我们说它不幸,有几个原因。第一,它使母亲有一种信念,以为妇女不能真正地教育她们的子女,以为她们是需要强有力的臂膀来帮忙的弱者。如果母亲告诉她的孩子:“等你爸爸回来教训你!”她等于是暗示他们:把父亲当做最后的权威以及生活中的实力人物。第二,它破坏了父子之间的关系,让孩子们怕父亲,而不觉得他是可亲近的朋友。也许有些妇女怕一旦她们自己要惩罚孩子,她们就会失去孩子们的情感,但是要解决这个问题并不能把惩罚孩子的责任推卸给父亲。孩子们并不会因为她召来一名惩罚的执行者而不对她心怀怨恨。有许多妇女仍然利用“告诉爸爸”作为强迫孩子们服从的手段,这些孩子对男性在生活中的地位会作何感想?
假如父亲是以积极的方式应付生活的三个问题,他会成为家庭的中坚,他是好丈夫,也是好爸爸。他容易与人相处,能够结交朋友。如果他结交了朋友,他已经使他的家庭成为他四周社会生活的一部分。他不离群索居,也不受传统观念的束缚。家庭之外的影响力能够进入家庭中,而他也会以身作则地教给孩子社会感觉和合作之道。即使丈夫和妻子各有不同的朋友,也没有什么关系。但是他们都应该有相同的社交生活,并避免因友谊问题而闹得貌合神离。当然,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他们应该朝夕相守,寸步不离,而是说他们在彼此共处之际,应该不会感到有什么困难。例如,假如丈夫不愿意把妻子介绍给他的朋友,这种困难便发生了。在这种情况下,他的社会生活的中心是在家庭之外。在孩子们成长的过程之中,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就是让他们知道家庭是社会的一个单位,在家庭之外还有许多值得信赖的人类和朋友。
如果父亲和他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相处得都非常好,孩子的合作能力便有了很有利的前兆。当然,他终须离开家庭,独自成家立业,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要不喜欢家庭,要不就和他们决裂。有时候,两个仍旧依赖在父母身上的人结了婚,他们会过分重视他们和原来家庭之间的联系,当他们提到“家”时,他们指的是他们父母的家。假如他们认为他们的父母仍旧是家庭的中心,他们就不能建立起真正属于他们自己的家庭生活。这个问题和每一个牵涉到的人的合作能力都有关系。有时候,男方的父母善妒,他们想要知道儿子生活的每一细节,并给新家庭添加种种麻烦。他的妻子觉得自己不受尊重,并对公公婆婆多管闲事感到恼怒万分。这种情况尤其在男方不顾父母的反对而结婚时最容易发生。他的父母可能错了,也可能是对的。假如他们对儿子的婚事不满意,他们可以在结婚之前表示反对,但是既然结婚了,那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他们应该尽其所能促成婚姻的美满。假若无法避免门户不相当的情形,丈夫应该了解其中的困难,不必因此而感到苦恼。他应该把父母的反对看做是父母本身的错误,同时应尽力证明自己选择妻子的看法是正确的。夫妻双方没有必要把他们的愿望呈给他们的父母核准,但是假如大家能彼此合作,而妻子也觉得公公婆婆确实能为他们的幸福和利益着想,那么事情的进行显然会顺利得多。
每个人最明确地期待父亲完成的行为,是他能解决职业问题。作为父亲,男人必须接受职业训练,必须能养活他自己和家庭。在这方面,他可能会得到妻子的帮助,以后孩子们可能也会给他帮助,但是在我们现代的文化环境下,经济责任主要还是落在男人肩上。要解决这个问题,他必须工作,必须勇敢,必须了解他的职业并知道它的利弊,必须在他的行业中和别人合作,让别人对他有好感。
不仅如此,他的态度还影响了他的孩子准备用何种方式面对职业问题。因此,他必须成功地解决这个问题———找到能对全体人类有所贡献的职业。然而,他本人认为自己从事的职业是否有用倒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工作本身必须有用。我们不必听他的一面之词。如果他认为自己是利己主义者,那固然是可悲之事,但是,假如他做的工作对人类共同幸福有所助益,也就无所谓了。
然后,我们要谈的是爱情问题的解决———也即婚姻和幸福家庭的建造。做丈夫有一个重要条件:他必须对他的配偶深感兴趣。要看出一个人是否对另一个人有兴趣是很容易的事。如果他对她有兴趣,他对她喜好之物也会感兴趣,同时会把她的幸福当做是自己必须兼顾的目标。情感不仅能够证明彼此之间有兴趣,有许多种情感还能作为夫妻之间事事和谐的明证。他必须成为他妻子的良伴;他必须努力奋斗,以使她的生活更舒适、更富裕;他必须乐观进取,以取悦她。只有夫妻双方都认为他们的共同幸福高于个人利益时,才可能有真正的合作。他们两人对另一方的兴趣都应该比对自己的兴趣更浓。
在孩子们面前,丈夫不应该将他对妻子的情感表现得太露骨。夫妻之爱不能和他们对孩子的爱相互比拟,它们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彼此也不能抵消对方。但是,假如夫妻彼此过分亲密,有时候孩子就会觉得自己的地位降低了。他们会产生忌妒之心,并希望能和父亲或母亲一争长短。配偶之间的关系不应该被看得太不严肃。此外,父亲对儿子、母亲对女儿解释与性有关的事情时,除了孩子希望知道而且在其发展阶段也能了解的事物外,就不必一厢情愿地告诉他们太多的知识。我觉得在我们这个时代有一种倾向,人们想告诉孩子许多他们还无法适当掌握的性知识,结果引起了不恰当的兴趣和好奇,甚至把性不当一回事,而以稀松平常的态度等闲视之。这样子并不见得比以往隐瞒孩子或绝口不谈与性有关的事物的态度更高明。所以,最好是先了解孩子希望知道什么,并只回答他们正在思考的问题,而不要从我们自己的角度强迫他们接受我们认为每个人都应该知道的事情。我们必须取得他的信任,让他觉得我们会和他合作,并帮他找出这个问题的解决方法;假如我们这样做了,便绝不会错得太离谱。还有,有些父母很怕他们的孩子会从同伴处听来有害的性故事,这也是杞人忧天。在合作和独立方面训练良好的孩子,是绝不会受到朋友谈论之害的,而且孩子们在这些事情上经常比他们的长辈还要细心。一个不准备接受错误观点的孩子,自然不会受到“道听途说”的毒害。
在我们现代的社会中,男人有较多的机会可以经历社会生活,可以知道社会制度的利弊,以及他们自己同国家甚至同全世界的道德关系。他们活动的范围仍然比女性的活动范围大。因此,在这类问题方面,父亲应该作为妻子和孩子们的顾问。他不能利用他较多的经验而过分夸大其词。他不是家庭教师,他应该像朋友互相劝告一样地劝导他们,并且要避免引起反感。假如他们同意了他的看法,也不必得意忘形。如果他的妻子未曾受过良好的合作训练,而反对他的主张,他也不必坚持自己的观点,或想要运用权威来压制对方,他应该另找可以消除这种抗拒的方法。争执是无法使人心悦诚服的。
一个家庭不应该过分强调金钱,或把金钱当做争执的题材。女人通常不外出挣钱,因此她们对金钱大多比丈夫敏感。如果批评她们浪费,她们会深感受到伤害。金钱的事情应该在家庭的经济能力之内,以合作的方式妥善安排。妻子或孩子们也不应该迫使父亲付出在其能力之外所能负担的金额。大家从一开始就应对家中的开支有所计划,以免有人觉得自己吃亏。父亲不能以为他可以只凭金钱来保证儿子的前途。我曾经读过一本美国人写的有趣的小书,其中描述一个白手起家成为富豪的人,他希望自己的子孙后代都能免于贫穷和匮乏之苦。他去找一位律师,请教应该怎么做才能达成这个愿望。律师问他希望连续几代富裕?他告诉律师,他的能力足以使十代子孙过上优裕生活。“当然,你能够做到这一点,”律师说道,“但是,你可知道,你的第十代子孙每人身上的血统都来自五百多名祖先?有五百个以上的家庭都能说他是他们的后代。这样,他们还算不算是你的子孙?”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一个事实:不管我们为我们的子孙做些什么事,其实我们都是为整个社会而做的。我们无法脱离这种和同类之间的联系。
如果在家庭中没有权威的存在,那么其中必定会有真正的合作。父亲和母亲必须合力协商有关他们孩子教育的每件事情。他们任何一人都不应表示他特别偏爱哪一个孩子。这是很重要的。这绝不是在夸大偏爱的危险性。有些孩子会丧失生活的信心,几乎都是因为他觉得家中另一个孩子更受偏爱。有时候,这种感觉并不见得完全正确;但是,假如父母对孩子一视同仁,这种感觉便不会有滋长的可能。如果父母重男轻女,女孩子们的自卑情绪就注定要发生。孩子是很敏感的,假如他们疑心别人更受喜爱,即使是好孩子也可能在生活中走上完全错误之途。有时候,其中一个孩子天资较为聪颖或长得较为可爱,结果父母便很难不表示比较喜欢这个孩子。但父母应该技巧性地避免表示出来这种偏爱。否则天资比较优越的孩子会使其他所有的孩子蒙受阴影,并感到沮丧;他们会忌妒那个孩子,并怀疑自己身上的才能,他们的合作能力也会因此受到打击。父母只是在口头上说没有这种偏爱是不够的。父母应该注意在他们任何一个孩子的心中,是否存有认为父母偏心的疑虑。
现在我们开始讨论家庭合作中另一个同等重要的部分,即孩子们之间的合作。只有孩子们觉得彼此是平等的,他们才会对社会产生浓厚的兴趣。也只有男孩们和女孩们觉得彼此平等,两性之间的关系才不会造成重大的困难。有许多人问:“同一个家庭中长大的孩子,差异怎么会这么大?”有些科学家把它解释为遗传不同的结果,但是我们却认为这是一种迷信。我们可以把儿童的成长比喻为树木幼苗的成长。假如一丛树木种植在一起,事实上它们每一株都各占有不同的情境。如果其中有一株因为能照到更多的阳光,拥有更肥沃的土壤,它一定会长得比较快,但它的发展也会影响到其他各株幼苗的成长。它遮住了它们的阳光,它的根四处伸张,吸走了它们的营养。结果,其他幼苗自然会营养不良,发育也会受影响。在一个家庭中,假如有一个成员过分跋扈,结果也是一样的。我们说过,父亲和母亲都不应在家中占有太突出的地位。如果父亲非常成功或才能出众,孩子们会觉得自己的成就不可能和他等量齐观。他们泄气了,他们对生活的兴趣也会受到妨碍。因此之故,名门子女常常会使父母或社会大失所望。假如父亲在他的行业中很有成就,他不应在家庭中过分强调他的成功,否则孩子们的发展便会受到阻碍。
在孩子们之间,也应该注意同样的事情。假如有个孩子一枝独秀,他很可能夺走了父母大部分的注意力。对他而言,这是个踌躇志满的得意情境,但其他的孩子却会憎恨这种差别待遇。要让一个人屈居于他人之下而不心存怨恨,几乎是不可能之事。这种杰出的孩子会损及其他所有的人,如果说他们是在心灵缺乏润泽的状况下成长的,也并非言过其实。他们不会停止对优越地位的追求,因为这种追求是不可能停止的。然而,他们的追求却会转到其他的方向,它们可能是不实际的,或在社会上没有任何用处。
个体心理学在探讨孩子们出生顺序的利弊方面,开拓了一片非常广阔的研究田地。为求简化起见,我们假设父母亲之间合作良好,并在尽心尽力地教养其子女。可是每个孩子在家庭中的排行仍然会造成很大的差异,而且每个孩子也因此而在完全不同的情境下成长。我们必须再次强调,即使在同一家庭中,两个孩子也不会处于完全相同的情境,因此,每个孩子都会在他的生活样式中,表现出他想适应自己特殊情境所造成的结果。
每个长子都曾经历过一段独生子唯我独尊的时光,当第二个孩子降生时,他便骤然要强迫自己适应另一个新的情境。长子通常都受到大量的关怀和宠爱,他习惯于成为家庭的中心。突然,在毫无准备、措手不及的状况下,他发现自己被逐下了王座。另一个孩子出生了,他不再唯我独尊了。现在,他必须和另一个对手分享父母亲的关怀。
这种改变会留下重大的影响,我们经常发现:问题儿童、神经病患者、罪犯、酗酒者、堕落者,这些人的困难多是在这种环境之下开始的,对另一个孩子的降临感受到深刻困扰的感觉铸成了他们的整个生活样式。
其他的孩子也可能在同样情况下丧失其地位,但是他们的感受可能不会如此强烈。他们已经有过和其他孩子合作的经验,他们未曾独占照顾和关怀。但对长子而言,这却是截然不同的转变。如果他确实因为新生子的到来而遭受冷落,我们便无法期望他会心平气和地接受这种情境。
如果他愤恨不平,我们也不能怪罪他。当然,假如他的父母曾让他对他们的关爱怀有信心,假如他知道他的地位稳如泰山,最重要的,假如他已经准备要迎接新娃娃的降临,并学会怎样帮忙照顾他,那么,这场危险便会不留恶果地消失于无形。通常,他都没有做好这种准备。新娃娃真地夺走了他原来享有的照顾、情感和赞赏。他开始想把母亲拉回自己身边,并考虑要怎么做才能重新获得别人的注意。有时候,我们会看到母亲在两个孩子之间游移不定,他们两个都想比对方更占有她的注意力。年纪较长的一个通常会强取豪夺,并想出新策略。我们可以推算他在这种环境之下,会做出什么事来。假如我们处在他的环境中,追求着他的目标,我们所做的事是和他毫无两样的。
我们会找母亲的麻烦,向她反抗,并表现出一些她无法忽视的恶行劣迹。他也会这样做的。结果他把母亲弄得不耐其烦。他以最粗野的方式,运用各种可能的方法,拼命挣扎。他的母亲却因为他惹出的麻烦而对他心灰意冷。现在,他可真正尝到不再受人爱的滋味了。他为了得到母亲的爱而争战,结果却是失去了它。他觉得自己被冷落在一旁,他的行为真地使他被冷落一旁。他觉得自己的理由很充足,“我知道的,”他想,“别人都错了,只有我是对的。”他像是掉在陷阱里,越挣扎陷得越深。他对自己所处地位的认识时时都能获得支持。当每件事情都证明他的想法正确时,他怎么肯放弃这种争战呢?
假如看到这种争战的个案,我们必须研究其个别的环境。如果母亲也对他展开反击,孩子会变得脾气暴躁,动作粗野,好吹毛求疵,和拒绝服从。当他背离母亲时,父亲经常会给他一个恢复旧日受宠地位的机会,他会变得对父亲感兴趣,想要赢取他的情感和注意。年纪最大的孩子通常都比较喜欢父亲,和他一起站在一边。只要看到孩子比较喜爱父亲,我们便能断定:这已经是孩子成长的下一个阶段了。他最早依附在母亲身上,现在母亲已经失掉了他的情感,他把情感转移到父亲身上,以作为谴责母亲的一种手段。如果孩子偏爱父亲,我们便知道他以前曾遭遇过一场悲剧。他觉得自己被弃置不顾,他对这件事无法忘怀,而他的整个生活样式也都建造在这种感觉之上。
这种争战相当持久,有时会持续一生。孩子学会了争战和坚持,他在各种情境中都会继续争战下去。也许他找不到趣味相投的人,结果他会感到绝望,以为再也无法赢得别人的情感。在他身上,我们会发现脾气乖张、保守畏缩、不能和人坦诚合作等特征。这种孩子把自己变得孤立无助。他的所有动作和表现都指向过去他是众人注意中心的那段业已消逝的时光。因此,年纪最大的孩子经常会在不知不觉之中表现出他对过去的兴趣。他喜欢回顾过去,谈论过去。他们是过去的眷恋者,对未来却心存悲观。有时候,这种丧失过权力以及自己一度统治过的小王国的孩子,会比其他孩子更理解,权力和威势的重要。当他们长大后,他会喜欢搬弄权势,并过分夸张规则和纪律的重要性。每件事情都应依法而行,而法律也不准随便更改。权力应该掌握在那些被赋予权力者的手上。我们不难理解:
在儿童时期,像这一类的经验会造成强烈的保守主义的倾向。如果这种人为自己建立了良好的地位,他总会疑心别人要迎头赶上他,把他拉下王座,并取代他的地位。
长子的地位虽然会造成特殊问题,但如果妥善应付,便能化险为夷。假如在次子出生之前,他已经学会合作之道,那么他便不会遭受伤害。在长子中间,我们经常会发现有些人喜欢保护别人或帮助别人。他们模仿父亲或母亲,他们经常对年幼的弟妹扮演父亲或母亲的角色,照顾他们,教导他们,并觉得自己对他们的幸福负有责任。有时候,他们还会发展出善于组织的才能。这些都是好的例子。然而,想要保护别人的努力也可能扩展成希望别人仰赖自己或想统治别人的欲望。依据我自己在欧洲和美洲研究的经验,我发现:问题儿童的绝大部分都是长子,紧接其后的是最小的孩子。极端的地位造成了极端的问题!这真是有趣的现象!我们的教育方法还不能成功地解决长子的这种困难。
次子处于一种完全不同的地位,这种情境是不能和任何其他孩子互相比较的。从他出生之时起,他便和另一个孩子分享父母的关怀,因此他比长子更容易和别人合作。
假如长子不敌视他也不想压制他,他的境遇是相当舒适的。关于他的地位,最显著的事实就是某些和长子不同之处———在他的童年期间,始终都有一个竞争者存在。在他前面,有一个年龄和发展都遥遥领先的哥哥,他必须使出浑身解数,设法迎头赶上。典型的次子是很容易辨认的。他表现的行为好像他是在参加一项比赛,好像有人比他领先一两步,他必须加紧来超过他。他时时刻刻都在剑拔弩张的状态中。他发奋要压过他的兄长并征服他。《圣经》给了我们许多神妙的心理学暗示,在雅各(Jccob)
的故事中,便很高明地描写了典型的次子。他希望成为第一,想取代以撒(Esau)的地位,想打败以撒并超越他。
次于总是不甘屈居人后,他努力奋斗想要超越别人。他经常是成功的。次子通常都比长子有才能,并较为成功。此处,我们无法承认遗传在这种发展中有任何影响。假如他很快地超越前进,那只是因为他对自己要求较高。即使在他长大之后,走出家庭圈子,也经常会找一个竞争对手;他常常会拿自己和这个他认为占有优越地位的人互相比较,并想尽各种办法要超越他。
我们不仅在清醒时的生活里可以看到这些特征,在人格的各种表现里发现它们的痕迹,在梦里也很容易发现它们。例如,长子常常会做从高处跌下的梦。他们站在巅峰的地位,但是却不敢保证他们能保持他们的优越地位。另一方面,次子经常会梦见自己在参加比赛。他们或许跟在火车后面跑,或许骑着自行车和人赛跑。有时候,一个人在梦中的这种紧张和匆忙,能够让我们猜测到他是次子。
然而,我们必须强调,这些规则事实上并不是这么呆板的。作风像长子的,并不一定仅限于长子。我们要考虑的是整个情境,而不只是出生的顺序。在大家庭里,较晚生的孩子有时也会处于长子的地位。例如:连续生了两个孩子之后,隔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才生下老三,以后又紧跟着生了两个孩子,这样,老三就可能具有长子的全部特性。次子亦复如是;第四或第五个孩子降生后,也可能显得像典型的次子。两个一起长大的孩子,只要年龄相距很近,而跟其他的孩子又相差很远,那么他们便会发展出长子和次子的各种特征。
有时候,长子在这场比赛中被击败了,那么你会看到长子会出问题。有时候,他能够保持住他的地位,并压制住弟弟或妹妹,那么惹出麻烦的是次子。假如长子是男孩,次子是女孩,长子的处境会非常困难。他承受不了被女孩击败的危险,这在我们目前的情况下,很可能被他视为一种严重的羞辱。在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之间的紧张状态比两个男孩或两个女孩之间的紧张状态要高。在这种争执中,女孩子受惠较多。到了16岁,她在身体和心灵方面都发展得比男孩子快。结果她的哥哥放弃了争执,变得心灰意懒。他会运用恶作剧或甚至不择手段来攻击对方,例如吹牛或撒谎。我们几乎可以保证,在这种情况下,赢的总是女孩子。我们会看到男孩子采用了各种错误的途径,可是女孩子却轻而易举地解决了她的问题,并一帆风顺地向前迈进。这种困难是可以避免的,但是却要事先知道其危险所在,并采取防范步骤。在家庭里,各成员都应该平等、合作、团结一致;家中不应该有敌对的感觉,也不应该让孩子觉得他有敌人并花费时间与之抗争,这样,才能避免不良的后果。
其他的孩子都有弟弟或妹妹,其他孩子的地位都可能受到威胁,只有最小的孩子是例外。他没有弟妹,但是却有许多竞争者。他一直是家里的小娃娃,而且也可能是最受宠爱的孩子。他面临的是被宠坏的孩子特有的困难。但是,由于他所受的刺激很多,由于他有许多竞争的机会,最小的孩子经常会以异乎寻常的方式发展,他跑得比其他的孩子快,并超过了他们全体。在人类的历史中,最小的孩子的地位一直未曾改变。在人类最古老的故事里,便已经有最小的孩子如何超过兄姐的记载。在《圣经》里,征服者总是最小的孩子。约瑟(Joseph)被当做最小的孩子抚养大。约瑟出生之后17年,本雅明(Benjamin)出世了;但是本雅明对他的发展却没有任何影响。约瑟的生活样式完全是最小的儿子的生活样式。他始终肯定着自己的优越,甚至在梦中也是如此。别人必须向他低头,他的光耀淹没了他们。他的兄弟们都很了解他的梦。对他们而言,这件事并不难,因为他们跟约瑟朝夕相处,对他的态度也都一清二楚。约瑟在梦中所引起的感觉,他们也都感受到了。他们怕他,并且要避开他。然而,约瑟还是从最后变成了第一。在以后的日子里,他成为了家里的栋梁,支撑着整个家庭。最小的孩子经常是整个家庭的栋梁,这件事并非偶然。人们都知道这一点,并编了许多有关最小的儿子的力量的故事。事实上,他是处在一个相当有利的情境中:父亲、母亲、兄妹,都会帮助他;还有许多事物可以激发他的野心和努力,同时又没有人从后面攻击他或分散他的注意力。
可是,我们说过,第二大比例的问题儿童来自最小的儿子中。这种现象的原因通常都在于整个家庭宠惯他们的方式。被宠坏的孩子绝对无法自立。他丧失了凭自己的力量获取成功的勇气。最小的孩子总是野心勃勃的,但是大多数富有野心的孩子都是懒惰的孩子。懒惰是野心再加上勇气丧失所得出的结果,野心高得使人看不出有实现的希望时,自然会令人心灰意冷。有时候,最小的孩子不肯承认他有任何一种野心,但这是因为他希望每一方面都超过别人,他希望不受拘束、唯我独尊。从最小的孩子可能感受到的自卑感看来,这一点也很容易了解。环境中的每一个人都比他年长,比他强壮,比他经验丰富,他当然会常常自叹不如。
独生子也有属于他自己的问题。他有一个敌手,但是他的敌手并不是哥哥或姐姐。他竞争的感觉是针对他的父亲。母亲总是特别宠爱独生子,她怕失掉他,想要将他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结果,他养成了所谓的“恋母情结”,终日系在母亲的围裙带上,并想把父亲逐出家庭的圈子之外。假如父亲和母亲协力合作,让孩子对他们两人都感兴趣,这种情形也是可以避免的,可是大部分的父亲对孩子的关怀总是不及母亲。长子和独生子常常是非常相像的,他们想要征服父亲,他们喜欢年纪比自己大的人。独生子经常害怕自己会有弟弟或妹妹。家庭的朋友常常会说:“你该有个小弟弟或小妹妹了!”他对这种预言却深恶痛绝。他要永久作为众人注意的中心,他觉得这是他的权利。假如他的地位受到挑战,他会认为那是很不公平的事。在以后的生活中,只要他不再是众人注意的中心,他便会发生种种困难。另一种可能妨碍其发展的危险是他出生在小心翼翼的环境中。如果他的父母由于身体上的原因不能够再生育了,那么我们该做的唯一事情就是尽力帮他解决独生子可能遇到的问题。但是,在可能生育更多孩子的家庭中,我们也经常可以发现独生子才会有的特征。这种父母过分胆小和悲观,他们觉得他们无法解决孩子太多所造成的经济负担。家庭中的气氛充满了焦虑,孩子受到不良影响。
假如孩子们出生的时间相隔太远,每个孩子都会有某些独生子的性格。这种情形并不是很理想的。经常有人问我,“你认为家庭中孩子的年龄最好应相差多少?”“孩子们是应该紧接着出生,还是应该间隔较长的时间?”依据我的经验,我认为最理想的间隔是大约三年。在三岁之龄,假如较小的孩子出生了,他也能表现出合作行为。他的智力已经足以了解,在家庭中可以不只有一个孩子。假如他只有一岁半或两岁,我们无法和他讨论,他也无法了解我们的道理,因此我们不能让他准备即将到来的事情。
在全部是女孩子的家庭中长大的独生男孩,也会面临一段艰苦的时光。他处在全部是女性的环境中。父亲大部分的时间都不在家,他举目所见,只有母亲、妹妹和女仆。由于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他会在孤独中成长。尤其是“女生们”一起联合起来对付他时,更是如此。她们觉得她们必须一起教育他,或者她们想要证明他没什么值得骄傲的,因此便造成了大量的抗拒和敌意。如果他正好排行中间,他可能是处于最糟糕的位置———他会两面受敌。
如果他是长子,他便有被一个很厉害的女性竞争对手紧跟不放的危险。如果他是最小的孩子,他可能被当成一个玩物。在女孩子中间长大的男孩,都是属于不太讨人喜欢的类型。如果他能参加社交活动,和其他的孩子们交往,那么这个问题便能得到解决。否则,在女孩子的环绕下,他的作风也会带上女孩的味道。纯粹女性的环境和男女混合的环境是完全不同的。假如有家公寓,其中没有硬性的规定,可以让居住的人听凭自己口味任意布置,你可以断定:如果住的人是女性,这家公寓一定整整齐齐,有条不紊,它的色彩经过特别选择,各处细微小节也都受到慎重注意。假如男性住在里面,它大概就不会这么整洁了,其中可能充满紊乱、喧闹和破旧的家具。在女孩群中长大的男孩会带有诸如此类的女性口味,对生活也有女性化的看法。
反过来说,他也可能强烈地反抗这种气氛,并非常重视自己的男性气息。若是如此,他会时时防卫自己,免得受到女性的驾驭。他会觉得他必须肯定自己的不凡和优越,因此他会时时感到紧张。他会往极端的方向发展,若不是变得非常强壮,就是非常软弱。这是一种值得研究和探讨的情况;它不是时时都有的,在我们作进一步的讨论之前,我们必须研究更多的个案。同样的,在男孩子中间长大的女孩子,也很容易发展出非常女性化或非常男性化的气质。在生活中,她经常会觉得受到不安全感和孤立无助的威胁。
每当我研究成人的时候,我总会发现:他们在儿童早期留下的印象是永远不可磨灭的。在家庭中的地位在生活样式上留下了无法拭去的印记。发展的每种困难都是由家庭中的敌意和缺乏合作所引起的。如果我们环顾我们的社会生活,并问为什么敌对和竞争是它最显著的一面———事实上,不仅是我们的社会生活,我们的整个世界都是如此———那么我们便会认识到:人类都在追求想要成为征服者,想要超越并压垮别人的目标。这种目标是早年训练的结果,也是觉得自己在家庭中未曾受到平等待遇的儿童努力奋斗、拼命竞争的结果。我们要避免这一类的危害,唯一的方法就是给予儿童更多的合作训练。
本书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