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地球的太空旅行者
我变得更虚弱了,骨头变得更软了。我不再是一个地球人,而是一个被彻底改变、好像一辈子都在那里度过的太空人。我的内心深处始终有这样的担忧:重新适应地球可能比我曾经适应太空的过程还要艰难。
——《太空漂流记》(Off the Planet),杰里·利宁杰
心理和社会的重新适应
二十几岁的时候,我曾独自一人在欧洲生活了三年。一开始,我谁都不认识,也不了解所在地区(威尔士)的风俗习惯。我那时是一名研究生,正在研究的课题属于当时可以说最具挑战性的科学领域之一,那就是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几个月下来,我的生活全都围绕着我正在进行的计算。只有做完了正事,我才能放松下来,做各种新奇有趣的事情,比如参观一座在产的煤矿,驾车穿越欧洲,站在瑞士瑞吉山(Mount Rigi)的山顶瞭望白雪皑皑的阿尔卑斯山,去萨尔茨堡欣赏世界级的音乐,在西西里岛的一座山里待上一个星期,去剑桥向斯蒂芬·霍金(Stephen Hawking)和他的团队报告我的研究成果,等等。
然后,我回国了。
我的家人和朋友来了。他们的行为跟我记忆中三年前的样子差不多,但我已不再是三年前离开美国的那个人。我的所见和经历已经改变了我,而言语只能勉强形容这些变化。我的世界观变了。比如我站在阿尔卑斯山顶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开始在大尺度上描画地球的面貌,而这些我过去从来没有想过。山脉是怎样形成的?它们之间以及它们与世界是怎样联系起来的?它们给一个充斥着人为混乱的世界带来一种美感和秩序。然而,与你将来从哪怕很短暂的太空旅行归来后的感受相比,我的这些改变不值一提。
当太空旅行进入尾声时,你已经离开地球达数小时、数周、数月甚至数年了。你看过和做过的事情很少有人看过或者做过。小时候,你可能梦想着像超人那样飞行,而现在你的梦想在太空得以实现。你拍摄了数千张照片。你可能触摸过另一个世界,感受了它的纹理,闻到了它的气味,领略了它的景色。如果是这样,你毫无疑问会把这个世界与地球进行比较,然后意识到这两个世界不一样。
那时,你会对我们的星球有新的看法,而这将永远改变你。
每次你触碰从另一个世界带回来的纪念品时,你就会被它带回那个世界,这种感觉很难向朋友和家人言说。太空旅行改变的远不止你对太阳系各个天体的看法而已。如果一切顺利,你会在太空里结交新的朋友,对同行者、游客和机组人员——至少他们中的一部分人——产生强烈的归属感。你与我们这个时代最复杂的工程和科学设备紧密协作,而你的家乡人只能在网上或者科幻电影里才能瞥见这样的高科技。这会使你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一种自豪感和优越感。如果你的太空旅行足够久的话,你还可能有时间去完成你一直想学但没时间学的大学课程。此外,还有太空行走和飘浮在太空中那种无拘无束的美妙感觉。幸亏有人会把你拽回来,因为你可能真的不想回到航天器里面。
也许最重要的是,你会看到地球作为一个整体的景象,那可比我当年从瑞吉山上看到的完整多了。为了欣赏这个足以改变每个观察者的景象,你可能会花上几个小时。当你透过飞船的舷窗从深空观察一个完整的世界,尤其是地球时,这种感觉是多么妙不可言。按照所有报告的说法,这种感觉,你只有身临其境才会明白。不单单是壮观的景象……你还知道下面就是家,你的家,你家人的家,所有我们已知生命的发源地。你透过舷窗看到那个蓝色、棕色和白色相间的星球,上面布满了已知宇宙中最复杂、最美丽、最独特、最有意义的东西。生命就从这里起源。
从太空看去,地球是一个整体。如果从这个角度出发,你可能会不明白,生活在地球上的人们怎么会对这颗星球、对生命、对一切有着如此狭隘的看法。你可能会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不能想办法和平共处,不搞破坏,也不互相伤害。毕竟,我们都是人类,属于同一个物种,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上。太空经历会让你领悟,地球是多么脆弱和独特。在宇宙的这个角落里,我们的地球独一无二。
当然,你的旅行并不完全称心如意。你为适应太空生活进行了生理调整;头几天你的脸肿了起来,还总是想小便。你不愿意回想得了流感一样的感觉,还有太空病引起的呕吐。这一切都过去了,就连一路困扰着你的睡眠障碍也过去了。你还出现过定向障碍,经历过让人不适的感知和心理适应,比如学习怎样与一个倒立的人说话。
假如你参加的是一次长途太空旅行,那么很可能在几个较长的时间段里(至少在旅行者看起来很长),飞船上一半的人不与另一半人交谈,或者有人乱发牢骚。你或许已经在心理医生的帮助下战胜了一次幽闭恐惧症发作。途中,有位乘员摔断了脚踝,一路上都忍着疼痛,飞船上所有的人都感同身受,但同时也庆幸受伤的不是自己。你从家人那得知了不幸的消息,感到抑郁,而同行的心理医生只能提供微乎其微的帮助。现在,想象一下,再过几个小时,你就要着陆了,很多你爱的人正在等着你。
心理的重新适应
回家常常是令人激动的。人们欢聚一堂,分享故事,交换礼物,规划未来,重新开始生活。然而,在幸福团圆的表象之下,潜伏着一个重新调整和接受考验的阶段。当你重新适应地球,想要重拾之前撇下的人际关系时,你会有怎样的遭遇呢?尽管我们已经研究了有类似经历(在南极越冬、完成潜艇巡航、自愿参加集体禁闭实验、常驻空间站)的归来人员,但我们对此的认知仍然比较有限。
首先,你的太空冒险之旅会把你跟没去过的人区分开来。你将成为名人,尽管不会像前几代宇航员那样声名远播。即便如此,知道你曾到过“那里”的人会索要你的亲笔签名,拿着自拍杆跟你合影。而你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把所有人都视为“别人”,包括你的家人和朋友。
你不在地球的这段时间里,你和你的家人、朋友都会有变化。在长期远离原生家庭和朋友、与另一群人发展密切关系的过程中,你已经形成了一套新的人际行为。想要回到从前的“自我”,就算有可能也往往非常困难。你不再是离开时的那个人,而与你关系亲近的人也不再一样。
人一直在不断成长和变化,而亲近的人通常是这些变化的一部分,所以在生活里,人们一直在不断地适应彼此。问题是,当你在很久之后从很远的地方回来时,你和你“丢下”的那些人已经发生了不同的变化——即便你们每天都打网络电话。你们已经不再是彼此变化的一部分,所以你们也不再像从前那样“了解”对方。
你回到地球后的首要目标是重新适应。太空旅行会放大重新适应期,也会放大你的缺席对人际关系的考验。就算只是几个星期的太空旅行,你的太空经历也会以他人无法真正理解的方式深深地影响和改变你。太空旅行者报告说,太空旅行改变了他们怎样看待自己的生命以及生命作为一个概念的意义,也改变了他们的宗教和政治信仰。
正如前宇航员杰里·利宁杰博士在他的著作《太空漂流记》第247页中所写:
我曾当过20年的美国海军军官,明白武装部队存在的必要性,但我也从太空看到过一个未被割裂的地球。从这个角度看,我们人类自己之间的战争毫无意义。现在,每当我目睹任何形式的冲突,我都会尝试后退一步,从更广阔的视角来看待问题,然后就豁然开朗了。
阿尔瓦·西蒙(Alvah Simon)是一名海员,他曾被困在北冰洋的帆船上,度过了整个寒冬。他这样描述自己读到约瑟夫酋长[4]那篇著名的演讲《我将永不再战》时的辛酸:“我合上书,痛哭到以为自己会像他一样心碎而死[5]。无边黑暗,形单影只,此生从未感到我与人类如此密不可分。”实际上,在太空经历的一些事情会改变一个人,有时会让人变得很难与曾经亲近的人和意见相左的人相处。
重新适应或者摆脱原有的人际关系,只是你返航之后适应过程的一部分。在太空旅行中,你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从一个地方移动到另一个地方。这是再普通不过的行为,但中间还穿插着激动、欣喜、敬畏、恐惧的时刻。回到地球以后,你可能会经历这样一个阶段:当你环顾地球上有趣却相对平凡的东西时,你会有一种太空生活与地球生活之间的割裂感。之前是外太空荒芜冷漠的美丽,现在是地球复杂多样、壮观惊人的生物群落,这会加剧两者的二元对立。两种不同的环境,两种不同的生活,你都经历过,而现在却不得不加以调和。
你会惊诧于地球上物品的丰富程度。这里的物品安全可靠、品种丰富、井井有条,可以修理也可以丢弃。相比之下,在太空那几个月或几年里,所有的东西你都只能凑合着用,修补着用,反反复复地用。这个差距会加剧地球生活与太空生活的反差。再有,你将重返普通地球人的队列,重新开始支付账单、上班、做饭、给汽车加油,为各种生活琐事奔波。像那些在南极洲和潜艇上生活过的人一样,这些反差可能会带来一种被他人孤立的感觉,往往需要一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来克服。特别是从南极洲回来的人,患严重抑郁症的比例偏高,酗酒和自杀的概率也高于普通人。约翰·朗[6]在《疯狂山脉:一名科学家的南极洲冒险之旅》(Mountains of Madness: A Scientist’s Odyssey in Antarctica)中写道:
回到澳大利亚差不多三个月了,其间,我的情绪大起大落,有点儿像过山车,时而因为悲剧电影或是让人伤心的感情故事而突然哭起来,时而为一些愚蠢的小事疯狂大笑。或许,我正在释放一路积累下来的压抑情绪。我的情绪最终稳定下来,恢复了正常,但说句实话,我再也没能恢复到走之前的状态。
你想去太空?做好被永远改变的准备吧。
生理的重新适应
从你再次踏上地球的那一刻起,你的身体就开始重新适应地球。由于经历了第6章和第7章中谈到的各种生理变化,所以你的骨骼、循环系统、肌肉、平衡感、体态和睡眠周期都已经适应了太空生活,这使你回到地球的重力环境之后会感到不适。利宁杰博士在“和平号”空间站度过4个月之后与家人团聚。他在书中讲到他的兄弟见到他后的反应:“回来后,他第一次看到我的时候,被我的样子吓了一跳。在他眼里,我十分瘦弱,皮肤苍白,走路不稳,看起来像是几个星期没睡过觉,跟人握手软弱无力。”(原作第233页)
回来之后,你对自身和环境的感知(本体感觉)会有差异。因此,你可能会发现,即便是很简单的事情,你做起来都会不一样或者做不好,比如伸手去架子上拿东西。你的免疫系统也需要时间恢复,这意味着你与离开之前相比更容易生病。
回来1个月之后,你的身体将会分阶段进行调整。有些需要几天,比如适应身体姿势的变化(坐起和站起时不会头晕眼花或者晕过去)、开车等与本体感觉相关的活动。有些需要几个星期,比如平衡感[7]、走路、同时移动双眼。还有些需要几年的时间,比如恢复肌肉和骨骼质量、睡眠。地球引力会使你的脊柱重新受压,所以你可能还会出现背痛。利宁杰博士生动地描述了从“和平号”空间站回来之后让他狼狈不堪的一次淋浴:“花洒喷出的水流像炮弹一样轮番轰炸我的身体,我觉得都快要被砸倒在地了。当时我的思维还停留在太空里,所以心里想的是,这样的力会把我推走的……有那么一会儿,我咬紧牙关,强忍着流水炮弹的击打,可最后还是放弃了。回来之后洗个畅快淋漓的澡,这原本是我朝思暮想的,结果却这样收场:我坐在地上,水从花洒里一点点滴下来。”(原作第234页)这之后,他开始锻炼身体,恢复骨骼和肌肉质量。他感到自己很容易受伤,有一种无力感。经过一段艰苦的恢复过程之后,他强调说:“看起来重新建立肌肉的神经传导通路是最困难的……直到回地球差不多一年后,我才感到自然流畅的传导。”(原作第237页)我必须说,多年后我见到他时,他看上去很健康。
由于生理和心理原因,你回到地球以后还可能出现睡眠障碍。你必须重新适应在正常的地球重力环境里睡觉。与在太空中相比,在地球上睡觉还伴随着明与暗、闹与静、暖与凉等昼夜节律的强烈变化。利宁杰博士写道:“现在,重力猛地把我拽进床垫里面。”(原作第234页)一些从南极洲回来的人报告说,他们经历了两年的睡眠障碍。
从超过几个星期的太空之旅返航后,我们强烈建议你躺在担架上离开登陆器。虽然你可能觉得这样有损于你凯旋的光辉形象,但是这可以帮助你避免出现下面的情况:由于钙流失而变脆的骨骼出现骨折,因为循环系统缺血而昏迷,因为本体感觉和深度感知能力没有恢复而撞到东西,还有因为肌肉支撑力不足而摔倒。事实上,利宁杰博士坦言,他在公众场合露面之前会严厉地告诫自己:“不管做什么,杰里……千万不要昏过去。”太空旅行者返航时,红地毯会从登陆器那里开始铺起来,家人会等在两旁,而你却只能举起手臂,冲他们挥挥手而已。
已经过去了几个月或几年,你的家人看起来会不一样。但与此同时,你在朋友和家人的眼中必定也有变化。假设你的航天器没有1g的人造重力,那么几乎可以肯定的是,你的体重会大幅下降。你比离开地球的时候要虚弱得多,因为你在太空中损失了肌肉。以地球的标准来衡量,你的体态会非常难看,因为你的身体在太空里差不多一直处于松垂的状态。
从一段漫长的太空旅行归来之后,你可能会被安排在一个私密的房间里,跟家人和朋友相互问候和交换礼物。如果你去的是火星或地月系统以外的其他地方,那回来之后,你可能没法从床上爬起来(之前也是工作人员把你抬上床的),也可能没法抱起孩子。当然,会有人提前把这些告诉前来迎接你的亲朋好友,好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即便如此,重新适应地球生活的过程,或许不乏快乐,但于你而言必将是一场苦战。
- 如果最终证明这种想法过于乐观,也就是火星的液态水远不能满足我们的需求或者根本不存在,那么我们还有两种方法可以获取水。一是采掘冰,并且把殖民地建在冰源所在的两极附近,而不是靠近更温暖、更宜居的赤道。另一个方法是捕捉彗星,然后把它们发送到火星上,或者在太空里采集彗星的水。
- 原文为“0.007”,有误,按照第7章和第9章的说法,应为0.006。
- 剩余的二氧化碳可以再利用,比如用于在居住地培育观赏植物。
- 约瑟夫酋长(Chief Joseph,1840—1904),也称山雷酋长,北美原住民内兹珀斯部落(Nez Perce)领袖,曾接替其父老约瑟夫酋长带领部落群体抵抗美国政府的驱逐,后带领部落群体向加拿大撤退。1877年,因不堪忍受族人饥寒交迫、死伤惨重,约瑟夫酋长最终放弃抵抗,并发表了美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演讲之一《我将永不再战》(I Will Fight No More, Forever)。
- 据约瑟夫酋长的医生说,他死于“心碎”。
- 约翰·朗(John Long,1957— ),澳大利亚古生物学者、科普读物作家。
- 有些宇航员报告说,他们返回地球几年后,平衡感仍然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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