Ⅴ 智能手表
当然它只是一个记录设备,你得自己解读数据。
危险就在于,怎样解读是很主观的。
会场里,领取食物的桌子前排着长长的队伍,侍者帮大家用餐券兑换食物的时候遇到了麻烦。会场呈洞穴状,很现代,上方是高高的悬臂式玻璃顶,一方面放大了音乐和人们的说话声,另一方面让会场里的人显得十分矮小。
这样一来,会场好像被一种慌乱的气氛笼罩着,而反光玻璃让这种气氛更加浓厚了。天色暗下来,灯光宛如长矛交错着从玻璃顶外面照进会场,夜色中,窗外河流黑色的身躯蜿蜒,人影倒映在河面上。
旁边的女人告诉我,之所以这么多人排队,是因为餐券上标注的金额与食物价格无法匹配,找零就成了问题。
有些人想多要一点东西,可是大家餐券的金额是一样的。
她自己体形比较小,也上了年纪,吃得不多,可是胃口稍大些的成年男人饭量大概是她的三倍。不过她觉得,就这个文学节而言,让人们想拿多少餐券就拿多少也不切实际。根据人们对食物的需求差异进行分配也很难做到,谁又能说得清别人到底需要多少呢?
队伍前头有几位侍者在商量怎么办,一脸困惑,排队的人们也骚动起来。女人无奈地说道,看样子,怕是大家都吃不上饭了。我们发明了各种各样的体系来保障公平,可是总会发生这样那样的情况,让我们的努力成为徒劳。
人们一边在反对战争,另一边又祸乱四起。很多时候我们认为是人类的个体差异性导致了所有的问题。如果大家都一样,想法也一样,便不会有争端了。
这个女人身材矮小,像孩子一样,但骨架很大,显得很壮硕,大大的脸庞,线条瘦削,一看就知道是个有智慧的女人。她的眼睛看上去很疲倦,眼皮沉重,偶尔眨几下眼。她说,其实下午她也参加了我的活动,自己像往常一样感到吃惊,这类活动讨论的作品很一般,主题没有方向,也不深刻。大家只是在作品的外缘徘徊,从未走进作品内核。她越来越不清楚举办这样的文学节意义何在,虽然她自己也是理事会的成员。不过读书对于个人的价值倒是增加了——至少对她来说是这样的。她依然觉得,把阅读和写作这样的私人消遣放在大庭广众之下来讨论,这种行为本身就挺“文学”的。很多接受邀请参加活动的作者公共形象很好,可作品实在让人不敢恭维。对于这些人来说,文学只是外缘,是表面的东西,根本没有内核。就算有,那也只是个空架子,一阵风暴过后就什么都不剩了。
不过她也承认,也许是自己年龄大了,才会对他们的作品感到厌倦。渐渐地,她发现自己不那么喜欢当代文学了,重新捡起了经典文学。最近她在读莫泊桑,只觉得他的作品就像刚发表时那样鲜活,那样吸引人。当然,商业文学的成功势不可当,虽然她觉得“商业”和“文学”搭在一起并不那么合适。读者的口味只要稍稍发生一点变化,或者兴趣稍微转移一下,开始关注其他事物,那么全世界虚构文学的出版及其关联产业顷刻之间便会崩塌,而严肃文学会像岩石一般屹立不倒。
女人披着一块黑色的纱巾,她一只手捋着垂下来的纱巾,同时另一只手向我伸了过来。她的手不大,关节凸出,手指上戴着各种各样的饰物。她介绍了自己,可是名字太长太复杂,我没记住,只好请她再重复一遍。她抿嘴笑着说,叫我格尔塔就好,别费神记那个名字了,名字的其余部分除了让人舌头打结之外没别的作用。她说,虽然对于叫这种名字的人来说,名字是神圣的,不过别人可不会在意。女人告诉我她有四个孩子,但是个个都对自己的继承权毫不关心,也不在意谁会继承什么。他们最近对她说,别让他们四个为这事打起来就行。这样挺好,想当初她自己那些兄弟姐妹们就围绕继承的问题争斗不休,而这四个孩子对财产和地产,可能是因为他们一直拥有这些东西,他们也知道自己并没有为增加财富做出什么贡献。也可能,孩子们早已明白,只有将他们之间的界限划得清清楚楚,才能避免重复长辈的命运。她能做的,就是将财产分得恰到好处,让孩子们得到的一样多。
女人笑道,孩子们曾不止一次劝她,把家产卖了吧,后半辈子用换来的钱享享清福,花得干干净净的。可是,那么多资产,怎么用得完嘛!她父亲就是个极其吝啬的人,晚年基本靠吃饼干啃奶酪维生。关于他的吝啬,有件事流传得很广。有次他去参加一个豪华的晚宴,只带了一瓶自己打开不久的红酒(并且还是喝过的),到场的客人都很失望,他们本来盼着他从自己那一大片葡萄庄园里多带几瓶好酒呢。女人说她的父亲生活很清苦,因此她下决心绝不让家里的财产有所损失,她也不会把继承的东西变卖或者送人。现在想想,父亲那时的行为方式也无可指摘。家里的财富是父亲苦心经营换来的,又艰难地挺过了两次世界大战,在女人看来,父亲早年的经历给他带来的伤害比历史悲剧还要严重。她说,在父亲小时候,家族兴盛,仆人们甚至会跪在祖父的面前,把一天的收获献给他。有一次,父亲的保姆为了惩罚他行为不规矩,就杀了他的小白兔,然后第二天戴着用小白兔毛皮做成的袖套出现在他面前。重振家族的兴盛很难,从那样的残酷阴影中走出来也很难,两者兼得更难。历史像轧路机一样轰隆轰隆向前滚,把路上的东西全部碾碎,而童年的阴影也毁掉了我们心中的根苗,就像毒药一点点渗进土壤里一样。
但是,女人心底还是固执地认为,没有历史,我们也无法找到自我。因此她始终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的孩子们对家族的过去没有兴趣,也无法理解他们对幸福的狂热追求。他们的世界里没有战争,因此,他们也不可能有伤痛的记忆。他们不会对任何事耿耿于怀,仿佛一切都无所谓。他们对自己的子女很好,胜过我们这一辈。可是在我看来,他们的生活缺少了美。
说到这里,女人顿了顿,眼睛缓慢地眨了一下。
女人继续说,大概十五年前,那时最小的孩子也搬出去住了,她和丈夫谈到了离婚。虽然两人都想从这段婚姻中解脱出来,可最后还是狠不下心让孩子们接受这种痛苦,让他们感到自己所熟悉的世界已经崩塌。她说,两人互相坦露了最真实的想法,也许这就够了,所以他们依然像往常那样继续生活(除了已经知道彼此内心的想法这一点)。她的丈夫种植庄园,这样他才觉得自己被需要、有用处。而她一直对人文艺术很感兴趣,就负责这方面的行政和其他公共事务。他们之间很少说话,房子太大,他们有时好几天都见不上一次面。来他们家的人很多,因为房子周围的乡村景色非常美,有好多作家朋友都说那里很适合创作。也可能是这个原因,她在家的时候周围总有人陪着,因此她和丈夫很少单独相处。子女们带着他们的孩子来的时候,总是带着成堆的塑料玩具、稀奇古怪的食物还有电玩。在他们眼里,她和丈夫永远是他们曾经看到的样子,只不过婚姻表皮下已经空空如也。她有时也会怀疑不让孩子们面对家庭分崩离析的痛苦,她是不是做错了,也许直面这个现实,生活会更像生活。可是她很清楚,这可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是她对痛苦价值的偏执,让她产生了这种想法。她坚信没有苦难就没有艺术,也坚信自己之所以对文学如此热爱,就是因为想验证这种想法。有时候,她早上起来会在庭院里散步,每每这时她才能确定,当初的决定是正确的。尤其到了初夏,阳光穿透薄雾,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美。她至今都觉得没有比那更美的了。但是,这也有残酷的一面,晨光虽美,可她又常常幻想,假如生命没有将这种美赐予她,她可能会从其他事物获得更大的快乐。她又抿着嘴笑了。她说,或许只有当我们无处逃脱的时候,我们才会明白,自己其实一直都是自由的。
女人虽然到这个时候还没吃上东西,却不得不离开了,我们说话的这段时间,队伍一点也没有往前挪,而她明天得早起照顾孙子孙女们,无论如何都不能在晚宴上待到太晚。
“但愿我们还能再见,”她边说边从包里抽出一张白色卡片放在我的手上,“我刚刚跟你提过,许多作者都觉得我家很适合创作,而且地方很大,你绝不会被打扰。我希望你有机会能来。”她一边说,大大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缓缓地扫视一圈。离我们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男人,看起来精神不太好,拄着拐杖,一开始我以为他是格尔塔的丈夫,因为她看他的眼神十分具有穿透力。不过我又仔细看了看,虽然那人面容憔悴,行动也有些迟缓,但他不会超过四十五岁。男人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朝我们走来,跟格尔塔打招呼,格尔塔也吻了他的双颊。
“我正打算偷偷溜走呢,你就来了,”格尔塔说,“我老了,受不了这么多人,也受不了这么闹。”
“啊,别胡说。”男人操着爱尔兰口音说,有股大西洋海风的味道,“他们还没放你最喜欢的音乐呢。”他又转过来对我说,“您好。”
“哦对了,你们俩之前就认识。”格尔塔说。
瑞安说:“是的,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我们打过几次交道。”
他皱了皱眉,很明显是在回忆我们上次见面的情景。
他面部皮肤松弛,形成了小丑一般的褶皱,这样一来,表情的变化就被放大了。房间里的灯光很刺眼,打在他脸上惨白惨白的。瑞安穿着一件普通的亚麻外套,松松垮垮的,还有褶皱,在灯光的照射下他整个人就像被绷带缠了起来。看着他,总觉得他曾经遭遇过什么严重的打击,甚至可能是报应之类,后来又从挫折中走出来,但已被折磨得体无完肤。他瘸着腿往前走,似乎那拐杖就是他最后遭遇的明证。我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已经开始思考,到底是什么让瑞安变成了这个样子,因为之前我一直觉得瑞安这样的人,是不会受到这样的惩罚的。
“瑞安今晚在市政大厅发表了演讲,”格尔塔提高了嗓音,好让自己的声音不被周围的声音淹没,“很成功呢。”
“在场的人的确很多。”瑞安说。
“演讲的主题是‘利己时代的团结’。”格尔塔对我说,“审议小组的讨论非常有趣。瑞安的演讲引得大家好一番争论。”
“我只是想告诉大家,”瑞安说,“我认为‘利己’和‘团结’并不冲突。”
“这个话题现在很热啊,”格尔塔说,“你们英国内部正在闹离婚呢[1]。”
“反正与我无关,”瑞安开心地说,“我这个爱尔兰人婚姻美满。”
“ 如 果 爱 尔 兰 不 独 立 , 可 能 会 有 问 题 , ” 格 尔 塔说,“一直以来这都是个问题。”
瑞安摆了摆空着的那只手,另一只手握着拐杖说道:“不会的,就像我妻子,每周五晚上她喝了酒回来都会威胁要离开我。这就好比老鹰听到饲养员的叫声就会飞来,而且还会吃饲养员手里的食物,”他特意加了一句,“都形成习惯了。”
格尔塔大笑起来:“比喻很妙。”
“关于人,唯一能确定的就是,”瑞安道,“只有当‘自由’关系到他们自身利益的时候,他们才会真正让自己自由。”
“你一定要来我们家坐坐,”格尔塔一边说,一边从包里又摸出一张白色卡片递给他,跟给我的一模一样,“说不定你还能在我们家找到灵感,给你自己刚刚的这篇宏论加个后续呢。如果是这样,我会很开心的。”
“一定去,”瑞安答道,他眯着眼睛扫视着房间,“见到你很高兴。”他握住了格尔塔的手。
“我看你刚才一开始没认出我来,”瑞安见格尔塔慢慢走远了,对我说,“其实,这种事情经常发生。我已经习惯了。”说这话的时候他用手捋了捋头发。他的头发是向后梳的,比我印象中要长一些,稀疏一些,“我知道,那些有段时间没见我的人还是会觉得惊讶。有一次我偶然翻到了一些老照片,差点儿认不出来自己了,所以你的感觉我能理解。这种变化跟那种每天掉好几斤肉的变化还不一样,对不对?奇怪的是,明明你还是从前那个人,可大家就是想不起来了。”
一位侍者端了酒过来,瑞安抬起手拒绝了。
“酒这玩意儿,我已经不碰了。不过我得承认,它确实有助于睡眠。这几天我都没睡觉,我发现很多人晚上都不睡觉,这还得感谢社交网络。我以前都不知道世界上发生了这么多事,好像我和大家生活在不同的时代。现在我可以在凌晨三点跟拉美还有东京的人聊天,而不是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我妻子倒是很高兴,有我醒着,孩子们夜里醒来就不会去烦她了。”
他扭了扭脸,灯光从另一个稍微不同的角度打在他脸上。我突然明白了,刚才我看到的他的憔悴和落魄,其实并非为此,那恰恰是他成功的标志。瑞安那件麻袋一样的外套,其实是一种非常时髦的松散设计;他的头发,乱蓬蓬的,其实是花大价钱刻意打造出来的;至于他的干枯消瘦,据他所说,是因为一直在节食减肥。他说这一切都是妻子鼓动他做的,不过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瑞安说:“我们都挺较真的,对吧?产生一个想法之后我们不会轻易放弃,而是一直往土里钻下去,直到把根都挖出来。我注意到很多作者都不修边幅,他们这么做,应该是出于自命清高。他们担心万一让别人看见自己在锻炼身体,或者看到自己吃的东西,人们就会觉得‘这些知识分子也和平常人一样嘛’。我就更喜欢海明威的风格,他不暴力也不自虐,形象很完美,这不是很好吗,为什么不精心打扮自己呢?为什么只把自己的身体当作一副皮囊呢?在今天这样的公共场合,看看他们,你就觉得他们平时整天躲在家里不见阳光。他们故意要显得自己是天才,不同于凡人,但是在我看来,这就是自命清高。要是一个作家穿得像流浪汉,我是不会读他的作品的——你连自己都打理不好,为什么我要相信你的世界观?要是这样的人做飞行员,我肯定不会登机——我不信这样的人能把我安全送到千里之外的地方。”
他说他的转变始于几年前,当时他妻子在圣诞节送了他一块智能手表,能测心率、脉搏,还能记录步数。每一个不经意的动作都能被这块手表捕捉到。这块手表不是妻子特意送给他的,可是,往往就是这样一些不经意的事情成为让我们走出舒适区的起点。
他说:“我以前总是检讨自己。我并不是个懒人,我经常去健身房锻炼,按时吃饭,可我还是会不断反思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做好;是不是因为想不出来别人想要什么礼物,就随便给别人送礼物。自从戴上智能手表后,我对自己做过的事就有了更精准的掌握和判断。”他边说边卷起袖子,露出手腕,“这只表不仅能告诉你你做过什么,还能让你知道自己有什么没做。你可以在一天中的任何时候,知道自己现在的行为对未来会有什么影响。当然它只是一个记录设备,你得自己解读数据。危险就在于,怎样解读是很主观的。”
正如瑞安所说,他的生活因此改变了。他妻子绝不会想到自己的丈夫能在收到礼物后,会如此充分地发挥它的作用,甚至到了极致。这挺不可思议的,他说,大多数人把车保养得比他们自己的身体好多了。事实上,人的器官和普通的发动机比起来并没有多复杂。归根结底都是数学问题。有一天他看着报表上的数字,突然明白了:他一直认为驱动自己的是欲望,这么多年来凭着欲望他一步一步走向成功,却从来没有成为自己的主人。现在他感觉真正的动力其实是需求。凭着“需求”这股力量,他不仅可以成为自己的主人,还可以获得成功。我们的欲望无穷无尽,可我们真正需要的又是什么呢?只要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发动机就可以流畅运转,同时不留下一点污渍,不浪费一滴油,甚至连用过的痕迹都没有。对于瑞安这个不断追求卓越的人来说,这可是个无价的信息:这说明人可以完全实现自我控制,别人无法察觉,因此别人也就无法摧毁你。换句话说,问自己想要什么,反而会让自己陷入泥沼。
“这个东西——”他弹了弹手腕说,“不仅告诉我自己需要什么,还告诉我赚到了什么,我可以拥有什么。总之,功能还是很多的。”
从那以后,当智能手表显示他之前消耗了多少,他从此就只消耗一半。余下的一半绝对不碰:这种感觉非常奇妙,就像那一个个数字变成了存在银行里的钱。他一方面节制欲望,另一方面加强锻炼,每周会跑三四次步,其余的几天游泳。这样一来,“赚到”的就更多了。他原本还想过骑行,但当时觉得自己买不起那么贵的运动装备。高档设备确实能让骑行变得很轻松,但从中能赚到的东西就少了,所以还是骑那辆沉甸甸的、生锈的三速挡自行车吧。
瑞安说,跑步时真的很适合冥想。现在很流行写关于跑步的文章,要是他有时间也会写一写。他现在吃东西倒不节制。有时候看着别人吃东西,他会突然觉得,他们其实很容易受到伤害。他想起自己,这么多年来,吃东西时总是狼吞虎咽的,总是想通过吃东西获得安全感,其实反而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每当想起自己吃下的那些垃圾,他都想不通当初为什么要那样虐待自己。
很快瑞安就瘦了下来,这毫不奇怪,不过心理的变化让他发生了更大的改变。事业顺风顺水,也让他看到了曙光。他的书连续六个月占据“纽约时报畅销书榜单”第一名的位子,这个消息我听说过但我完全想不到写书这件事会和瑞安扯上半点关系,因为他写书用的是笔名。瑞安是和他之前的一个女学生一起写的。他们把各自名字的字母调换了顺序,构成了现在的笔名,由于他的名字在前面,所以大家觉得作者是个男的。一开始小有成绩的时候他还有点不敢相信,后来真正大获成功的时候(虽然用的还是化名),他对自己有了足够的自信,很想让特拉利那帮曾经质疑他的人看看他的成就。与他手腕上块神奇的智能手表一样,这个笔名也有相同的优点:笔名似乎成了瑞安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让他获得了似曾相识的感受——自己仿佛被隐藏起来了。他坐着头等舱飞往拉美去跟买下他电影改编权的人见面,喝着麦芽饮料,一路上谁都认不出他来。
而曾经的那个人——过去的瑞安,越来越像一个童年的朋友,他们曾经亲密无间,可是现在关系已经疏远。说不定,瑞安有一天会这样描述那个老朋友:他呀,他不过作茧自缚罢了。
和他一起写书的那个女学生萨拉,主动帮瑞安承担了四处奔波应酬的工作。她那远在戈尔韦的家里还有孩子要她照顾。对了,要说到作家们的任性和不修边幅,萨拉绝对是个典型:有次参加会议,萨拉竟然穿着旧拖鞋就去了。她的作品背景是十五世纪的威尼斯,可是她对此并不了解(虽然也没什么好了解的)。那本书的内容原本是萨拉的博士论文,瑞安是她的导师,在书的推广营销方面给她提供了不少好的建议,不过这些这些建议瑞安自己并没有付诸实践过。这样看来,将那本书当成两人共同创作的作品也算公平。这也算一种联姻,而“书”——他们现在又在合写另一本——就是他们共同的结晶。婚姻目前仍然是人类生活的最佳模式,至少还没有人提出比婚姻更好的生活模式,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将这种模式应用到写作上呢?虽然通过这种“婚姻”获得“结晶”并不容易,可至少付出的努力能获得回报。瑞安的妻子对此也没什么意见——最开始还是她提议的呢——她用瑞安写书赚来的钱给自己买了一辆全新的路虎揽胜。
我问瑞安他现在是否还教书,他脸一沉,脸上松弛的皮肤拧在一起,接着又露出淡淡的悔意。
“还在教,”他说,“但时间压缩了。很明显,我跟学生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少了——我总有一种感觉,一上课就好像欠了他们什么东西没还似的。我总觉得自己在卖给他们一些没用的东西,整天就是鼓励他们思考,然后写出一本畅销书,这样一切烦恼都烟消云散了。可是,他们中大部分人根本没有这种天赋,而他们从我身上索取的东西却很多。说实话我真恨不得赶紧离开,事实上,”瑞安小心翼翼地说道,“学生们在我的事业即将起航的时候推了我一把。曾经我的生活很拮据,家里有一个妻子和三个孩子需要我来养。我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的生活这么窘迫。
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学生们帮了我。假如我不告别原来的生活,我都不知道自己会成就今天的一番事业。你能体会那种感觉吧,挣的那点钱,仅够生存,一天下来,心里空落落的,看不到希望,只能继续死守着那份工作。但是,自从那本书火了之后,一切都改变了,美国有好几所大学要挖我过去——我收到了好几份条件不错的聘书,不过我得再仔细考虑考虑。”
然而生活并不会一帆风顺,从来不会。瑞安的小儿子去年被诊断为自闭症(还好,至少这病还有个名字,不像很多病,根本叫不出名字,也没法治)。他妻子想出了个好办法——成立一个慈善基金,帮助其他有自闭症儿童的家庭。她甚至在爱尔兰议会上提出关于特需品供给的问题。为了给妻子募集资金,瑞安请作家们免费供稿,打算出一本作品集。结果出乎意料——有一些很厉害的作者的名字也出现在了集子里,而且作品都是原创的,连载版权的竞标也进行得如火如荼。
“可惜的是,”他说,“考虑到利益问题,我们不能向您这样的作者约稿,因为我们的主要目的是赚钱,我之前说过,我们需要一些名气大的作者。”
瑞安脸上的表情有些扭曲,带着些懊悔,甚至可以说是遗憾。他很开心见到我状态依旧那么好,还出现在这样的社交场合——至少我还活跃在这个圈子里。他也该离开去跟其他人打打招呼了,瑞安似乎是今晚的嘉宾,还有很多人等着见他呢。
他眯着眼睛扫了一眼房间,然后转向我,抬了抬拐杖,跟我告别。我问他的腿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停下来,看了看腿,然后抬起头看着我,似乎还是难以相信自己的腿居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你可能不相信,”他说,“去年我跑了不下一万英里,结果下出租车的时候扭伤了脚。”
- 此处用离婚形容英国脱欧。——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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