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领航员”
他说自己孤身在外打拼时,会想起“领航员”,觉得跟他比跟其他生命都要亲近。
飞机上坐在我旁边的男人个子很高,座位前面的空间对他来说有点小。他胳膊肘挨不到扶手,膝盖顶着前面的座位。男人一动弹,前面的乘客就转过头生气地看他一眼。男人扭扭身子,两腿跷起来不是,不跷也不是,还不小心踢到了右边的人。
“对不起啊。”他说。
男人一动不动坐了几分钟。他呼吸很沉重,能感觉到气息从鼻孔缓缓流过,双手紧握放在大腿上。不一会儿男人又动了起来,他想挪挪腿,结果前面一排座位都跟着晃来晃去的。我问他想不想换换位子,我的座位在过道旁,他很高兴,好像我给了他一个赚钱的机会似的。
“一般我都坐商务舱,”我们起身换位子时他解释道,“在商务舱里我的腿有地方放。”
他把腿伸到了过道上,头靠在椅背上,脸上浮现出一丝惬意。
“太谢谢你了。”男人说。
飞机开始在地面上缓慢向前滑行。他长舒一口气,似乎很快就睡着了。这时一位空姐走来,在他脚边停下。
“先生?”空姐喊道,“醒醒,先生?”男人突然醒过来,不得不把腿收回自己前面那块狭小的区域里,好让她过去。飞机停了一会儿,猛地滑行了几十米,之后又停了。窗户外,前面的飞机一架接一架等着起飞。男人打起了瞌睡,很快他的腿又伸到了过道上。这时空姐走了回来。
“先生?”她说,“飞机要起飞了,过道必须保持畅通。”
那人坐了起来。
“不好意思。”男人说。
空姐走开了,男人断续瞌睡。窗外,平坦的跑道看起来一片灰色,空中飘着薄雾,两者完美交融在一起,宛如一片海。前面一对男女正在聊天。“这天气真是阴郁啊。”女人说。男人只咕哝了一声作答。“实在是太阴郁了。”女人又说了一遍。这时铺了地毯的过道上传来一阵沉闷的脚步声,刚才那位空姐又出现了。她把手放在我旁边男人的肩上,晃了晃他。
“请您把腿放回座位上。”
“实在抱歉,”男人说,“我一睡着就管不住自己的腿了。”
“那就麻烦您别睡觉。”空姐回答。
“我昨天晚上没睡好。”男人说。
“那我也没办法,”空姐说,“您的腿伸到过道上,很容易绊倒其他乘客。”
男人用手蹭了蹭脸,重新在座位上坐好。他拿出手机,看了看又放回口袋。空姐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他旁边看着,仿佛要等男人老老实实听从了她的要求,才会心满意足地离开。男人摇摇头,露出一脸不悦。他大概四十多岁,一张脸虽然没什么特点,却也算得上英俊。高大的身躯外裹着一身干净平整、中规中矩的商务休闲装,手腕上戴着分量不轻的银色手表,脚上穿着新式皮鞋,散发出些许男子气概,好似穿着制服的士兵。此时我们的飞机在一列飞机中已经往前挪动了一段距离,准备慢慢向跑道转弯。外面下起了雨,雨水从窗户玻璃上流下。男人望着窗外,机舱内灯光微弱,他的眼神里满是倦怠。周围响起发动机的轰鸣,飞机最终起飞,倾斜着穿过厚厚的云层,发出咔啦咔啦的响声。过了一会儿,透过云层的缝隙,墨绿色网状田野又进入了我们的视线,田野上散落着一块一块的房子,一团团的树木,随后这些都消失在视线中。男人长叹一口气,没一会儿便又睡着了,头前倾着。机舱里的灯亮了,有人开始活动,没过一会儿空姐又来到了我们这一排,那个睡觉的男人腿又伸到了过道上。
“先生?”乘务员说,“醒醒,先生?”男人抬起头,看看周围,迷迷糊糊的样子。看到空姐推着手推车站在旁边,他吃力地将腿慢慢收回来,好让她通过。空姐噘着嘴巴,眉头紧锁。
“真是要谢谢您了。”她说,语气中难掩讽刺。
“这又不能怪我。”男人回了一句。
空姐那双上了妆的眼睛注视着他,眼神透露出不满。
“我只是在做自己的工作。”空姐说。
“我明白,”男人分辩道,“但是座位挨得太近,这总不能怪我吧。”
两人互相看着对方。
“你可以跟航空公司提意见。”空姐说。
“我现在只能跟你提意见。”男人回答。
空姐叉起胳膊,抬起下巴。
“通常我都坐商务舱,”男人说,“所以一般也没这个问题。”
“这个航班没有商务舱,”空姐说,“但是有很多其他飞机有。”
“你的意思是,让我坐其他飞机?”男人回道。
“没错。”她说。
“好主意,”男人说,“十分感谢你的建议。”
望着空姐离开的背影,他摇头苦笑一声。后来,显然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他转向我,问我为什么去欧洲。
我告诉他,我是个作家,要去参加一个文学节。
男人立刻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我妻子特别爱读书,”他说,“她还加入了一个读书会呢。”
我俩沉默了一会儿。
“你都写些什么呀?”男人继续问。
我告诉他我也说不清楚。他点点头,用手指敲着大腿,鞋子在地毯上踢踢踏踏的,节奏杂乱无章。男人的头晃来晃去,手指用力搓着头皮。“我要是不说话,会再次睡着的。”
他的口吻很坦诚,仿佛已经习惯通过坦露个人隐形来化解窘境。但我扭头看他时,很惊讶地发现他脸上是一副恳求的表情。他眼圈泛红,眼白发黄,他手指刚刚搓过的地方,干净利落的头发直直立了起来。
“他们肯定在起飞前降低了舱内的氧气含量,人才会这么困的,所以我一直打瞌睡,给他们造成了麻烦,也不能怪我。我有个朋友就是开飞机的,这些都是他告诉我的。”
男人还说他的朋友有一点很奇怪——平日里开飞机,脱下制服又是个狂热的环保主义者,他开小型电动汽车,家里的一切能源都靠太阳能电池板和风车供应。
“每次聚餐,大家都喝得醉醺醺的,只有我这个朋友,在垃圾箱里捡东西,把食物外包装和空瓶子分类。他理想的假期啊,就是开着他那辆小汽车到威尔士的山坡上,在雨中扎个帐篷,跟小绵羊们聊聊天,美美地待上两个星期。
“不过,也同样是这个男人,套上一身飞行员制服,爬进驾驶舱,开着五十吨重还喷吐着废气的大家伙,把客舱里一群昏昏沉沉的度假者运到加那利群岛[1]。这恐怕是最糟糕的一条航线了,不过他还是坚持飞了好多年。这位朋友所供职的是一家廉价航空公司,公司想方设法缩减成本。而乘客呢,也跟动物园里的动物一样,行为举止让人恼火。这些乘客坐上飞机的时候皮肤还白白嫩嫩的,等返程下飞机的时候,一个个就变得脸色暗黄。虽然收入还不及同行的一半,他还是把一半的收入捐了出去。”
男人的语气中流露出一丝困惑。“我这个朋友人真的很不错。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对于他来说,似乎情况越糟糕,他心态越好。有一次他跟我说,驾驶舱里有个屏幕,能看到客舱里的一举一动。我这个朋友说,乘客的举动太让人恼火,所以他根本不愿意看那个屏幕。谁知过了一会儿,他倒开始有些上瘾了,看了有好几百个小时吧。
在我朋友看来,盯着那个屏幕就跟冥想差不多。换作是我,我根本受不了在那样的环境中工作。辞职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剪了自己的航空公司贵宾卡,发誓再也不会登上飞机。”
我说:“你这么年轻就辞职,有点早吧。”
“我的文件夹里有个表格,我给它起名叫‘自由’,”他继续说,咧嘴笑了起来,“里面基本上就是一列列数字,等它们加起来达到一定数值,我就不干了。”
男人告诉我,他曾经是一家全球管理公司的主管,常常出差,两个礼拜把亚洲、北美洲和澳大利亚三个地方都飞一遍不算稀奇。有几次,他和妻子计划好在两人所在地之间的城市见面度假。还有一次,虽然自己已经三个月没跟孩子们见面,但公司在大洋洲的分公司快要垮了,他不得不抽身去救急。他十八岁出来打拼,现在已经四十六岁,很希望把原本花在工作上的时间补偿给家人。他在科茨沃尔德[2]有一栋房子,自己却很少住。库房里堆着自行车、滑板和运动器材,很少有时间用。许多朋友和亲人,过去二十年里与他的交流几乎只有问好与告别,因为他不是得收拾东西早早休息准备出发,就是一身疲惫地回家。
他不知从哪儿读到中世纪的一种刑罚,说是将囚犯关在一个特设的狭小空间里,四肢都无法完全伸展。这种场景想一想都会让他吓得冒冷汗,不过,这几乎就是他过去生活的写照了。
我问他,从过去生活的牢笼中解脱出来,是不是如那张表格的名字一样,获得了“自由”。
“真有趣,你竟然会这样说。退休后,我发现自己总跟别人起争执。家人说我现在老待在家里,老想控制他们。他们嘴上虽然没说,”他顿了顿,“但我知道他们想回到过去的生活。”
他对自己家人的生活习惯有些诧异。比方说,他们早上起得很晚,非常晚。这么多年,男人总是天没亮就离开了家,每每想到家人夜晚恬静的睡态,他便觉得自己有了奋斗的目标,胸中升腾起一股使命感和保护欲。要是早知道家人的日子这么悠闲自在,他或许就不会那么干劲十足了。有时都该吃午饭了他们才会起床。他曾走进家人的房间打开窗帘,像自己小时候父亲做的那样,叫他们起床,却未曾料到这一举动竟招来了家人的反感。男人还试着重新调整家人的用餐时间,因为他发现,他们每个人的吃饭时间、吃的东西都不一样。他也尝试过制定锻炼日程——然而,这些举措遭到了全面反对。不过,这恰恰证明,这些举措是十分必要的。
“我跟家里的清洁工谈了很久,她总是八点钟才到。
她说自己干了这么多年,一直都是这样的。”
他说这些时,脸上带着些许窘迫,却也没有刻意遮掩的意思。我知道他只是随口抱怨几句,并没有希望让别人产生共鸣。男人嘴角露出歉意的微笑,一排牙齿整齐而健康。他说话的时候显得更有活力些,原本凛冽的目光也变得柔和,仿佛换上了一张更加亲切的面孔。我觉得这些事情他之前也对其他人讲过,他应该是很喜欢对别人讲这些事,因为他发现重温那些不再有刺痛感的往事能带给自己力量和愉悦。而要想做到这一点,关键在于小心翼翼地贴着真实的边缘走,不可陷入真实感受的掌控。
我接着问他:“既然发誓再也不坐飞机了,为什么现在却在这里?”
他笑了,有些不好意思,一只手捋了捋浓密的棕色头发。
“我女儿参加音乐节,我得去看,她是学校乐队的,她吹……呃……双簧管。”
男人本来是昨天要跟妻子和孩子们一起坐飞机去的,没料想他们家的狗病了,他只能让家人先走。虽然听起来可 能 有 些 不 可 思 议 , 但 那 只 狗 也 许 是 家 里 最 重 要的“人”了。男人一晚上都陪着“他”,今天早上开车直接赶到了机场。
“说实话,我不该开车的。”他声音低沉,胳膊肘搭在座位中间的扶手上,“我几乎看不清楚。路边的标识牌一个个从身边掠过,上面的字都一样,我开始怀疑它们是特意为我立在那儿的。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吧——那些标识牌好像无处不在。我过了好一会儿才搞清楚上面都写了什么。我甚至在想,”他一边说一边又露出充满歉意的笑容,“我是不是真的疯了。我不知道是谁把那些标识牌立在那里的,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就好像专门为我立的一样。很明显,我一直坚持读新闻,但辞职之后,我确实有点不了解外面的事情了。”
我告诉他,离开还是留下[3]也是我们常常问自己的问题。甚至可以说,这个问题构成了我们个人选择的核心。
“巧的是,去留这个问题,我从最开始就一直在问自己。”
我问他狗是怎么来的。
他先是有些困惑,仿佛没反应过来我指的是哪只狗。
接着他皱皱眉,噘噘嘴,长叹一口气。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男人说,“那只狗——哦,对了,他叫‘领航员’——他的年纪已经不小了,不过你看着他并不会觉得他老。”
“领航员”在男人和妻子婚后不久就加入了他们的小家庭。他们在乡下买了一座房子,也适合养狗。一开始他体积不大,但爪子已经很大了。那时他们便知道这只狗将来肯定是个大家伙,但他们还是没料到“领航员”会长得这么大。每次夫妻俩觉得他体积不会再变大的时候,“领航员”都会再一次长大,让他们感到手足无措。“领航员”庞大的身躯衬托得他身边的一切看起来比例都不协调,甚至有点滑稽,比如房子、车子,甚至其他的狗。
“我个子高得奇怪,”男人说,“有时候真的很烦自己比所有人都高出一截。可站在‘领航员’旁边,我觉得自己很正常。”
妻子怀上他们第一个孩子的时候,“领航员”就由男人全权负责了。那段时间他不常出差,有几个月他大部分空闲时间都用来训练“领航员”,带着他在山里散步,培养他的性格。男人对他不娇纵也不迁就,训练从不间断,有时给他一些奖赏。“领航员”小时候追赶羊群,男人狠狠揍了他,他下手时的那份决绝有时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不过大部分时候,男人在“领航员”面前行事还是谨慎的,无论如何他都还把这条狗当作家人。“领航员”长大后聪明机敏,吠声慑人,身材健硕。在外人看来,这条狗对待主人异常体贴,比如去年这对夫妇的儿子得了肺炎,病得很严重,“领航员”就整日整夜地蹲坐在孩子房间外,要是孩子有什么需要,他会主动去叫他们。他甚至习惯了他们的女儿来例假时心情低落的样子,会跟着抑郁起来,有时这对夫妇看到“领航员”闷闷不乐无精打采的样子,才会留意到女儿的情绪变化。要是家门口来了个陌生人,他又会警觉起来,变成一只凶残的警卫犬。跟这条狗不熟的人见到他会心惊胆战,这也难怪:假如“领航员”觉得有人威胁到了家里任何人的安危,他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
大概在“领航员”三四岁的时候,男人开始长期在外。
他觉得此时已经能够放心地离开家,因为即使自己不在,家里也是安全的。他说自己孤身在外打拼时,会想起“领航员”,觉得跟他比跟其他生命都要亲近。所以,他不能在“领航员”需要人在身边的时候离开他,尽管女儿是音乐会的独奏演员,并为此练习了好几个月。女儿这次要参加一个国际音乐节,到时候会有很多观众,机会难得。可女儿贝琪也不愿意离开“领航员”,男人费了好大劲才把女儿推出家门,因为她觉得即便让爸爸照顾他自己的狗,她好像也有点不放心呢。
我问男人他女儿演奏的什么曲目,男人又挠了挠头。
“这个我真不大清楚,”他说,“不过她妈妈肯定知道。”
男人又说,自己之前并不知道女儿双簧管吹得这么好,她从六七岁就开始学双簧管了,起初吹得很糟糕,他根本听不下去,就让女儿回自己的房间里练习。那尖锐的声音让他难受,尤其是在刚刚结束一段长途飞行的时候。
不过即使关上门,他还是能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飘出。要是男人需要睡觉倒时差,这声音可是相当恼人的。
有一两次,他甚至会想女儿是不是在故意迫害他,但显然即使自己不在女儿也是这么练习的。偶尔他会跟女儿建议,要是她能少练会儿乐器,多做点其他事情,会更有利于健康。不过,他的建议就跟他规范家人作息时间的举措一样,遭到了反对。当女儿问他要是少练乐器多余的时间该干什么,男人想到的都是他在女儿这么大时做的事——跟朋友们在一起玩或者看看电视之类的,他觉得这些才是正常的活动。在他看来,女儿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个地方是正常的,比如她有失眠症。一个普普通通的十四岁孩子怎么会睡不着觉呢?还有,女儿也不好好吃饭,喜欢站在橱柜边上直接从盒子里抓一把干麦片塞进嘴里吃。她从来不独自出门,去哪儿都是她妈妈开车送她,很少步行。虽然家里人告诉他,他不在家时女儿每天都会出去遛狗,但他觉得这话不可信,因为他几乎没见过。男人无法想象女儿有走出家门的那一天,他甚至怀疑自己不得不把女儿像失败的试验品那样永远留在家里。
有天晚上贝琪要在学校音乐会上表演,男人和妻子一同去了,他暗想:这大概挺无聊的吧,礼堂里都是家长,还得把自己的身体塞进小小的座位里。舞台上的灯亮了,男人好久才认出乐队前面的女孩——他的女儿贝琪。一开始他觉得女儿仿佛长大了些,慢慢地,他觉得女儿看起来很独立,这让他甚是欣慰。确定舞台上那个女孩就是自己的女儿后,男人开始害怕,被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他确定,十分确定,自己的女儿一定会出问题。他抓住了妻子的手,她也一定是这么感觉的。指挥上台了,穿着黑牛仔裤和黑色的高领毛衣,男人立刻就觉得自己对这个人应该不会有什么好感。音乐响起,贝琪也开始了自己的演奏。他注意到,女儿目不转睛地观察着指挥,只见他稍稍示意,贝琪便低下头,将簧片轻轻夹在两唇间,两只大眼睛也不眨一下。男人真是没想到女儿竟然也可以这么安静,这么听话乖巧——这还是那个不听劝阻直接从盒子里抓麦片吃的女儿吗?过了好一会儿,男人才把平日里自己听到的那些怪异跑调的声音和眼前这个女孩联系起来:观众这么多,这应该不是错觉,女儿演奏的音乐的确美妙动听。他这才放下心来聆听音乐。他被打动了,眼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周围的人都扭过头看他。演出结束后贝琪告诉爸爸,她在舞台上看到爸爸哭了,他的高个子太明显了,真尴尬。
我问男人为什么会哭,他微微低头,似乎想用那双大手遮住脸。
“也许是担心她在舞台上出丑。”
我说,在我看来,相比自己,大人们好像更容易对孩子产生这种想法。他看着我,好像在认真思考我的话,接着坚定地摇了摇头。
他说贝琪从小就跟其他孩子不一样,或者可以说有点不正常。她的情绪特别容易失控。比如,他们一起去海滩,贝琪受不了踩着沙子走,他们夫妻俩走哪儿就得把贝琪背到哪儿。有些话是万万不能让她听到的,否则她会尖叫起来,用手捂住耳朵。贝琪有好多东西不能吃,不能吃的原因也五花八门,如果要把这些一条一条列出来,那可是几张纸都列不完的。几乎所有的东西都能让贝琪过敏,她也因此生病不断。女儿还常常失眠,他和妻子常常发现贝琪半夜穿着睡衣站在他们床边,垂着头,盯着他们。后来孩子慢慢长大了,失眠不再是贝琪最严重的问题,可她对自己认定的“撒谎行为”异常敏感,这让他们夫妻俩备受困扰。然而,她所谓的“撒谎”,在他看来,不过是成年人交流时再平常不过的说话习惯和方式罢了。贝琪说,人们说的话大部分都不可信,假惺惺的。男人问她怎么知道的,贝琪说她从声音就能听出来。贝琪小时候有些话就听不得,等到大一些后开始上学,这个问题就越来越突出了。夫妻俩把女儿转到了另外一所学校,那里的老师可以给女儿更专业的帮助。即便如此,他们的家庭和社交还是因为女儿经常陷入尴尬:她常常尖叫着跑出房间,双手捂着耳朵,就因为某位客人说了句“我太饱了,实在撑得吃不下甜点了”或者“虽然经济不景气,但生意还是蒸蒸日上”之类的话。他跟妻子只能慢慢地努力去理解贝琪的想法,试着将她那种敏感融入自己的思考当中,仔细分辨对方话语中有没有不真诚的地方。结果他们还真发现彼此说的话很多都是客套话,细细想来,其实很多时候我们的确心口不一。尽管如此他们还是跟女儿冲突不断,男人也注意到,妻子变得越来越沉默了,这一定也是因为贝琪的缘故:跟女儿的沟通总充满着火药味,这种局面下,还是什么都不说为好。
狗不会说话,也就不会撒谎,因此贝琪会对“领航员”表现出极度的疼爱。不过,不久前发生的一件事,让男人第一次对贝琪关于“真实”的理解和她在叙事时表现出来的残忍产生了困惑。那天,男人带着女儿一起出去遛狗,可不知怎么“领航员”突然发疯了。当时他们周围是一片庄园,里面的建筑华美。男人之前没注意到庄园里养着一群鹿,也没牵着狗。平时“领航员”遇到别人家圈养的动物还是相当镇静沉稳的,可这次他的反应却十分异常,前一刻还乖乖跟在他们身边,下一秒他就冲出去了。
“你都想不到他速度有多快,‘领航员’体形巨大,要是他想跑,没人能追得上他。他会迈开了腿,就跟车挂挡提速似的。我们回过神儿来的时候,他已经跑出五十米了,”男人继续说,“我们站在原地,看着‘领航员’在庄园里奔驰。那些鹿看到他就开始跑,可已经太晚了。大概有几千只鹿吧。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那样的场面,虽然混乱不堪,却有种别样的美。那些鹿是成群奔跑的,仿佛是庄园草地上流动的溪水,被狗紧紧追赶。我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鹿群不停地变换方向,曲曲折折的,形成了数字‘8’的形状。‘领航员’虽然跟在它们后面,却更像在引导着它们,让它们的队伍变成他脑中的样子。它们就这样像流畅的曲线一样跑来跑去,大概五分钟后,‘领航员’好像突然累了,决定要停下来。他不费吹灰之力加快速度,冲进鹿群,把一只小鹿咬死了。有个女的站在我们旁边,她冲我们叫了起来,说要报警,找人开枪打死‘领航员’。我劝她冷静一下,这时我们突然听到什么声音,扭头一看,贝琪竟然晕倒了。她躺在草地上,身体冰凉,血从头上流了下来,因为她跌倒的时候头撞到了石头。那时‘领航员’已经跑进树林里了,那女人见贝琪晕倒了,十分慌乱,也忘了自己说要射杀我们的狗,还帮着我把贝琪抬上车,一路跟着我们到了医院。当然,贝琪没什么事。”
男人无奈地笑了笑,摇了摇头。
我问他“领航员”后来怎么样了。
“哦,他那天晚上回来了,我听到他在门口,开门的时候他没进来,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我。他浑身脏兮兮的,到处都是血,他也知道我会怎么惩罚他。他猜到了。可我却不愿意打他,”男人的声音透着一丝悲伤。“这么久以来我只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教训过他两三次。我们心里都清楚,若没有了那一分兽性,狗也就算不得狗了。但贝琪就是不愿意接受这些。她连着几星期不碰狗,不跟狗说话,也不跟我说话。她就是想不通。我跟她说,贝琪,你要知道,无论生闷气还是跟狗闹脾气,都没法让狗变得和人一样。这样只会让它更狡猾,对人不忠诚。我还跟她讲,女儿,你要明白,当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心里还会觉得踏实,就是因为假如有人想伤害这个家的人,‘领航员’就会扑上去,像对那只小鹿所做的那样。你不舒服的时候,他可能会陪你坐在沙发上,给你拿东西,还会躺在你身边,要是有陌生人敲门,危及你的安全,他随时准备扑上去咬死他。我还跟她讲,咱们家的狗毕竟是动物,他需要驯化,可你要是把自己的情感强加在他身上,那可是违背他天性的。”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下巴微微抬起,盯着灰色过道,空姐正推着手推车走过来,不时弯下腰把东西递给过道两侧有需要的乘客。她眼角微翘,嘴角上扬,轮廓鲜明,五官就像在光滑的鹅蛋上精心雕琢出来的一般。她的一举一动都十分迷人,我身旁的男人似乎看呆了。过了一会儿,他又打起了瞌睡,突然一顿,他又坐直了身子。
“不好意思啊。”他说。
他用力揉了揉脸,视线越过我望向窗外,闭着嘴深深地呼吸。过了一会儿,他问我之前是否来过欧洲。
我告诉他,之前来过一次,还是好多年前了,跟儿子一起。那段时间儿子生活不太顺心,所以我想出去旅行也许对他有好处。就在要出发的时候我决定带着另一个孩子跟我们一起走,那是我一个朋友的儿子。我朋友病了,得去医院,我要帮她减轻负担。两个孩子相处得并不是很好,我不得不把很多注意力放在朋友的孩子身上。我儿子也许希望我那几天能多关注他,可未能如愿。
有个展览我特别想去看,所以那天早上我说服两个孩子跟我一起去。本以为走着去就行,可没想到我把路程估计错了,最后我们三个在瓢泼大雨中沿着一条高速公路走了好长一段路。到了那里才发现朋友的孩子从来没看过画展,对艺术也不感兴趣。他很不听话,工作人员训斥了他,要他离开。最后我只能穿着湿嗒嗒的衣服陪着朋友的孩子坐在咖啡馆里,儿子一个人在里面看画展。他逛了有一个小时,回来后把自己看到的所有东西都跟我描述了一番。我不知道为人父母这番经历能否产生某种价值,帮助我们更全面地审视人生,但我们在咖啡馆的那天,儿子滔滔不绝谈起自己在画展的所见所闻,那是我做母亲以来最荣耀的时刻之一。他说他见到了一个巨大的木箱,艺术家在里面按照事物原来的大小搭建了一个特别的房间。东西一应俱全——有家具啦、衣服啦、打字机啦、一堆一堆的纸啦、桌上翻开的书啦、粘着咖啡渍的杯子啦等等,可就是一点不同:房子是倒过来的。地板成了天花板,整个房间翻了过来。这个颠倒的房间让我儿子尤其感到震撼,他想象着自己穿过木箱里的房间门廊,在里面逛了好久。很多年以后,我常常会想起儿子对那个木箱的描述,想象着他坐在那里,里面有着跟现实世界一模一样的东西,可跟我们平日里见到的又完全不同。
男人仔细地听着,脸上带着一丝困惑。
“那他后来是不是成了艺术家?”他问,好像我跟他讲这些就是为了告诉他这个。
“我儿子今年秋天就要读大学了,”我回答,“学艺术史。”
“哦,这样啊。”男人点了点头。
男人说他的儿子是个小学究,要比贝琪好学多了。他一直想当一名兽医,在房间里养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动物:
龙鼠、蛇,还有一对小老鼠。他们家有位当兽医的朋友,他儿子周末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朋友那里,在手术室。事实上,还是他们的儿子发现“领航员”有些不对劲儿。连着好几周,“领航员”都不声不响、无精打采的。家里人最开始以为那是他上了年纪的缘故,但有天晚上,儿子在逗狗,发现他身上有个肿块。几天后,儿子趁他妈妈外出、兄弟姐妹都去上学的时候,带着“领航员”去找那位兽医朋友,当时儿子也没想到狗已经病得这么严重。兽医朋友给他做了检查,告诉我们“领航员”得了癌症。
男人沉默了,眼睛又一次越过我望向了窗外。
“我没想到狗也会得癌症,也从没想过‘领航员’会离开我们。我问朋友做手术能不能救他,朋友说已经没有意义了——太晚了。他给了一些止痛药,我们就开车把他带回了家。这一路上,我眼前全是‘领航员’小时候活泼健壮的样子。这么多年来,有时候我一走就是好几个星期,都是他守在家里。我辞职回家,他却开始不行了,难道真的是我的缘故?我不敢告诉家人真相,说实在的,我觉得他们宁愿让‘领航员’陪在身边,而不是我。我觉得我回家后把一切都弄糟了。我不在的时候他们看起来都那么开心,而现在呢,妻子老跟我吵架,孩子们整天不安生,对我摔门。最糟糕的是,我害得‘领航员’生病了,而之前他没有表现过丝毫的柔弱。不过最终我还是告诉了家里人,但我没把病情描述得那么严重。我们出国的时候,本打算把‘领航员’送去托管,但是我知道他肯定撑不下去。所以我让家人先走。他们其实也满心疑虑,让我保证要是他病情恶化,一定要打电话叫他们回来。他们离开的那天晚上还从酒店打电话回来,让我发誓绝对不让‘领航员’死去。
我跟家里人说,他状态还好,也许只是感冒了,说不定第二天早上就好了,”男人顿了顿,瞥了我一眼,“我连自己的妻子都没说。”
我问他为什么,他又沉默了。
“她生孩子的时候也不让我在旁边,我记得她说过,如果我在房间里她就受不住那份疼,她得自己面对。家人非常爱我们的狗,是我驯化他、管教他,让他变成了今天的样子。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我创造了他,让他在我离家的时候代替我。我觉得没人能理解我对‘领航员’的感情,连我的家人都不理解,可我却得事事顾及他们的感情,这真的很难受。我想,我太太之所以生产时不愿意让我陪着,可能也是同样的感觉,她自己够痛苦的了,还得照顾我的心情。
“还是继续说狗的事儿吧,我家厨房里有个‘领航员’睡觉的窝,他侧躺着,我拿了垫子过来,尽可能让他舒服一些。我坐下来,坐在他身边。他呼吸急促,大大的眼睛盯着我,眼神忧郁。我们就这样在一起待了很长时间,互相看着对方。我摸了摸他的头,跟他说了几句话,‘领航员’躺在原地喘着粗气。到了午夜,我就想,到底还要多久才能结束啊。我并不了解死亡的过程,也从来没有目睹过一个人的死亡,慢慢地我有点不耐烦了。我并不是想让这一切快点结束,只是希望能发生点什么。我成家立业后的大部分时间,不是在外奔波,就是在往家赶。我的生活,仿佛被分割成无数的块状,脑子里总有个结束的时间点牵着我走,总得赶在固定的时间点出发。虽然这样的生活有时候并不如意,可我却有些上瘾了。同时,我脑子里在想那些‘别让动物那么痛苦’的说法,我是不是该一棒把‘领航员’打昏,或是用枕头捂死他,我是不是因为太软弱或者太害怕了才会这么想。‘领航员’好像早已经知道了答案似的。凌晨两点钟,我实在受不了了,打电话给兽医朋友,他说如果我想这么做的话,他马上就过来给‘领航员’打一针。我问他要是我什么都不做会怎样,朋友说他也不知道。‘领航员’可能会撑几小时,可能几天,也可能几个星期。朋友说,还是我自己来决定。我问他,你看,他是不是撑不过去了?朋友说是的,毫无疑问。但死亡过程难以预测,你可以等,也可以让他快点结束。我又想到贝琪第二天要在音乐会上表演,自己已经很疲惫了,又有很多事要做,就让朋友过来。十五分钟后他就到了。”
我问他那十五分钟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也没什么,什么也没有。我就坐在那儿,‘领航员’喘着气,大眼睛看着我,我并没有特别急切地等人把我解救出去。当时的感觉并不真实,但现在,我想回到那个环境中去,不惜任何代价,回到那个房间,回到那个时刻。
“后来我的兽医朋友到了,那一针很快就起了作用,最后他合上了‘领航员’的眼睛。朋友给我留了个电话,让我天亮后找人来把‘领航员’的尸体抬走,然后他就离开了。还是同样的房间,我身边也还是同一条狗,只不过他已经死了。我想要是家人看到我坐在这里,明白了这一切,他们会怎么说。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可怕的事,而这样的事他们是不会做的,这件事太龌龊太没有人性,可后悔也来不及了。这件事会成为我永远迈不过去的一道坎,再也回不去了。我突然决定要把自己做过的事隐藏起来——于是我把‘领航员’给埋了。我摸黑找到工具柜,拿了把铁锹开始挖坑。我一边挖一边想,自己这么做到底是否人道、是否体面,还是伪装出来给别人看的,因为我边挖还边想着怎么告诉其他人所发生的一切。我猜他们可能会觉得我体力还不错,或者还挺果断,但其实挖坑比我想象的要吃力得多。开始我觉得自己做不来,但我不能放弃。我知道天一亮这一切看起来会是什么样子:一个人呆坐着,旁边躺着一条死去的狗,花园里一个没挖完的坑,一片狼藉。土很硬,铁锹总是磕到石头,要想把‘领航员’埋进去,坑得够大才行。有那么一两次我真就要扔掉铁锹不干了,可转念一想,这就是做人的感觉。我知道自己已经愤怒了,可正是愤怒给了我把坑挖下去的力量,我任由自己的愤怒不断滋长,到最后我已经不怕家里人知道后会说些什么了,因为他们又不必杀死这条狗,也不必挖坑去埋他。以前因为妻子的做事方法起争执的时候,她常说的一句话是‘面对这件事的又不是你’。我一直很讨厌她拿这句话对付我,但现在我也可以拿这句话反驳她了。
我终于体会到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有多生气,我突然觉得‘领航员’的死是件好事。我真觉得这是件好事,没了他,我们终于能够袒露内心的真实感受了。”
男人顿了顿,看起来有些茫然。
“坑挖好之后,我返回屋里用毯子包住狗。我把他从床上抱起来,他太沉了,我差点把他摔在地上。其实把他拖出去可能更省力气,但我知道不能那么做,因为我已经对‘领航员’的身体产生恐惧了。我进门看到他躺在那儿的时候,真的想赶快逃走。不过虽然他已经死了,他依然是我们的‘领航员’……如果我逃走,我心里会一直过意不去的。最后,我还是把他抱在怀里,出门的时候他的头撞到了门框上,我一直不停地跟他说话,跟他大声道歉,终于踉踉跄跄地抱着他到了外面,穿过花园,把他放进了坑里。天快亮了,把狗放好后,我回到屋子里,从他床上拿了些东西放在他身边。之后我用土把坑填平,清理了一下,在四周放上石子作为标记。接着我回到房间里,收拾收拾东西,洗了个澡。我身上脏透了,衬衫很脏,我不得不扔掉。然后我开车去了机场。”
男人伸出宽大的手掌,在眼前翻来覆去地打量。那双手很干净,只是指甲缝里藏着半月形的黑色泥土。
“只是这些泥土,我弄不干净。”男人说。
- 也称“金丝雀群岛”,一处位于非洲西北海域的旅游胜地。——译者注
- 位于英国西南部,为羊毛产地。——译者注
- 此处是指2016年6月2日的关于英国脱欧的公投,选民可以投票选择离开(脱欧)或留下(留在欧盟)。——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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