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占星
换句话说,过去存在的无数真人占星师,都是为了创造这一个占星师的模板。
一天,有个占星师写邮件给我说,她知道我的生活中即将发生重大事件。她能看到我看不到的东西:她掌握了我的个人信息,又用这些信息去研究行星的运行轨迹。她想让我知道,我的天空中很快就有重要的天体经过,她想到转折可能带来的变化,十分兴奋。只要我出一点点费用,她就愿意与我分享这个秘密,并且帮我好好地利用它。
她在邮件中继续写道,她能感觉我已经失去了生活的方向,有时需要拼命挣扎,才能在当下找到意义、对未来充满期待;她感觉与我有强烈的缘分,虽然说不清道不明,可有些事情就是无法解释。她也知道,很多人对头顶星空的启示视而不见,可她坚信我不是这样,我不会盲目迷信所谓现实,什么事都要求实打实的解释。她知道我受够了开口提问,却得不到回答。行星不断运转,永久映照着人类的命运。也许有些人就是不相信自己有那么重要,还能影响行星的轨迹。她说,这真是悲哀,在这个质疑科学的时代,我们已经失去了对自身意义的感知。我们对自己和他人都变得冷酷,认为人终究是没有价值的。而行星,至少提供了重新证明人类之伟大的机会:假如我们相信,每个人在宇宙中都有重要的位置,那我们能给彼此增添多少尊严、荣誉、善意、责任和尊重!她觉得,我一定能明白,这有助于世界的和平与繁荣,而且提前知晓命运能对个人生活造成重大改变。她希望我不介意她突然联系,而且口气这样直白。如之前所说,她感觉我们很有缘分,所以鼓起勇气,说出了心里话。
生成这封邮件的计算机程序大概也生成了这位占星师的人格:她用的词句太有个性了,而且每几句就要强调一次这种个性;很明显,她的模拟人格是参照某人的真实性格捏造的。这样看来,她的关心和同情就显得有点儿虚伪,不过也因此显得很公正。我的一个朋友,陷在离婚带来的伤痛里不能自拔,最近承认说,看到食品包装和广告上关心他健康和幸福的话语时,会感动得掉下眼泪,听到火车和公交车上担心他坐过站的自动广播,也会莫名唏嘘。他说,车载导航里那个女声,比他妻子还要温柔得多,真的让他感到了近乎爱意的情感。也许,科技产品已经从生活中收集了无数语言和信息,人造人可能变得比真人还重要、还亲近,从机器那里得到的柔情胜过了人类。
毕竟,机器的交互界面凝结了不止一个真人的想法。换句话说,过去存在的无数真人占星师,都是为了创造这一个占星师的模板。
这个朋友是位作家,今年春天他建议我说,如果我要搬家去伦敦,预算又不富裕,最好是在好地段买栋烂房子,也强过在差地段买好房子。他说,只有最幸运和最不幸的人,才有确定无疑的命运,其余的人都要做出选择。
房产中介的人很惊讶我居然严格执行了这条箴言,如果这也能算箴言的话。这位中介说,依他的经验,有创造力的人都会优先考虑光照和空间环境,而不是地段。他们喜欢发掘事物的潜质,而大多数人寻求秩序的安全感,喜爱那些已经充分实现了各种可能性、再没有发掘余地的事物。
讽刺的是,这样害怕与众不同的人们,却对“传统”有深深的执念。他的客户经常对房子透露出的哪怕一点点的旧时代气息欣喜若狂:好啊,住得离市中心稍远一点,旧时代的房子可多着呢,还便宜。他说,人们总是争着买城市里挤爆了的地段,新兴的地区明明有更合适的买卖,这真是不可思议。他认为,最核心的原因是这些人缺乏想象力。
现在是市场价格最高的时候,这种状况不但没有让买家退缩,好像还点燃了他们消费的热情。
每天他都目睹无数混乱的场面,办公室的门槛都被踩烂了,来的人互相推搡,争着花高价买次品,好像连命都不要了。他见识过会面现场打架的,竞价时突然有竞争者闯入的,还有贿赂他想拿到优厚条件的;费了这么多心思,全都是为了几间房子,大白天冷眼看去根本没什么了不起的房子。最不可思议的,是这些人被欲望攫住命门后那如饥似渴的心情:他们会给他打几个小时的电话,询问相关的信息,或者无缘无故地来他办公室;他们恳求他,有时甚至会声泪俱下;他们前一分钟还很愤怒,下一分钟又后悔不迭,对他掏心掏肺地讲自己的过往。
他本来是挺同情这些人的,可买房合同刚一签完,他们就无一例外把他的好忘得一干二净,不光忘记他们自己之前是个什么德行,也忘记给别人添了多少麻烦。有几个客户,上周还对他倒了无数让人反胃的苦水,下周在街上遇到他,居然完全没认出来;还有几对夫妻,曾经在他眼前对骂,现在居然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在一起逛街。也许是他们伪装得太好,让他怀疑他们面对他的时候可能还是有点羞愧。
刚入行的时候,他常常因此垂头丧气,还好后来学会了不往心里去。他知道,对顾客来说,他只是欲望的红色迷雾制造出来的幻象,换句话说,就是移情对象。可欲望本身也让他困惑。有时他觉得,人们只是想追求难以到手的东西;有时又觉得,产生欲望的原因更加复杂。经常有客户对他坦白说,自己的愿望受挫了,他反而松了一口气:此一时,这些人因为买不到某所房子而大发雷霆、泪如雨下,像是挨欺负的小孩;彼一时,他们又能冷静地坐在他面前,说没买到房子有多么庆幸。他们现在可算知道了,这房子一点儿也不适合自己;想咨询一下他手头还有什么别的楼盘。对大多数人来说,看房买房是一个重要行动;而行动就会带来盲目,就会由于迷恋而产生盲点。只有等行动的意志消磨殆尽,大部分人才会意识到命运的裁决。
我们进行这番谈话时,是坐在中介办公室里。窗外,车流沿着灰蒙蒙、脏兮兮的伦敦街道缓慢蠕动。我说,他描述的这种购房狂热,不但没有激起我的竞争心,反而浇灭了我所有潜在的买房意愿,弄得我现在就想走了。再说,我也没有那么多钱和人家竞价。照他说的这种市场状况,我大概要露宿街头了。可是,我也反对他说的,有创造力的人会为了他美其名曰的“卓越价值”,心甘情愿住到偏远的地方。我清楚地记得,他用的词是“想象力”:一个人为了维持自尊,放弃市中心的房子,用美学来麻痹自己,现实世界却没有半点改善,真是太悲哀。我不想和人竞争,可是更加不想和人纠结胜利的定义。别人想要的东西,即使我得不到,我也会承认想要。
房产中介好像被我的话吓了一跳。他解释说,他的意思不是说我就应该住到郊区。他只是想,以我出的价钱,在没那么热门的社区很容易找到更好的房子。他知道我处于弱势。像我这样相信宿命的人,在他工作的圈子里很少见。不过,要是我非得试一试,那好吧,他确实有一套房子可以让我看。房子的资料就在他眼前放着:那套房子之前的买卖合约失效了,那天早上刚刚回到市场待售。这幢房子现在属房屋委员会所有,他们迫切地想把房子出手,价格也反映了这一点。他说相信也能看出来房子的状况很差——实话说,是不能住人的状态。他的其他客户虽然急着买房,对这幢房子却是半点也不想沾。要是我还允许他用“想象力”这个词,这房子可是比许多人的想象还糟糕;它倒是在非常好的地段,可是鉴于我的情况,他出于良知,也不能向我推荐这所房子。这房子应当是开发商或建筑师来买,他们能不带感情色彩、中立地看待它;可这房子的利润又太低,连这类人都不来光顾。说到这儿,他第一次看着我的眼睛。他说,显然,这里不适合给孩子住。
几周之后,交易的手续已经办完,我碰巧在路上遇到了这位房产中介。他独自走着,手里抓着一沓文件,手指间的钥匙叮当作响。我想起他之前说的话,便特意和他打招呼,可他只是茫然地瞥了我一眼,就把目光转开了。那时是初夏,现在已经快入秋了。那个占星师说到冷酷无情,我就想起了这件事,那时候的这件事好像证明了,不论我们希望自己是怎样,说到底只是他人看待我们的结果。邮件里有个链接,可以查看她为我做出的行星解读。
我付了钱,看了占星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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