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生素和疫苗,它们都像是穿越时间的旅行。
在天气和煦时,我几乎天天出门散步。当我顺着密歇根湖岸信步往北时,会经过一片占地广阔的墓地。在一个盛夏的早晨,我儿子一直吵着要从婴儿车中出来,于是我转向,穿过铁门进入墓地,让儿子在那里连绵的树荫下欢快奔跑。我们进入空阔的墓地时,儿子兴高采烈地喊“嗨”,并向空中挥手打招呼。他踉踉跄跄地顺路而行,间或驻足而笑,向空无一物处挥手致意,并且不停地说“嗨”。到那时为止我只看到他对人说过“嗨”,于是我半跪下来,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到的却是他在注视着某个墓穴的入口。“那是什么啊?”他问,我不寒而栗。但是他继续摇摇晃晃地沿路跑下去,于是我紧追其后,最终我们在一块花岗岩方尖碑前暂歇。这块方尖碑上用大大的字母刻着墓中人的名字——威利,他的姓则刻在其他石头上。威利死于1888年,那年他才只有8岁。
“嗨!”我儿子再次对着几英尺之外的地方招呼着,带着股似有若无的执着劲儿。“嗨!”他又站在一座大理石的小男孩雕像前面。雕像的石头脸颊如婴儿般丰满,他的大理石眼珠毫无生气地凝望在不远处。我脚边有块蚀迹斑斑的石板显示,这个小男孩名叫乔希,死于1891年,年仅9岁。当我儿子伸手想触摸大理石雕像时,我惶恐地抓住他的手腕,“别!不要碰那个!”我依然不懂那时候我到底是在害怕什么。难道我害怕儿子会被石雕男孩传染上死亡?
离开墓地之后,我跟我爸说起这件事,有不少墓穴的主人是四五岁、八九岁以及十几岁的少年,但在这个芝加哥市内最古老的墓地中,我没有看到任何婴儿的墓穴。我爸爸解释原因说,可能在19世纪婴儿死亡率很高,以至于他们少有机会被葬进带有标示的墓地。后来我了解到,在1900年前后每10个婴儿里就有一个在满一周岁之前夭折。我是在一份关于疫苗不良反应的报告里读到这点的,那份报告简短地回顾了历史上有记载的婴儿死亡率,然后总结说现今“儿童都能够按期望活到成年”。[29]
我 我儿子离开我怀抱单独睡的第一晚,我将婴儿监听器紧紧地压在耳朵上才敢入眠。当监听器因为电池告罄而开始哔哔响警报时,我惊醒过来,但儿子的睡眠仍酣。他的摇篮离我的床沿才不过三四米,中间是一扇敞开的门,即使不用监听器我也能清楚地听到他的啼哭,但我想听见的是他的呼吸声。我知道这种任性有点不近情理,但我忍不住。当我将音量调大到觉得可以听见呼吸声的程度时,监听器会产生浓重的静电声,在静电声中还夹杂了各种异界仙音。我曾听见嘈嘈自言和喁喁私语,听见啪嗒响和碰撞声,有时候还会听见摔砸的声音,但当我赶过去查看时又什么异状都没有。监听器偶尔还会接收到电话的信号,会有那么一小会儿,我能听到清晰的通话声。我常常在夜里被监听器中的哭声惊醒,但当我神志清醒的一刹那,哭声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这种异状一再发生,我才逐渐留意到,在每晚的特定时间都会有一架喷气式飞机轻掠过湖面,降落在奥黑尔国际机场。我意识到,我睡眠时的大脑是在选择性地接受它想听到的频率,并将喷气飞机的呼啸声和婴儿监听器的静电声编织成婴儿的夜啼。我的一位音乐家朋友有一次用“心理声学”一词来称呼这个现象。
最后我停止使用婴儿监听器了,因为我不得不承认,我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听到什么。但我还是竖着耳朵。儿子满两岁后不久的一个夜晚,我正要上床时听到从他的房间内传来奇怪的声响。我已经不会再从飞机轰鸣中听到婴儿啼哭了,但是我仍然会因为哭泣的梦而惊醒。
我听到的这个响声,可能是庭院中的犬吠,可能是楼上的椅子拖过地板的声音,我能确定我真切地听到了这个声音,因为它又响了一次,但接下来的则是长久的静默。我走到儿子房间门前静听,他本来是熟睡着的,我知道。
他的房间像往常一样安静而黑暗,但儿子正在挣扎着坐起来。他的眼泪滚滚而下,嘴大张,无声地喘息着。我抱紧他,听见气息穿过他喉咙带出细微哀鸣,于是立即将他摊在我膝盖上,实行哈姆立克急救法[30]帮助他呼吸。在以前,这种操作曾经见效过,但这次并没起作用,反而更惊吓了他,他的身体因为恐惧而颤栗不停。我丈夫此时也起床了,他探查了儿子的喉部,没发现有阻塞气管的物体,于是我直接将儿子抱出门送往医院急救。
我一路疾跑,我儿子的嘴紧贴着我的耳朵。10分钟后我跑到急救室呼号:“他呼吸不好了!”分诊护士却不为所动。“可能是婴幼儿的喘鸣。”她仍然盯着电脑显示屏说。我后来知道,喘鸣指的是尖利高亢的哮喘声,表明呼吸道受到梗阻。但正如那位护士也能看到的,我儿子的脸色如常,并未因为窒息而发紫,令我惊奇的是,在我们把他拖进夜晚的冷空气之后,他的呼吸开始改善了。当医生到来时,我儿子正咳嗽着,声音奇特,略似犬吠,那正是早先我听到从他屋内传来的声音。“到哪里我都认得出那种喘鸣声!”医生乐呵呵地说,“我甚至不用检查他都能下诊断了。”儿子患的是义膜性喉炎,那是一种由病毒感染引起的喉部肿胀。义膜性喉炎可轻可重,取决于患病儿童的呼吸道宽窄,这种病能导致特殊的喘鸣和呼吸困难。除了被医生称为“症状较严重”这点之外,儿子患的义膜性喉炎很典型,经常在夜里出现在上床时还正常的婴幼儿身上。过去常用呼吸冷空气的方法来缓解症状,在来医院的路上,儿子呼吸的冷空气这次也缓解了他喉部的肿胀,减轻了他的喘鸣。
我告诉医生,我那晚恰好睡得特别迟,如果那时我没有醒着,我可能会错过喘鸣发作前从他房中传来的微弱咳嗽声,也就不会发现儿子呼吸困难。我没有继续往下说出这条假设会导致的后果——我儿子可能已经因病告殂,但医生懂得我说不出口的恐惧。“不会的,”他安慰我说,“这种疾病看似吓人,但是你的儿子还是能吸入足够他保命的氧气。他可能会不大舒服,也会因为发病时妈妈不在身边而很害怕,但是他不会夭折在黎明到来之前。”
几天后,我碰到了一位妈妈,她的孩子是我儿子在公园里的玩伴,小朋友们天热时在室外玩耍,天冷时则在室内玩耍。这位妈妈年纪轻轻,平时精力十足,但今天她面带倦容,告诉我她女儿染上了义膜性喉炎,已经接连咳嗽了好几夜,另外还有个常在公园玩耍的男孩已经病了一周多了。我后来知道,绝大部分在那个体育馆内玩耍过的孩子们都染上了病毒。
其他的妈妈们告诉我,她们患上义膜性喉炎的孩子们会咳嗽到干呕甚至呕吐的程度,咳得整夜不休无法入睡,咳到他们涕泪横流,而这些后果更加重了他们的咳嗽。我儿子病了好几天,但他去急诊室接受治疗后就没有再咳嗽,喘鸣也没有再发生。虽然儿子的义膜性喉炎好得相当快,但是我却没有这么容易释怀。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当他不躺在我身边时,我总将婴儿监听器紧紧地按压在我的耳边,而且睡得很不安稳。
“义膜性喉炎”是个什么样的词?我丈夫觉得这个词听起来颇有些老旧,像是很久以前的儿童才会承受的疾病。我发现这个词的起源是咳嗽的声音(义膜性喉炎的英文为“croup”,其读音与意为“咳嗽”的单词“cough”读音相近)。在其定义中,我找到了骚扰我至今、让我心神不宁的幽灵:“义膜性喉炎是儿童的喉和气管的一种发炎疾病,其标志性特点是独有的尖锐咳嗽声,经常在短时间内致命。”恰恰是这个“在短时间内致命”的可能性让我夜不能寐。但是在线版的《牛津英语词典》中解释这个词时,采用的例子中包含了多种喘鸣,时空跨度从荷马时代的希腊到现今的20世纪。辞典中提到的通常“在短时间内致命”的喘鸣是由白喉引起的,自从1930年引入白喉疫苗之后,这种疾病在今日美国已经几乎完全消失。我儿子的喘鸣是由病毒感染引起的,曾几何时,这种喘鸣被法国人称为“假喘鸣”,以便和白喉引发的喘鸣进行区分。白喉会导致高达20%的感染儿童死亡率,相比之下,假喘鸣却几乎从不致命。
“抗生素和疫苗,它们都像是穿越时间的旅行,”那个春天,我的一个朋友在给我的信中写道,“你回到过去阻止了一场大灾变的发生,但谁知道你有没有因此而不可逆转地改变未来?我爱我的宝宝,我回到过去(接种)去阻止我能预见的大灾变发生,但同时,灾变概率可能会发生无法预估的变化,那是我要冒的新风险。”诚然,这个朋友是写科学幻想诗歌的。但我懂她想表达什么。我想起曾看过的某集《星际迷航》,在那集里,宇宙飞船“企业号”通过一个时空裂隙后,遇到了一艘本该在很久以前就被摧毁的飞船。现在的“企业号”本身是一艘只负责探索任务的和平时期的飞船,骤然之间却被转变成了一艘战艇,还正面临着与克林贡人的生死存亡之战。因为这个新的现实是在瞬间取代旧现实的,所以只有一名船员发觉有异,这还多亏她天生对时间有超越旁人的敏感。于是她对船长解释说,船上本来应该有孩童的,而且战争早就结束了。真相大白后,过去的飞船得知如果他们选择回到过去,就可能让现在的战争消弭于无形,于是他们决然地回归到过去的时空中,英勇地迈向自己的死亡。
我发现和孩子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某种意义上的时间穿越旅行。我每次做决定时都要将我的思绪投向远方的未来,权衡我的决定是在给孩子的将来做加法还是减法。将儿子送去学前班的决定让他学到微生物和规矩,我却也假想,如果他没有在刚会说话时就知道要勤洗手和排队的话,现在会是个什么样的孩子。但是我知道,就算我不说什么也不做什么,我也在不可逆转地改变未来。时光马不停蹄地前进,如果我什么都不做,那么孩子的未来也会因我的“无为而治”而发生变化。
在儿子喘鸣发作的那几晚,我几乎夜夜陪着他,在他入睡时将他抱直,让他呼吸得更舒服一些。我能为他做的只有这些。我觉得我像陷入了一个时空裂隙,在那里,我正经历着百年前的母亲们所经历的痛苦,那时候假喘鸣和真喘鸣同样致命。我想起丹尼尔·笛福的《瘟疫年纪事》一书中的母亲们,在孩子死去后不久,她们也追随而去——不是因为瘟疫,而是因为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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