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众神们不停地尝试,依然难以改变他们子女的命运。
在我小时候,我那当医生的爸爸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让我首次接触到“免疫力”这个概念。那个故事是关于阿喀琉斯的神话传说,他的母亲海洋女神忒提斯为了让半人半神的他也能永葆安康,曾用天火淬炼他,烧灼掉了他身上属于凡人那部分的必死属性。阿喀琉斯从此浑身刀枪不入,唯一的漏洞是脚后跟,因为那是女神手持的位置,天火没能烧到。
最终,阿喀琉斯因为毒箭射中脚后跟而丧命。这故事还有另一个版本,说忒提斯借助的是分割阴阳两界的冥河的力量。冥河水加持了阿喀琉斯的全身,可惜同样遗漏了脚后跟,那个终将致命的罩门。
当鲁本斯绘制以阿喀琉斯为主题的系列油画时,冥河是他落笔的起点。在远景中,蝙蝠翻飞在天际,摆渡船载着幢幢鬼影渡河。在近景里,忒提斯正倒提着阿喀琉斯一条肥壮的小腿,将他整个上半身连头带脑地浸没在水里。很明显,这不是普通的亲子沐浴。看守地狱的三头犬盘踞在画面下方,恰好位于阿喀琉斯身体入水的位置,看起来,仿佛是忒提斯正将阿喀琉斯塞入兽口。这样的画面似乎暗示着,获取免疫力是种险中求生的行为。
为了让子女们对世情险恶有心理准备,我妈妈每晚临睡前会读《格林童话》给我们听。我已经不大记得那些童话中著名的残酷情节了,记忆犹新的,是其中的神奇魔法——生长在城堡花园中的金梨、只有拇指大小的男孩、变成了天鹅的十二兄弟,等等。但即使在不谙世事的童年,我都能注意到这些故事令人烦闷的共同点:其中的父母都很容易上当,草率地参与用子女性命做赌注的豪赌。
比如,在某个故事里有个人和魔鬼做交易,把他磨坊前的所有东西都给了魔鬼。他以为自己送出的不过是棵苹果树,抬眼却惊觉他的女儿正玉立于磨坊前。在另一个故事里,一个求子心切的妇女在成功怀孕后,犯馋嘴想吃长在邪恶女巫花园里的莴苣,于是她支使丈夫去偷菜,结果丈夫被女巫抓了,被迫答应将自家的孩子送给女巫作为赔偿。女巫将赔来的女孩锁在无门的高塔中。但锁不住的青春期女孩们,会放下让人心碎的一卷长发。
妈妈后来也读希腊神话给我听,其中这种不称职的父母角色也屡见不鲜。比如说,有个国王听到不祥的预言,说他将死于自己的外孙之手。为了从源头上打破预言,国王将他尚未生育的女儿锁在高塔里。但无孔不入的宙斯还是化为黄金雨临幸了塔中的公主,生下来的孩子后来果然杀死了他的外公。还有,家长害怕恶毒的预言成真,就将还是婴儿的俄狄浦斯丢在山路边等死,牧羊人救了他的性命,却扭转不了他弑父娶母的厄运。忒提斯淬炼并洗涤了阿喀琉斯的身体,却依然改不了他终将一命呜呼的命运。
虽然众神们不停地尝试,依然难以改变他们子女的命运。女神忒提斯和凡人结婚生下阿喀琉斯,她听预言说这个孩子会早夭,就千方百计地去避免恶语成真。在特洛伊战争期间,她曾将阿喀琉斯打扮成女孩的模样,但他却拾起剑御敌,还是暴露了男儿身,于是忒提斯就去央求火神给他打造了一面神盾。盾牌上纹饰着太阳和月亮、大地和海洋、或战或和的城市、或耕或收的农田——大千世界的双重性,成双成对地展现在阿喀琉斯之盾上。
爸爸后来提醒我,当时给我讲的并不是关于阿喀琉斯的神话,而是另一个类似的故事。当他重述情节的时候,我理解了我为何会把两者混淆。爸爸讲的故事中主角变得刀枪不入的途径,是在龙血中沐浴。但在他沐浴时,曾有一片树叶落在他的背上,挡下了一小块未被龙血涂抹过的皮肤。此后他百战不殆,最终却被瞄准那块皮肤的精准一击取了性命。
这些故事让免疫力听起来是玄而又玄的传说,并告诉我们凡夫俗子是不该奢望拥有不坏金身的。当我还未为人母的时候,我对这点没什么异议。但随着我儿子的降生,我同时意识到了我身为母亲的能力,和身为母亲的无能为力。我发现自己开始对命运患得患失,面对诸多两难决断。我丈夫和我甚至半开玩笑地发明了一个“为了预防什么病,我们愿意让孩子得上什么病”的游戏。
当我儿子还在襁褓中时,我曾听到各种说法,中心思想都是“归根结底只要他安全健康,其他都好说”。我常常想,真的是只要他安全,其他都好说吗?我经常想到的另一个问题是,我有没有能力保障他的安全。我知道自己不是神话里的女神,没有重纺我儿子命运线的能力,但我尽了最大努力不去成为《格林童话》中的那类父母。我不要用儿子的命运赌博,不让他将来因为我的粗心或者贪心而受罪,我不会随意地对魔鬼说“你可以拿走磨坊前的一切”,却在话音刚落之际发现那里站着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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