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可能也是我陷进去了”
2002年,南香红在北京《南方周末》做记者,广州的编辑部给了她一个关于细菌战的选题,让她去采访王选。那时,南香红并不了解细菌战,只有一点731部队人体解剖的知识。当年9月,在北京的抗日战争纪念馆,她第一次见到王选。她为这一极端残忍的战争手段感到震惊。
之后的十三年里,南香红再也没让细菌战离开过自己的视野。
十年前,她完成了她的第一本书《王选的八年抗战》。今年,她每天八点钟起床,梳理史料、整理录音、查阅资料到中午。吃一口简单的午饭,接着整理和写作,一直到晚上七八点钟。只要没有什么必须要她去完成的要紧事,她都会在书桌前稳坐。
这次写作,对于南香红而言不同于往常,既不为了完成采访任务,也不单纯为了开启一个新鲜的话题。
谈及究竟为什么花费心血再写一本关于细菌战的书,南香红讲述了下面这些缘由:
过去的20年间,围绕细菌战的诉讼开展的调查,以及民间对战争的控诉和反思是战后唯一的、迟来的大规模的控诉。针对战争资料的解密、整理、记录和历史的修补,德国在战后便开始进行。日本则起始于50年代,完成于90年代。唯独中国,没有这样的机会和氛围。最初由日本人发起的这场诉讼,本身就是一个机缘。没有这个机缘,细菌战问题在中国就不存在。而没有历史的反思,尤其是发于民间的、公民式的反思,就不会形成对战争的正确认识。如果中日两国之间该“友好”,还是该“仇恨”的掌控权仅仅在于国家,中国就没有形成真正意义上的反战和平的力量。对日本的态度也只能停留在民族主义情绪指引下的破坏性事件。
目前,虽然国内有几本关于细菌战的书,但还是很零星和浮浅。在学术界,细菌战问题并没有形成深入的研究和调查,受害事实还没有搞清楚。在记录方面,也没有一个完整的对20多年的围绕诉讼、调查和战争反思的记录。
南香红在采访87岁的鼠疫幸存者李宏华时,这位在湘西剿过匪,在朝鲜上甘岭守过无名高地,埋伏在身边的两个战友都被炮火炸死而他独活下来的老兵说:“战场上是国家对国家,军人对军人,枪对枪,炮对炮地打,这个没动枪也没动炮,但一死死一片,都是无辜的老百姓,这和普通的战争太不一样了。”李宏华家族和邻居在细菌战鼠疫中有16人死亡。
细菌武器攻击到底是什么的情景?会给社会和人类带来什么样的影响?中国是二战中唯一一个被大规模地进行过细菌武器攻击的国家,也是人类细菌武器最大的受害国。这个案例对于反思战争、警醒人类的意义非比寻常,类似约翰·赫西(John Hersey)在《广岛》中展现的核武器那样,这是一次工业社会的恶魔攻击农业社会,是全人类都要反思和吸取的教训,揭露、记录这段丑恶的历史,是中国受害者对人类和平的贡献。
而南香红面临的难处在于,尽管日本有很多揭露731部队、东京审判日美交易的书,但他们大多将重点放在人体实验,对于在中国实施细菌战的调查和叙述基本没有,或者极少。而南香红想要做的,是展现城市、村庄、个人的故事,展现生物武器独具特征的残酷性。总之,就是把细菌战作为一场区别于常规战的战争来写。
王选为了这场“细菌战”,已经花掉二十多年的时间。毕竟,那是她的村子,她的家人中有关于细菌战的惨烈回忆,她的身上担着整个村子的希望。这场战役,对她而言,有泪和恨,也有爱和期待。更多的是,她与生俱来的正义感和使命感,以及难以抛却的宿命,使她成为漩涡的中心。
南香红呢?她又是为什么被卷入这场战役?对她而言,是什么推动她一刻不停地追踪下去呢?她也问自己:“这难道也是我的宿命?”或许是宿命,或许仅仅是作为一名职业记者,对于寻求真相的责任感,南香红盯上了这件事,盯上了就不打算让它跑掉。用她的话说,就是:“这是一个重大的事件,也是一个持续发展的事件,身为媒体人应该去关注。”
说完,她停顿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可能也是我陷进去了。”
南香红亲眼见过王选带着这些中国的老人们在日本奔走诉讼的场景。她知道对于老人们而言,对于王选而言,到底有多难。没有经费资助,没有翻译,舍不得花钱吃东西,样样都要靠王选来解决。因为涉及的话题敏感,如果恰逢中日友好时期,王选一行人在哪里开会,哪里就会冒出几个人驱散他们,民间组织也不能成立。到了日本接待他们的都是民间团体自发的组织,力量实在有限。他们就利用这些有限的力量,进行着以卵击石般的艰苦搏斗。
2002年,侵华日军细菌战争中国受害者诉讼案一审判决原告败诉。2005年,二审败诉。2007年,终审败诉。诉讼这条路再难走通了。这期间的徘徊痛苦,南香红都进行了跟踪报道,包括和细菌战受害者一起到日本参众两院进行申诉,寻求政治解决。
作为一个记者,她和受害者一起思索,一起寻路:民间诉讼到底应该怎么办?
战争的遗留问题究竟要怎么解决?思索之后,再一次确定了记录历史的重要性,在经历过细菌战的老人全部去世前,在记录这段历史的“时间窗口”关闭之前,加快速度把它固定下来、记录下来,不要让它成为“过去”。
2015年11月26日,就在我们采访进行的前一天,来自日本、香港、大陆、澳大利亚、荷兰等几百人的诉讼团队,准备赴日对安倍晋三参拜靖国神社提起诉讼,控告安倍违反和平宪法。然而,来自中国大陆的十几名原告没有去成,日本驻中国大使馆的签证官将他们全部拒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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