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像与鬼魂搏斗
我有一只小小鸟,取名叫恩扎,我打开窗户,恩扎飞走了。①
在波士顿多尔切斯特的一所学校里,赛克斯老 师三年级班上的小姑娘在跳绳时会哼唱这首儿歌。“我们自认为永垂不朽,流感压根就不算问题,不过是备战狂热中的一首小小插曲罢了。”弗朗西斯•罗素 ( Francis Russell) 这样回忆道,西班牙流感侵袭马萨诸塞州时他不过7 岁。就如同托马斯•格雷 (Thomas Gray) 诗里写的孩子,小小病患们继续玩耍,浑然不知大难临头 J起初,医生和民政机构有信心控制住疫情。1918 年 9 月 13 日,美国公共卫生局 ( USPHS) 的鲁伯特•布鲁 ( Rupert Blue) 总医官接受了一次媒体采访,发布了关于如何识别西班牙流感的指导,并告诫病人卧床休息、营养进食、服用奎宁和阿司匹林/第二天,马萨诸塞州公共卫生局向红十字会全国总部发去电报,急招 15 名护士前往波士顿/接下来的几天里,红十字会陆续收到了新英格兰地区其他城市的类似请求。尽管人们奋力抗疫,死亡率仍然节节攀升。 9 月 26 日, 123 名波士顿市民死于流感, 33 人死于肺炎/总体上看,整个马萨诸塞州共汇报了 5 万个病例。卡尔文•柯立芝 (Calvin Coolidge) 州长给威尔逊总统、多伦多市长、佛蒙特州州长、缅因州州长和罗得岛州州长发去电报,称“我们的医生和护士被充分动员起来,不休不眠地工作……即便这样还是有病人得不到救治%柯立芝未向新罕布什尔州和康涅狄格州发电报求助,“因为他知道这些地方的情况和马萨诸塞一样糟糕。
至此,远离波士顿的路易斯安那、普吉特海湾和旧金山湾的海 军基地也出现了西班牙流感的身影,而且从马萨诸塞州到佐治亚州,甚至远至华盛顿州的李维斯营,共有20 个营地发现流感疫情。尽管事态变得如此严重,市政机关仍旧坚持认为没有必要惊慌。《波士顿环球报》宣称医生们已经将西班牙流感“攥得死死的''”,但海军在同一天的下午就宣布出现了 163 个新病例,一位海军少将仍坚持说“大家不要惊慌"J弗朗西斯•罗素上学的学校位于波士顿的多尔切斯特,就在通 往新加略山墓园的路上,透过教室窗户,弗朗西斯可以瞥到墓园一角。随着棺材越积越多,墓地主人约翰•“猪猬”•穆尔维搬来个马戏团帐篷顺着教堂搭起来,将棺材遮住。
"白色的帐篷随风摆动,如同枯枝败叶中的古怪秋季嘉年华, 马车排成的长龙穿过新加略山的大门。”弗朗西斯回忆道。9 有些小棺材埋得太浅,没过一会儿就伸出半截在地面了。每天早晨孩子们背诵乘法表的时候,从教室里,我们可以听到外面马车经过的声响,马蹄踩在湿叶上的嗒 嗒声……瘟疫把手伸向了赛克斯老师。她尽力不传染给我们,她的声音变得又尖又紧,而且马车的声响让她神经衰弱。下午的阳光从路过马车的窗户玻璃上反射进来,照到了教室的天花板上,我们被马车声和光线分散了注意力,都朝着窗户的方向看。“看前面!”赛克斯老师尖声叫道。似乎她才是那个害怕的人。
1918年 10 月的第一周,波士顿所有学校都关门了,有关部门 终于对肆虐的疫情采取了措施。在弗朗西斯看来,这算是件好事:
对我们来说,在这样的大好时光里,摆脱三年级的课程、 帕麦尔记号法①、乘法表、赛克斯老师和她的口琴,是再快乐不过的事情了。清晨起雾,令金盏花显出黑色,但每天下午阳光充足、温暖舒适、一片金黄色,既有打板球的重重声响,又有马利筋花的默默凋零。在柯林斯塘旁,金缕梅正在开放,光秃秃的树干上纵横交错着柠檬黄色的细枝。在山上,在如此明亮的日子里,我们失落在永恒的现在,失落在即时的快乐中,在马利筋花丛里肆意游荡、打瞌睡。
弗朗西斯对这个秋天田园诗般的记忆,同处于疫情中的马萨诸 塞州生活的残酷现实截然相反。波士顿一位信仰天主教的值班护士被问及为什么这么晩归家,她回答说:“唉,修道院院长死了,两个房间里有四个生病的孩子,孩子的爸爸在和岳母吵架,扔陶罐砸她的头。” 12 “整个城市处于煎熬之中,”马萨诸塞州格洛斯特的一个护士写道,“我们完全措手不及。 ”13与此同时,在康涅狄格州纽黑文的意大利移民社区,6 岁的约 翰•德拉诺 ( John Delano) 在这儿长大。“生活对我来说就是待在一大帮子意大利人中间。我们彼此相熟,总是相互拜访,有饭同食。我们是一个快乐的大家庭。随便发生一件小事,比如受洗、生日、圣餐仪式,我们都会办场聚会。总是有那么多的聚会、聚会、聚会。””但西班牙流感的到来改变了一切。约翰家住的街区有个殡葬 人,约翰开始看到棺材就堆放在停尸房的街边。随着棺材越堆越多,他和朋友们开始在棺材上面玩耍,从一个上面跳到另一个上。“我们觉得,这也太棒了。就好像在爬金字塔。然后有一天,我在一个棺材上滑了一跤,摔破了我的鼻子。我妈妈非常生气。她质问我难道不知道棺材里面躺了人吗,那里面可是睡了死人的。我当时还理解不了,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死了。””在马萨诸塞州的布罗克顿,8 000 人病死,整个城市 20% 的人 口患上流感。威廉•L. 格里森 ( William L. Gleason) 市长实施了一项高效的临时措施,他雇用童子军来传递消息和跑腿,但疫情还是照样传播。布罗克顿卫生委员会主席告诉一个护士,他觉得跟西班牙流感的斗争就如同在“与鬼魂搏斗”。一天早晨,一个年轻女人因感染西班牙流感被送到布罗克顿医院。她的肺部已经积满脓血,而且她已经怀孕 7 个月了。
孩子早产生了下来,但一出生便死了,我不敢告诉这位年 轻的母亲。"
她恳求着想看看自己的孩子……我向她保证,孩子健健康 康、漂漂亮亮的,只要她身体恢复了便能立马抱到孩子。当她谈起孩子的时候,谈起丈夫该多高兴的时候,脸上洋溢着可爱的神情。由于肺部积液,她需要费好些力气才能说话......她当天下午晚些时候就死了。我把婴儿放在她怀里,让她们看上去 像是在睡觉。这样她丈夫进来的时候也会这样以为。
小弗朗西斯•罗素和他的同学们散漫地成长,充分利用这新得 的自由。
一天下午,弗朗西斯和他的朋友艾略特•多兹 ( EliotDodds) 跟着另外一个男孩埃弗雷特•纳德 ( Everett Nudd) 去了新加略山墓园。艾略特问他:"你想一起去吗?想去看看葬礼是什么样的吗?我每天都去的。””尽管透过教室的窗户弗朗西斯看到过无数次葬礼,但他从未亲自参加过,他发现自己无法拒绝。
我们沿着墓园主道游荡,穿过棕色和灰色的墓碑,穿过精 心雕刻的十字架、圣心和长着纹丝不动的花岗岩翅膀的胜利天使。主道的尽头是一个小仓库,埃弗雷特向右边走,穿过几棵橡树和一丛斑点杷木,将手放在嘴边示意我们保持安静。就在我们下面,一场葬礼正在举行。一个敞开的墓穴旁堆着松软的土,一群哀悼的人围着墓穴站着,他们挤在一起,仿若疲惫遛遢的标:鸟。熏橡木制成的棺材摆放在一旁,戴着方帽的牧师站在棺材前头,即便我们远远瞧着,也能看清楚棺材上的十字架。然后人们开始走过棺材,其中一些人拾起一小撮撒在棺材上的泥土。在人群背后出现了两个工人,以及用吊索固定的绳子。一个满头白发但体格健壮的男人走了过来,停在墓穴边缘, 甩了甩手指上沾的湿黏土,然后注意到了正躲在桓木丛偷看的我们。"你们滚出去!”他大吼道,他的面孔变得狰狞,“滚!”2 。
孩子们躲在树丛后面,弗朗西斯拼了命想走,但埃弗雷特拽住 了他的衬衣让他留下来。他们意外地看到了一个可怕的场景。精疲力竭的掘墓人,绝望地想完成自己的工作,只能把先前的尸体从棺材里倒出来,再将棺材重复利用。男孩们走到另一处敞开的墓穴旁,一个掘墓人刚从墓穴里爬出来,把铲子放在一旁,站着点 燃了自己的烟斗。他是个年迈的意大利人,八字胡从唇边垂下来,戴着一顶有下帽檐的变形毡帽。掘墓人用狡猾又茫然的眼神盯着我们,然后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冲我们喊叫。"啊,你们这些孩子快点回去,”他用浑厚地嗓音说道,"你们不能在这儿耍。快回家。”
弗朗西斯飞奔回家,但他永远忘不了这段经历:
看着那些光线,回想起那个下午,就在那个瞬间我突然对 时间有了感觉。我知道了人生并非是一成不变的当下,即便是明日,也会成为过去的一部分,在我将来的所有岁月里,总有那么一天,我也必然要死。我把这种残酷的想法放在一边,我明白即便暂时不想它……也不可能再完全摆脱它了。
约翰•德拉诺也在此时第一次从“西班牙女郎”的手中尝到了 死亡的味道。
一天,我三个最好的哥们儿早上没从房子里出来。我注意 到邻居间没人再彼此拜访了。没人共享食物,没人在街上谈天。每个人都待在家里。尽管这样,每天早上我还是去拜访好友,敲他们的门,等他们出来玩耍。23一天,约翰敲了他几个好友的门,等着他们出来。但无人现 身。“我当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最后,我妈妈告诉我上帝把他们带走了。我的好朋友去了天堂。”
至于南边的纽约,情况并没有看起来那么严重。尽管纽约是美 国最重要的出发港,但在西班牙流感大传染中并未遭受像其他美国城市那样严重的疫情。在接下来的一章里,我们会看到整个费城笼罩在阴郁的氛围中。但是纽约并没能完全逃脱被流感攻击的命运,作为一个主要港口,外国船只和本国归程军人都会把流感带来,从而感染纽约。而且,西班牙流感是通过空气传播的:就算它不随着全球性的军队运输来到纽约,也还有一大堆途经传过来——与家人团聚的归国士兵会呼出病菌;在国内四处旅行的人会传播病菌;平民和军人们为了招募而共聚一堂时也会传播病菌。10 月 12 H, 威尔逊总统带领 2.5 万欢呼雀跃的纽约人走上“协约国大道"鴛 进行超大规模的“赤裸裸的爱国游行"叭 同一周, 2 100 名纽约人死于流感。279月 19 日,美军“利维坦号”军舰从法国布列斯特返抵纽约。 时任海军部副部长的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 ( Franklin DelanoRoosevelt) 正在船上,他在法国完成一次精疲力竭的调查任务后归国,但在途中患上了流感。埃利诺•罗斯福从海军部那儿得知丈夫得了双侧肺炎,人们在迎接他的时候带了一位医生,还准备了一辆救护车。据埃利诺说:“布列斯特的流感疫情猖獗,罗斯福和他那伙人在雨中参加了一个葬礼。他们乘坐的那艘军舰宛如一家漂浮的医院,士兵和军官不断在归家途中死去,只能葬身大海。”诙船上还有丹麦的阿克塞尔王子 ( Prince Axel) 及其随从,他打算前往美国访问。“当他们察觉到”自己患了流感后,没有咨询任何医生,只是每人取了一夸脱威士忌到舱位里。不知道是威士忌的效力,还是因为自身的抵抗力,他们差不多都恢复了。
罗斯福身体太虚弱了,人们只能在船靠岸后,用担架把他从船 上抬下来。“一辆救护车把他送到了他妈妈家,4 名海军勤务兵把他扛到屋里。”3 罗斯福花了整整一个月才康复。
“西班牙女郎”热情地向这位未来的美国总统张开怀抱,同时 也没有忘记可怜的中国劳工,他们也是病着抵达纽约的。25 个华人水手患上了流感,他们被撤离出军舰,送往已被改造成急诊医院的市立公寓。让他们惊恐的是,戴着白色口罩、身穿白色大褂、完全不懂中文的人招呼了他们。人们试图去找现场翻译,但人一听说是西班牙流感患者便溜之大吉。华人水手们害怕被抢,不敢脱下身上的衣物,又害怕被毒害,不敢进食。他们成了文化隔阂的受害者, 25 人中有 17 人死去。
然而,官方的情绪始终高涨。到1918 年 9 月末,《美国医学协 会杂志》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Medical Association) 宣称,西班牙流感虽然听起来不同寻常,但“没必要引起多大的重视,也不必惊慌,不过是流感新添了个名字”。这期杂志接着说,西班牙流感已经“差不多从协约国军队中消失了”。
尽管官方这样宣称,但曼哈顿的贝尔维尤医院已经挤满了病 人。人们在病床上、担架上、廊道里死去。在儿科病房,一张病床上挤了三个孩子。自从洗衣女工得知疫情,因害怕而从地下室逃走后,医院就再也没有干净的床单替换了。清洁、好习惯和纪律本是医院生活的基石,如今已消失不见。
疫情扩散期间,一个叫多萝西•戴明 ( Dorothy Deming) 的实 习护士回忆道:“再也没有什么正规的''医生查房''了,别说主治医师,实习生也来不了。医生们都是来了就走,只在下命令和需要帮助时才叫护士来。我们经常会看到医生拖着疲惫的步伐,在午夜过去许久后还来做最后的查房,然后才回家睡觉。”
另一位护士则被她所见的日常景象与一般护理工作之间的巨大 差异吓坏了:
传染病尚未到来时,死神似乎还带着点友善,只对老人和 罹患绝症者下手,速度极快,下手狠准。如今,我们看到死神精力充沛,极其残忍,紧紧地抓住身强体健的妙龄少女。流感削弱了她们的抵抗力,让她们的肺里积满脓液,让她们的心脏不堪承受痛苦……在这种对生命的无谓浪费中什么都没有,只有悲恸与恐惧。
每天早晨在照顾完一个病人后,我和多萝西(这是另一个 多萝西,多萝西•戴明的朋友)对完成安慰处于茫然状态中的病人、家属和孩子这一任务已经厌烦疲倦。一天清晨--这是一个美妙的早晨,街对面的灰色犬楼上空漂浮着玫瑰色的云 朵 在处理完一桩让人悲痛的死亡病例后,我知道自己一直往心里流的眼泪已经积满,必须找个出口。我往床单橱间跑,这是我们逃离现实的避难所,但多萝西已经跑到我前面,她似乎把心都要抽泣出来了。
大家是在为打赢战争“尽一份力”,多萝西•戴明从这种说辞 中得到了些许安慰,这在当时的确是主流的想法。对多萝西来说,在这种情形下做护理工作与在战火纷飞中打仗似乎一样有价值,“我们和阿贡①的弟兄们同在”叭 尽管有这般钢铁雄心,病房里传出的可怕呻吟仍让多萝西睡不着觉,她只能用黑丝袜制成一个眼罩戴着,再用药棉堵住耳朵。
在位于曼哈顿华盛顿高地的哥伦比亚长老会医院,阿尔伯特•兰姆 (Albert Lamb) 医生意识到他正在应付的是一种前所未见的新型疾病,他这样形象地描述他收治的病人:“他们蓝得像美洲越橘,而且吐血。”相比于传统流感的一般性症状,现阶段西班牙流感带来的烙印平添了许多恐惧,包括:倾泻式流鼻血、爆炸式大岀血、缺氧症和发组。
每一个医院隔间都呈现出一幅地狱景象。
尽管有这般恐怖的病症出现,纽约公共卫生专员罗伊尔•S. 柯普兰仍拒绝实施诸如关闭学校和剧院这样的基础防疫措施,他宣称流感虽广泛传播但并不严重。“我把剧院保护得好好的,就好比我老婆把家里收拾得好好的,”昶他这样告诉记者,“而且我担保绝对干净卫生。柯普兰接受这次采访的同一天,纽约有 354 人死于流感。
“西班牙女郎”让纽约超过600 个孩子成为孤儿。在这些孩子 中,有一个来自布鲁克林的名叫迈克尔•文德 ( Michael Wind) 的犹太小男孩。
当我妈妈得西班牙流感死掉后,我们都挤在一个房间里, 6 个孩子,从2 岁到 12 岁。爸爸坐在妈妈床边,脸埋在双手里,痛苦地抽泣。妈妈的朋友都来了,眼里满是震惊的眼泪。他们朝我爸爸吼叫,质问他为什么没早点叫他们,没早点告诉他们她病了。她昨天还好好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迈克尔的爸爸和他的五个兄弟姊妹抱在一起痛哭,迈克尔发现 自己已经无法理解正在发生的事情。“我看着妈妈,想不到已经失去了她。她看上去就像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迈克尔和他两个弟弟被爸爸带去地铁站。爸爸给 他们买了好多好时巧克力,迈克尔猜到事情不太妙。他猜对了。前方等着他们的是布鲁克林希伯来孤儿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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