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打倒我”热症
1918年 2 月一个天寒地冻的夜晚,洛林•迈纳 尔 (Loring Miner) 医生被唤往堪萨斯州的哈斯克尔县出诊。迈纳尔医生得知自己去诊疗的老妇患上了“打倒我”热症,这是对发烧、咳嗽和受寒等病症的传统称呼。对大多数病人来说,流感不过是一阵阵的发烧,过几天就好。只有幼儿与老人才会担心害怕,因为流感并发症对免疫系统脆弱的人来说是致命的。
迈纳尔医生拿起自己的皮包,坐上轻便马车,就往偏远的农舍赶去。迈纳尔医生轮廓分明的脸上蓄着两撇八字胡,在这片偏远的乡村地区,他备受尊敬。据称,病人们宁愿让他醉着酒看病,也不愿让其他医生在清醒状态下看病。
抵达农舍,迈纳尔医生着实被眼前所见吓了一跳。病人乃一老妪,已经有了 “灰紫色发绡”的病状,由于缺氧, 肤色已呈现蓝色。虽然不停咳嗽、呼吸困难,老人仍然努力求生;她的家人紧紧围着她,手里拿着碗盆和毛巾,因为老人正经历一次次灾难性的出血,鲜血从她的肺部涌上来。迈纳尔医生即刻诊断病人罹患肺炎,是因早期感染流感而致,但他从未见过如此凶险的症状。病人没过多久便在极度痛苦中死去。接下来的几天,迈纳尔医生几乎没有时间记录下这位病人不同寻常的病症,因为他马不停蹄地赶往各地,相似的病例陆续出现。当地人没日没夜地敲迈纳尔医生家的门,或者到他的药房里求助。
许多病患在不久之前还很健康,这些农场男孩和年轻女孩们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倒了下来。原本只对孩童和老人有致命威胁的流感,如今开始把目标放在当地最健康的人身上。迈纳尔医生对此既着迷又吃惊,投入了对这次神秘感染的研究之中。他甚至将白喉杆菌和破伤风梭菌注射到病人体内,以刺激他们的免疫系统发挥作用。然而已经没有多少时间用于研究了,迈纳尔医生在哈斯克尔县四处奔波,追寻着流感的感染路径。尽管他有一辆汽车——他是此县首批拥有汽车的人之--但仍须借助老式的轻便马车代行。他一直处于过度劳累状态,有时直 接就在马车里睡着了,把马松开,让它自己寻路回家/在难得的岀诊空档,迈纳尔医生就查阅相关医书,给其他医生写信,分析从病人那儿收集的血液和尿液样本,只为求得一种治疗方式。他怀疑这次疫情暴发与农牧业有关系,因为疫症多发于偏远的农舍,但他无法证实,只能在黑暗里独自摸索。1918 年,现代意义上的病毒概念在当时的医学中尚无人知晓。当时人们仅知道存在比细菌更小的颗粒,直到 1938 年电子显微镜发明后,科学家们才开始辨识出病毒/尽管当时的科学家们已经在为诸如天花、炭疽、狂犬病、白喉、脑膜炎等疾病研制细菌疫苗,但针对流感的细菌疫苗,其应用范围仍十分有限。医生们仅能使用传统疗法来应对流感,包括卧床休息,服用鸦片来止咳和缓解疼痛,还有奎宁种树皮提取物。奎宁传统上被用于治疗疟疾,尽管被证实疗效不佳,但仍然有人认为服用后可使病人通过流汗从感染中恢复。许多病患开始在民间方子中求解药,这些方法一个比一个荒唐。柠檬、威士忌、大蒜以及草药还算是传统的“包治百病”,更奇怪的主意还有喝葡麻油,在糖块上滴一点煤油然后吃掉。
哈斯克尔县的居民们屏住呼吸,担心痛失家人,当地报纸《圣 塔菲箴言报》(Santa Fe Monitor) 则照旧发挥自己报道居民日常生活的功用。“伊娃•凡•阿尔斯汀女士罹患肺炎,”报纸讲道,而后又似乎要安慰一下读者,“她的小儿子罗伊已经病愈起床。城一两天后又出现一则消息:“拉尔夫•林德曼仍在病中。戈尔迪•沃尔格哈根于妹妹伊娃患病期间在比曼商店里上班。 ”5 读者们还能读到“据报道,荷马•穆迪病入膏肓, J. S. 科克斯病情好转但仍很虚弱”,还有“拉尔夫•麦康纳尔本周病情加重”蔦《圣塔菲箴言报》最后总结道:“县里的几乎每一个人都患病了,要么是流感,要么是肺炎。 ”7这些模糊的描绘其实低估了流感暴发对哈斯克尔县的冲击。像 “病了”或“虚弱”这样的形容对经历了患病这种极度恐惧的病人及家属来说是不公正的,更别提流感暴发的传染速度,以及发组、大出血和让病人凭空抓挠、挣扎呼吸的缺氧症等绝望症状。
几周之后,哈斯克尔县的流感疫情迅速平息,其消退速度就和 暴发时一样快,但迈纳尔医生拒绝忘记这段经历,拒绝忘记从农舍老妪之死开始的这一切。继发性肺炎带走了他的三位病人,这是这种流感的常见并发症,他万分担心流感的再次暴发。迈纳尔写信给华盛顿政府,警告官员们哈斯克尔县发生的流感疫情,并且建议针对疫情传染做好预防措施,但没人理睬他。流感并非“需要上报的疫症”,这意味着只须向公共卫生部门汇报即可,彼时政府正忙于 应战,无暇顾及。这恐怕是政府第一次出于鼓舞战斗士气的考虑而压制关于致命流感病毒的警告。迈纳尔医生的报告最终得以发表,为了躲避审查而刊载在一本专业期刊的不敏感页面上,取名《1918 年 4 月 5 日的公共卫生报告》,其中说道: “1918 年 3 月 30 H, 堪萨斯州哈斯克尔县暴发流感。据堪萨斯州哈斯克尔县报告,有 18 个病人患上了不同类型的流感,最终 3 人抢救无效死亡。”*与此同时,在哈斯克尔县,《圣塔菲箴言报》继续事无巨细地报 道小镇生活。年轻的迪恩•尼尔森 ( Dean Nilson) 从军队回家休整,报纸这样总结,“迪恩看上去就很有军人的样子 ”9 。迪恩回家的同时,欧内斯特•艾略特 ( Ernest Elliott) 正准备启程去莱利堡的福斯顿营看望他的兄弟。这处军事预留地离哈斯克尔县 300 英里(约 483 千米),迪恩•尼尔森正是从此地回家的。欧内斯特•艾略特启程时,他的小儿子身体抱恙。艾略特走了以后,小男孩的情况急转直下。信息量巨大的《圣塔菲箴言报》提到“欧内斯特•艾略特的小儿子默廷身患肺炎”。默廷感染的是一种可能致命的流感病毒,他的父亲虽未有病情发作迹象,却明显是一个病毒携带者,他把这种病毒带去了莱利堡。几天之后,迪恩•尼尔森回到了同一个军营。两个男人都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传播了这种病毒,这给美国军队参与“一战”带去了始料未及的后果。
美国于1918 年成为参战虱前一年,在伍德罗•威尔逊 (Woodrow Wilson)总统的带领下,美国对德国宣战,促使国家迅速动员,开启征募草案、军队运送和债券购买。到了 1918 年春天,美国已在战争中扮演决定性角色。在蔓延全国的爱国热潮中,来自各个阶层的超过 400 万人自愿或应征入伍,为国效力。这些人或来自落后的乡村,或来自五光十色的都会,或来自中西部大草原,或来自南方深处,如今他们发现自己驻扎在军营之中,接受基本的训练以备来日能在任何一条战线上杀敌。不幸的是,这里同样是疾病传播的理想温床,流行病学家维克多•C. 沃恩在他1936 年的回忆录里事后分析道:
“一战”中美国士兵的大动员过程,将原本存在于士兵来 源地的感染带到了每一个军队驻地里。在每个州,应征而来的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被集合起来。他们来自不同的社区,穿着便装,有些人干净,有些人遛遢。
每个人都从自己所在的社区带来了大量当地的细菌。细菌附着在他们的衣服和身体上,或者深藏在衣服角落以及体内。他们挤在每个州的聚集地,并在那儿度过或长或短的日子,但服役期足以让疾病传播。之后他们搭上火车,被转移到他们各自的营地去。“尽管沃恩在上面这段侧面描写中提到麻疹,但相同的道理对 1918 年军营暴发的流感疫情同样有效。然而在当时,沃恩和其他医疗人员的话无人理睬:“参战后进行的大动员,其危险程度早在人群聚集之前就已报告给相关权力机构,但得到的回复是:''大动员的目的在于尽快将平民转变为训练有素的战士,而非为预防医学研究作演示。''但诚如沃恩所言,军营的确是发生感染的最糟糕地点。“人群 越是拥挤的地方,就越难控制感染的扩散。没有哪个地方比军营更拥塞、人群接触更频繁的了。”
得克萨斯州莱利堡的福斯顿营正是这样一处地方,它是当时在 美国各地相继建立的军营的典型代表。福斯顿营位于堪萨斯州章克申城附近的莱利堡军事预留地,以弗雷德里克•福斯顿 ( FrederickFunston) 准将之名命名,它是“一战”中建立的最大的 16 个师级训练营之一,这些训练营用于容纳和训练服兵役的士兵。这个营地自 1917 年 7 月开始建设,规划一致的建筑呈方块状分布,周围是交通主路和小道。营地建造了约2 800—4 000 座建筑用以容纳美军第 89 师的超过 4 万名士兵,该师驻扎在福斯顿营。整个营地的建造大致花费了 1000 万美元。“福斯顿营更像个城市而非军营,里面建有住宅、训练中心、杂 货店、剧院、社区中心、医务室、图书馆、学校、工作坊,甚至一家咖啡烘焙屋。休息营房有43 英尺(约 13.1 米)宽, 140 英尺(约 42.7 米)长,两层楼高,设有厨房、食堂、连长办公室、补给室、班队室或宿舍。每个休息室都包含 150 张床,正好是 1917 年一个步兵连的士兵规模。”
福斯顿营设立的主要目的是训练征自中西部州的士兵,以让他 们去海外作战。士兵们花费好些时日接受训练,学习新的军事技巧,许多从英法等国转调过来的军官负责训练这些中西部士兵。一有闲暇,士兵们会去剧院看戏,或者去社区中心游逛,但更多人渴望回家。在第89 师第356 步兵团服役的詹姆斯•H. 迪克森 (JamesH. Dickson) 写信给朋友,他说:“尤妮斯,请别太期待我的来信,因为堪萨斯的大风把一切都刮走了,信也不放过。””他信里提到的风意味深长。士兵们常常抱怨福斯顿营不宜居住的天气条件,冬季寒冷刺骨,夏季酷热难当。伊丽莎白•哈丁 ( Elizabeth Harding) 中尉隶属军医特别部队,是莱利堡的首席护士长,她回忆道:“我是 1917 年 10 月中旬抵达莱利堡的,那时就下暴风雪了!我在那里度过了记忆中最冷的冬天和最热的夏天。”就好像光有这么恶劣的天气还不够似的,令人眩晕的尘暴让这里变得更糟了,营地的粪便焚烧让尘暴变得更让人难以忍受。莱利堡是美军骑兵的大本营,数千匹马和骡子都驻留在此,士兵们在这里精练骑术,甚至学习兽医技巧、掌马钉、做马具。后来的乔治•巴顿 ( George Patton) 将军彼时也在这儿,有人看到他周末打马球、参加马术障碍赛。所有的马在一个月之内产出约 9 吨粪便,焚烧是默认的处理方式。结果焚烧产生的灰烬与沙尘结合在一起,制造出一场刺激性强、臭味难闻的黄色雾霾。漫天飞舞的沙砾被人吸入肺部和气管内,而焚烧产生的黑色浓烟数小时不间断地从地面升起,刺激人们的呼吸道,两者带来的共同后果就是让人更易被气喘、肺炎和气管炎侵扰。
所有军营最大的问题就是传染性疾病的传播。所有士兵在入营 时都接种了疫苗,以防诸如霍乱、痢疾等“战场病”的传染,任何一个人若被诊出患有传染病就会被立即隔离,直到他要么恢复要么不再具有传染性为止。1918 年,莱利堡基地医院的长官是爱德华•施莱纳 ( Edward Schreiner) 上校,他本是一名外科医生,进入军队后成了合同军医,1916 年他加人正规医疗队,并管理美国与墨西哥边境的营地医院。 2。基地医院的护士们也不过是一年之前才到这里,伊丽莎白•哈丁中尉回忆:“军营被改造成医院。起初这里的设施非常落后,没有厕所,也没有洗浴的地方,这些设施只有建筑的地下室里有。热水和供暖仅勉强够用。”
1918年 3 月 9 日星期六,莱利堡遭遇了一场极其严重的尘暴, 这是人们记忆中最严重的尘暴之一。据称,那天堪萨斯的太阳在白天消失无踪。火车不得不停在铁轨上,莱利堡则整个被覆盖在烟尘和灰烬之中。
士兵们接到命令去收拾残局,但戴着口罩的军官们却待在室内。第三天,也就是 3 月 11 日星期一,有人报告随行厨师二等兵阿尔伯特•吉彻尔 ( Albert Gitchell) 患病,他的嗓子和头都很疼。值班医务长怀疑二等兵吉彻尔的病症是由尘暴和粪便焚烧引起的,但由于吉彻尔的体温已达到 40 摄氏度,只能被禁闭在隔离病床上。没过多久,李•W. 德拉科( Lee W. Drake) 下士和阿道夫•赫尔比 (Adolph Hurby) 中士也出现了相同的症状。赫尔比的体温甚至比吉彻尔还要高,达到 41 摄氏度,他还遭受着喉咙、鼻腔和支气管的发炎肿痛。随着患病的人逐渐增多、大排长龙,值班医务长只好叫来施莱纳上校帮忙。到了中午,施莱纳上校和他的助手们眼前已经躺了 107 名病患;到了那个周末,福斯顿营的患病人数增长到 522 人;而到了 3 月底,整个营地有 1 100 人患病,人数多到不得不挪用战机仓库充当病房。有了前一年相关事件的前车之鉴,施莱纳上校非常小心谨慎,他密切关注这场流感疫情的暴发,并尽职尽责地照顾患者。 1917 年,有一个叫约翰•德怀尔 ( John Dwyer) 的军官因征召的新兵死于流感而被军事法庭审判。德怀尔被判渎职,因为他让一个身患流感的士兵去做额外的工作,没有顾及士兵严重的病情。最终德怀尔被开除军籍异这次疫情暴发相当严重,却在意料之中。军营里传染性疾病的 暴发是很平常的,毕竟有这么多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哈丁中尉注意到:“在像福斯顿营这样大规模聚集的群体中,会生出很多疫症。许多士兵来自偏远的农村,他们一辈子都没接触过传染性疾病。”诙然而,这次疫情暴发很不一样。
施莱纳上校最初的诊断表明他的病人得了流感。病患所呈现的 症状与普通流感相似,打寒颤、发高烧、头背疼痛。但有些病患身体非常虚弱,站都站不起来,他们的症状还有剧烈咳嗽、喷射性流鼻血和缺氧症,其中一些人直接窒息死亡。这次感染的病死率高得离谱:虽然有些病人在5 天之内就痊愈了,但仍有 84 人死于肺炎和大出血等并发症。
致命的流感病毒重创了福斯顿营, 3 月 30 日,施莱纳上校向位于华盛顿的美军总司令部发去电报:“两场极其严重的尘暴过后,许多士兵感染流感死亡。"”权力机关像对待洛林•迈纳尔医生那样对待了施莱纳上校:他们没把施莱纳的警告放在眼里。
在堪萨斯,尘暴并非新鲜事物,军营里传染性疾病的暴发也是 如此。
但两者相加,似乎生出一种全新的、未知的危险。迈纳尔医生和施莱纳上校都意识到了这种全新瘟疫的存在,它借“肺鼠疫”的形,代表了一种真实的威胁。肺鼠疫,也就是中世纪历史上的“黑死病”,它同流感一样,经由呼吸传染。前面一章提到过,中国东北暴发了一次肺鼠疫。而来自中国北部的大约20 万劳工途经北美,被运往法国配合协约国军队的战事。他们身上是否携带了肺鼠疫病毒?随着病毒在新环境下的变异,它是否演变成了一种全新的致命流感?当然,这一理论无法解释迈纳尔医生目击的发生在偏远农舍的疫情暴发。
施莱纳上校似乎认为是尘暴引发了疫情,但事后我们还有诸般 猜测:
是不是从动物身上变异而来的猪流感一直存于基地之中?又或者是不是从营地里上千匹战马那儿变异而来的马流感(又称“扼杀病”)?"营地里的马匹遭受某种流感的侵扰是完全可能的,而这种流感病毒可以通过粪便焚烧散播到整个营地。在实际情况中,尘霾本身并不会引发流感,当然尘霾肯定加重了病情,让士兵们没日没夜地呼吸困难、挣扎喘息,它为流感病毒的大肆传播提供了绝好条件。
之后,事情就和哈斯克尔县发生的一样,流感疫情迅速消失, 速度堪比发端期的感染速度,这次疫情就这样被遗忘在了不断升级的欧洲战场备战热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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