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苏格拉底方法
苏格拉底用来澄清不一致的信念和有纰漏的定义的方法称为“诘问式”(elenchos)。“诘问式”的希腊文用来表达“省察”(examination)
和“考查”(test)之意。由之而来的动词“诘问”不仅有“省察”之意,而且有“羞辱”(to shame)
或“反驳”(to refute)之意。苏格拉底为每一位受省察之人精心设计问题,凭借问问题的方式,向人们证明他们的道德信念有纰漏。苏格拉底运用的逻辑技巧主要有两种:其一,他凭借道德宣称的逻辑推论,指明某个人有不一致的道德信念。
其二,他通过指出道德名称之定义的一些反例,来显明定义的纰漏所在[8]。
一、逻辑推论与不一致的信念
每一个陈述都有一些逻辑推论,也就是说,倘若这个陈述是真的,由之推出其他一些陈述也是真的。比如,倘若“人都终有一死”这个陈述是真的,那么,陈述“没有人不是终有一死的”就是真的。因此,陈述“没有人不是终有一死的”就是陈述“人都终有一死”的逻辑推论。
同样地,放在一起的两个或更多的陈述也有其逻辑推论。考虑以下这两个陈述:(1)人都终有一死。(2)苏格拉底是人。如果这两个陈述都是真的,那么,(3)“苏格拉底终有一死”也是真的。陈述(3)是陈述(1)和陈述(2)的逻辑推论。
每一个陈述或者陈述的组合都有隐藏着的信息,这些信息需要凭借结构清晰的逻辑推论才能揭示出来。这有点像魔术师从大礼帽中拉出一条色彩明亮的丝巾,结果发现里面与之系在一起的还有许多其他色彩明亮的丝巾。信念和陈述也好似这样,跟信念a和信念b连在一起的是信念c,而和信念c连在一起的是信念d,如此等等。你所有的信念都有其逻辑推论,也就是你不曾认识到的隐含信息,不过,你可以凭借逻辑的力量认识到它。如果你不认识自己信念的推论,苏格拉底会对你说,你不认识你自己真正相信的是什么。
让我们来看苏格拉底是怎样凭借逻辑的力量帮助欧绪弗洛认识他自己的。
欧绪弗洛指控自己的父亲谋杀一位奴隶。事情是这样的,欧绪弗洛父亲的一位奴隶杀死了另一位奴隶,杀人的奴隶被他父亲绑住投入沟中,结果这位奴隶不幸死了。欧绪弗洛为了让苏格拉底相信自己所做的是正确的,他提及了两位深受爱戴的奥林匹斯山神:宙斯和克洛诺斯,他们分别用链条绑缚各自的父亲,因为他们的父亲犯了错误。于是,欧绪弗洛推论道,如果奥林匹斯的诸神可以绑缚父亲,类似地,那么欧绪弗洛就可以起诉父亲。欧绪弗洛由此声称:这是一项神圣的行为,诸神一定会赞同。
苏格拉底声称他不相信这些诸神故事,而欧绪弗洛坚信它们是真的。请记住这重要的一点,就欧绪弗洛相信奥林匹斯的诸神故事的程度而言,他也相信诸神彼此争斗,互相欺骗,通常也会彼此为敌。苏格拉底提醒欧绪弗洛,既然你相信诸神的故事都是真的,那么你也相信诸神彼此争斗。于是,苏格拉底问欧绪弗洛诸神争斗什么,欧绪弗洛说他们争斗是为了道德问题,即何种行为是公义的,何种行为是神圣的,如此等等。
苏格拉底注意到欧绪弗洛相信如下两个陈述:(1)诸神之间有仇恨和愤怒。(2)诸神关于何种行为是公义的或不公义的、神圣的或不神圣的等问题是存有分歧的。从这两个陈述,苏格拉底可以得出如下的逻辑推论:(3)关于何种行为是神圣的或不神圣的,诸神并没有一致的看法。
在显明陈述(3)是欧绪弗洛其他信念的逻辑推论后,苏格拉底接着证明了陈述(3)和欧绪弗洛如下信念(4)“起诉我的父亲是神圣的行为”的逻辑推论:(5)对欧绪弗洛起诉自己的父亲谋杀是不是神圣的,诸神并没有一致的看法。
在对话的一开始,欧绪弗洛说他对指控自己的父亲是神圣的没有丝毫怀疑。换句话说,欧绪弗洛以为,所有的神都认为他所做的是神圣的。
因而,欧绪弗洛相信:(6)所有的神都同意欧绪弗洛指控自己的父亲谋杀是神圣的。但是,这个陈述与陈述(5)是冲突的,而陈述(5)是欧绪弗洛必须相信的,因为这是他的其他信念的一个推论。由此,苏格拉底借助逻辑的力量帮助欧绪弗洛认识到:他的信念中至少有一个是错误的。
苏格拉底用以证明某人道德信念有弱点的方式之一,就是证明某人确实有着不一致的道德信念。我们把这种起因于信念不一致的无知称为“不一致的无知”。
二、反例反驳与有纰漏的定义
苏格拉底常常向人们指出,他们之所以无知,是因为他们不能给出道德名称的恰当定义。
我们把这种无知称为“定义的无知”。你将会看到,对定义的无知不同于对不一致的无知。苏格拉底是揭露这两种无知的大师。
对于苏格拉底而言,定义非常重要。他反复问及的问题有着如下形式:
什么是F?
什么是F类的事物所共有的?
其中,F代表的是某一类道德属性,如“神圣”、“德性”或“公义”等。比如“公义”这个一般性的道德名称有如下实例:(1)服从法律;(2)
遵守合约;(3)在法律之下平等待人;(4)消除社会中的各种不平等,使人人得益;(5)确定犯人所犯罪刑的相应惩罚;等等。苏格拉底推论出,所有这些行为和其他我们称之为“公义”的行为都有一共同点,否则,它们就不能被称为“公义的”。苏格拉底想知道它是什么?
苏格拉底问拉凯斯,在所有被称为“勇敢”的勇敢行为中有什么共同品质?苏格拉底想知道所有勇敢行为的共同点。拉凯斯是一位著名的勇士,自认为很了解“勇敢”是什么,他的回答是:“坚守岗位,坚持与敌战斗”。苏格拉底指出,在大海上、在疾病中、在贫困中、在政治活动中,等等,有人是勇敢的。苏格拉底指出拉凯斯的定义没有包括这方面勇敢的例子,他说出了拉凯斯定义的反例。拉凯斯同意,其定义太狭窄,于是将“勇敢”的定义修改为:“灵魂的忍耐”。苏格拉底再一次反驳拉凯斯的定义。不过,这一次,苏格拉底用反例证明了拉凯斯的定义太宽泛,因为并不是每一种忍耐都是勇敢,忍耐有邪恶的和有害的“愚蠢的忍耐”,而勇敢绝不是邪恶的或有害的。拉凯斯再次承认,他的第二个定义也是错误的。
苏格拉底在此所做的是什么呢?他请拉凯斯关注其勇敢的观念。接着,他请拉凯斯说出所关注的勇敢观念的本质——所有勇敢行为的共同点。每次拉凯斯尝试说出他所关注的勇敢观念时,苏格拉底都会证明拉凯斯没有做得恰当。拉凯斯思考勇敢这回事,却又不能毫无纰漏地说出它是什么。在这里,苏格拉底不是在证明拉凯斯的信念不一致。相反,他是在证明,拉凯斯不能恰当地表达其勇敢的观念。每一次,他认为自己把握了正确的答案,但苏格拉底都找出了反例,让他认识到自己错了。所以,拉凯斯有着对“勇敢”定义的无知。
三、诘问式的益处
诘问式不仅是苏格拉底显露其对话者有无知之病的工具,也是苏格拉底减少这种无知的治疗工具。就人们有不一致的无知而言,苏格拉底引导人们把目标转向他们不一致的那部分信念设定。当他指出欧绪弗洛相信的是不一致的信念时,欧绪弗洛就确实承认了自己的部分信念是错误的。接着,欧绪弗洛判断陈述(5)是错误的,并将它从自己的信念设定中消除。通过抛弃陈述(5)这个信念,欧绪弗洛减轻了他道德信念不一致的程度,而且消除了一个他认为是错误的信念。抛弃一个错误的信念有实实在在的益处。
苏格拉底证明人们有定义的无知,与拉凯斯讨论“勇敢”这个名称的定义,其益处是借着勉强拉凯斯不断提出关于“勇敢”的定义,使拉凯斯不断改进他对“勇敢”的观念,这也是实实在在的益处。
消除一个人信念设定中的错误信念和改进他对道德名称的定义,也有助于他更好地感知世界。你所具有的一般性名称决定了你所看到的事物。比如,你走过一个花园,而你并不具有“菊花”这个一般性名称。于是,你经过一片实际上是菊花的红色,可你并没有认出它是菊花。你只是将这一片红,感知为红色的花朵。的确,把这一片红感知为红色的花朵并没有错,但是,不如把它感知为菊花那样清晰、准确。那些具有“菊花”概念的人,大概能够认出这一片红是菊花。
由此,比起你所看到的,那些人看得更为清晰、更为准确。
因此,我们所具备的概念或一般性名称,能使我们的感知更清晰、准确。倘若把你所具有的一般性名称或概念比作扇扇窗户,这些窗户允许你感知世界所提供的各个部分。你拥有的窗户越多,能感知的部分世界就越多;所感知的部分世界越多,你对世界的感知就越丰富。不过,你借以感知世界的窗户可能模糊不清,其中的一些窗户还会歪曲世界的某些部分。换句话说,我们借以感知世界的概念可能是不准确的。譬如,你可能具备“菊花”的概念,但你对这个概念的信念可能是错误的。比如,你可能误以为菊花是四季都有的花朵。这是错误的,因为菊花是季节性花朵。由此,当你在花园中认出菊花时,基于你对菊花这个概念的错误信念,你会错误地以为自己所感知的是一种四季都有的花朵。你的“菊花”概念可能允许你认出那一片红是菊花,但你对世界这片断的一瞥可能是歪曲的和不准确的。因此,要想尽可能清晰地感知世界,一个人的一般性名称必须是准确的,他对这个概念的信念也必须是正确的。一个人对世界的感知要想趋于准确,他的概念之窗就必须透明,让理智之光毫无阻挡地照进来。
苏格拉底向他人证明的,不仅仅是他们有些道德信念是错误的,而且是他们甚至不能恰当地给出道德名称的定义。现在,既然你理解了人是通过信念和概念感知世界的,你就会明白:人有错误的道德信念和不准确的道德概念是多么的危险。如果某人的道德信念是错误的,如果他不具有清晰和精确的道德名称,他对道德世界的感知就是歪曲的和不准确的。比如,欧绪弗洛不能毫无纰漏地说出“神圣”是什么,并且对这个名称有着不一致的信念,却自以为知道神圣是什么,并且自以为准确地感知了世界上的神圣,以至于想控告自己的父亲谋杀!然而,苏格拉底帮助欧绪弗洛看到他极可能有了错误的感知。所以,在与苏格拉底交谈之后,欧绪弗洛决定不指控自己的父亲。
诘问式之所以有益处,是因为它使人的道德感知变得更为清晰、准确。的确,通过消除信念设定中的错误信念,通过改进对道德概念的定义,人的道德感知会变得越来越准确。凭着这对世界得以改进的感知,人能够过上一种更道德的、从而更幸福的生活。因此,苏格拉底在《申辩篇》宣称:“未经省察的人生不值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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