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问题的谬误
谬误指的是论证中的缺陷。论证的主张是作者对所议论的主要问题的一种直接回答,给出支持这一主张的根据和理由被理解为运用推理使人确信这种回答是正确的。在提出问题和回答问题中出现的某些谬误属于论证的缺陷,我们从提出问题与回答问题这两个方面来考查这类谬误。
一、误导性问题
一个问题的预设是假的,或者是有争议的,这个问题就被称为误导性问题。当我们说某个问题的预设是真的,表示它所有的预设都是真的。
反之,即使只有一个预设是假的,这些预设从总体上考虑便是假的。类似地,只要有一个预设的真实性或合理性是可疑的、有争议的,这些预设从总体上说就是有争议的。例如:
(1)贵公司在聘用雇员方面是否终止了歧视女性的做法?
(2)斑马是白色的,还是黑色的?
(3)你是惯于说谎呢,还是才学会说谎?
(4)你是听老师的话,还是听妈妈的话?
(5)飞碟是从哪里来的?
(6)为什么大的物体比小的物体下落速度快?
(7)当一个不可抗拒的力作用到一个不可移动的物体上时,结果会怎样?
(8)大家都赞成春游的方案,你的看法呢?
例(1)的预设“该公司在聘用雇员方面曾经存在歧视女性的做法”具有高度的争议性;例(2)的预设“斑马要么是黑色的,要么是白色的”提供了一组假的二难选择;例(3)的预设“你要么惯于说谎,要么刚学会说谎”提供了一组具有高度争议性的二难选择;例(4)的预设“听老师的话,或者听妈妈的话”不必是非此即彼的;例(5)的预设“飞碟是存在的”具有争议性;例(6)的预设“大的物体比小的物体下落速度快”是假的;例(7)的预设假定:既存在一个不可抗拒的力,又存在一个不可移动的物体。这种自相矛盾的假定不可能真,它使回答者无论选择哪一种直接回答都会陷入矛盾;例(8)的预设“大家都赞成春游的方案”具有争议性,提问者试图以大家的意见来要挟回答者做出肯定的回答,暗示回答者不要选择与大家相背的看法。
误导性问题的错误实质是试图借助对方认可的主张携带或者“走私”未认可的或者有争议的主张。例如:“愿意做个好市民并参加周末义务植树的同学请举手?”有些同学可能愿意做个好市民,但是不想参加周末义务植树,显然,要做一个好市民还有许多其他选择方式。这个误导性问题的提出试图借助人们都愿意做个好市民这一半不大可能有争议的回答,来“走私”另一半可能有争议的回答。
更糟糕的是:如果你不举手,它反映的可能情况有三种:(1)既不愿意做好市民,也不愿意植树;(2)不愿意做好市民,但是愿意植树;(3)愿意做好市民,但是不愿意植树。其中前两种可能与“人们都愿意做个好市民”这一主流价值观发生冲突,只有后一种可能与之保持着微弱的一致性,微弱的意思是说,这种一致性仍然要受到“不参加植树就不是一个好市民”这种潜在的、不合理的假设的威胁。不举手所面临的误解和威胁经常为这种“走私”开绿灯。
处理误导性问题的常规方法是对它做出修正性回答。修正性回答就是针对问题的预设,将一个多重问题拆分成单一问题,分而击之。比如:
我愿意做个好市民,但不愿意参加周末义务植树。
非常规的方法指的是对问题的回避和回问。
据说宋朝的几位哲学家在一起论道时,一位哲学家问另一位哲学家:“雷从何处起?”另一位回答说雷从起处起。“雷从起处起”只是对问题预设的重述而没有表达其他内容,它不是对问题的回答,而是对问题的回避。
回问就是针对假的或者有争议的预设提出质疑。比如,世界上存在非黑即白的斑马吗?只有参加周末义务植树,才能成为一个好市民吗?
不过,回避和回问不符合责任性回答的要求,在严肃的场合中,面对正当的提问,使用这种方法会犯不相关回答的错误;而面对诸如诱导性问题等不正当的提问以及在政治外交等特殊场合中,这种“以毒攻毒”的方法是适用的。
误导性问题的企图时常通过提问者所借助甚至精心制造的回答问题的环境而得逞。比如,面对老师提出的问题:“愿意做个好市民并参加周末义务植树的同学请举手?”设想一下,你除了举手或不举手,还有什么可做的吗?假如你想用修正性回答或回问的方式申辩,那会怎样呢?可能会遭到老师的批评——你需要做的是举手或不举手,而不是对问题本身说三道四、无理取闹;其他同学也可能会认为你“爱认死理”、“不正常”等。再比如,在一份问卷中你遇到的问题是:“有人认为,应该提高食堂的饭菜质量并适当提高饭菜的价格,您同意吗?”可选择的答案是“同意”或“不同意”,要求单项选择。你有申辩的机会吗?也就是说,尽管我们有处理误导性问题的方法,有时提问者却不给你使用它的机会。
误导性问题好比思维中的“病毒”,是一种难以清除的谬误。
二、不一致的问题
如果一个问题的预设本身存在思想的冲突甚至矛盾,或者问题与责任性回答之间存在不协调之处,这个问题就被称为不一致的问题。在讨论误导性问题时,我们已经见到了一些不一致的问题,比如,问题(2)的预设和事实相矛盾;问题(7)的预设自相矛盾。这类问题的谬误是明显的。
这里,我们集中讨论问题与责任性回答之间的不一致。问题的提出可以分为开放式问题和封闭式问题两类。所谓开放式问题,就是不为回答者提供具体答案,而由回答者自由回答的问题。
所谓封闭式问题,就是在提出问题的同时,给出若干个备选答案,由回答者根据自己的情况从中选择一项或多项来做出回答的问题。现在让我们来看在封闭式问题中不一致的几种表现,它们是问卷设计中经常出现的错误。
1.多重问题中的不一致
多重问题是至少以一个其他问题或陈述作为自己组成部分的问题。例如:“有人认为,应该提高工资待遇,降低福利待遇。您同意吗?”这个问题被认为是不一致的,除非回答者对“提高工资待遇”和“降低福利待遇”的态度是一样的,否则难以做出一致性的回答。再比如:
实行责任制以来,您觉得您的文化水平和生产技术能否满足生产需要?
(1)能满足□(2)不能满足□(3)不知道□这里同时询问了两个问题:一是文化水平能否满足生产需要的问题;二是生产技术能否满足生产需要的问题。那些认为自己的文化水平能满足生产需要,而在生产技术方面还不能满足生产需要的被调查者,或者自己的生产技术能满足生产需要,而文化水平不能满足生产需要的被调查者,就无法回答这一问题。所以,在提出问题时,一个问题最好只问一件事情。如果一个问题中同时问了两件或更多的事情,就可能会由于所提出的问题缺乏一致性,而导致回答者无法做出回答,或者无法做出准确、恰当的回答。
2.问题与答案选择之间的不一致对于封闭式问题,问题的提出与答案选择必须协调一致,在提出问题的同时,还应该为这个问题的回答提供协调一致的答案选择,不能出现答非所问或者不恰当的答案选择。例如:
提出的问题是常看哪一类,相应地,答案选择中除了类别之外就不应有与类别不一致的内容,否则就会出现答非所问的情况。“经常看”、“偶尔看”和“从不看”属于对报刊书籍的阅读情况,不属于报刊书籍的类别。您常看哪一类报刊书籍?若选择“我从不看趣味常识类报刊书籍”等答案,就会出现答非所问的情况。如果把问题修改为:“您对不同报刊书籍的阅读情况如何?”这类回答才是恰当的[2]。
再比如,在一份以学生为被调查者的问卷中提出了以下问题:
教师是否擅自调、停课?
(1)优□ (2)良□ (3)中□ (4)差□
首先,教师调、停课是不是擅自的?学生通常是不清楚的,这个问题应该问教务管理人员。
其次,“擅自调课”与“擅自停课”有实质的区别,对两者不可等量齐观。最后,即使学生对教师擅自调、停课的情况是清楚的,也难以对之做出优、良、中、差的准确区分。比如,针对“擅自调课”的现象,问题的答案选择修改为“经常”、“偶尔”和“没有”,就会更加恰当。缺乏针对性的问题和不恰当的答案选择,会大大削弱问题与答案选择之间的一致性或协调性程度。
3.答案设计中的不一致
封闭式问题的答案设计要讲究层次性,对同一个问题在不同层次上的回答,不能并列出现在同一组答案选择之中。例如:
单项选择:
您认为目前人们应该主要致力于:
(1)缔造人类未来的美好生活 □
(2)改善人们今天的生活和福利 □
(3)继承和发扬过去的优良传统 □
在这组答案选择中,三个选项在内容上所处的层次不一致,第三个答案与前两个不能并列。
也就是说,人们只能在“缔造人类未来的美好生活”或“改善人们今天的生活和福利”等行动之中,而无法在这些行动之外,来“继承和发扬过去的优良传统”。另外,所给出的三项选择并没有穷尽人们各种不同的行为目标,应在后面加上“其他___”这样的选项。再比如:
在这组答案设计中,包含着诸多不同层次的答案并列在一起的错误。比如,“业务能力”包括“决策”、“任贤”、“谋略”、“创新”等方面的能力,如果回答者选择(3),而不选择(1)、(2)、(4)、(5)、(6)、(7)、(9)和(10)中的任意一项,都会导致答案选择的不一致。将不同层次的答案选择并列在一起,等于为回答者设置了一个做出不一致回答的陷阱。
三、无视问题的谬误
论证的主张是对所议论的主要问题的直接回答,论证的目的是为这种回答提供强有力的支持,以便打消人们对这种回答所产生的异议。面对所议论的主要问题,如果议论者不给出责任性回答,或者提供理由支持的主张不是对这个问题的责任回答,那么这个议论者就犯了无视问题的谬误(fallacies of ignoring the issue)。请看《孟子·梁惠王下》的一段对话:
孟子:您的一位大臣把妻子儿女托付给一位朋 友照顾,去楚国访问回来时,妻子儿女却挨饿受冻, 对这样的朋友该怎么办呢?
宣王:应该断绝与他来往。
孟子:您的执法官员管不好他的下属,该怎么办呢?
宣王:应该将他撤职。
孟子:一个国家的政治搞不好,又该怎么办呢?
宣王顾左右而言他。
宣王不是不知道问题的答案,而是由于做出回答对自己不利,才通过谈论别的事情来逃避当前的问题。孟子没有记述宣王“言他”的内容,我们猜想可能是说了一个笑话,讲了一则趣闻轶事,开了一个玩笑,或者谈起了另一个颇具吸引力的话题。
1.熏鲱
在议论中通过引入一个新的不相干的问题来转移人们对所议论的主要问题的注意力,这种转移论题的错误称为熏鲱(red herring)。“熏鲱”这个名称的意思是通过拖一条熏过的鲱鱼来引开猎犬,使之不循迹追寻猎物。
例如,原告指控被告犯有谋杀罪,当原告慷慨激昂地讲述被害者是多么的无辜、谋杀是多么令人发指,并没有证明这个罪行是被告所犯的时候,原告就犯了熏鲱的错误。“谋杀是否可怕”与“谋杀是不是被告所为”是两个不相干的问题。
再如,在讨论一门新课有无必要开设时,持反对意见者问道:“我们准备用偶尔碰到的每一个新念头塞满学生的课程表,还是准备扎扎实实地讲好传统的课程?”提问者试图将大家的注意力,从所建议的新课是否有必要开设移开,用来转移注意力的问题是:我们是否有必要为了塞满课程表而跟着每一个偶然的念头开设新课?对此没人会回答“是”或“有必要”。类似如下的议论是我们经常听到的:
老张:老王,你若不在办公室而是到外面去吸烟,那不是更好吗?
老王:吸二手烟没那么糟糕,每天骑车上班吸汽车尾气的油烟,那才糟糕呢。现在不比从前了,从前骑车上班能锻炼身体,现在骑车上班会减少寿命。
听说有一位每天在马路上跑步锻炼的小伙子,烟酒不沾,却得了肺癌,年纪轻轻的就死了。
老王明显地在拖熏鲱,相关的问题是老王出去抽烟是否对其他人来说更好,而不是吸二手烟和吸汽车尾气哪个更糟糕。
有一则近似笑谈的故事:一位律师想冲淡对方律师有分量的论辩效果,就在对方律师向陪审团作总结陈述时,拿出雪茄烟来抽。这位律师事先在雪茄烟中心竖着插入了一枚大头针,烟抽了一半,烟灰被大头针撑住而掉不下来。烟灰越来越长,陪审员们都惊异地观察着这种违反重力规律的现象,忘记了听对方律师发言,结果抽雪茄烟的律师打赢了官司。
熏鲱能轻而易举地转移我们注意力的原因是:其一,引入的不相干的论题表面上好似原来的论题,比如都谈到“谋杀”等。其二,不相干的论题是一个“很合理”的论题,议论者容易有理有据地把它讲的头头是道,并能赢得人们一致的赞同。其三,不相干的论题好似雪茄烟中的那枚大头针,通常都有一定的吸引力,有趣的、新奇的或者是令人担忧的。
熏鲱不仅能分散人们的注意力,使人不知不觉地跳到另一个问题上去,而且会使人相信原来的问题已经解决,甚至干脆忘记了原来的问题。
熏鲱是制造思维错觉的常用手段之一,将议论拉回正题的简单方法是对拖熏鲱的人说:“你说的虽然一点不错,但是毫不相干!”
2.稻草人
在论证中,通过歪曲对方的主张来削弱对方观点的错误,犹如绑扎一个容易被击倒的稻草人,用攻击稻草人的做法替代对论敌的反驳,使论证失去了真正的目标。歪曲对方观点的手法有限制、概括、简化、夸张、虚构等。例如:
创作的基础是生活经验,生活经验除了所做之外,也包括所遇、所见、所闻的事情。作者写出作品来,对于其中的事情,虽然不必亲历过,最好是经历过。有人对此责难说:“难道写杀人还得去杀人,写妓女还得去卖淫吗?”
责难者把生活经验只限制在“亲历”的范围内,将“经历”等同于“亲历”,并把原论点“创作的基础是生活经验”虚构为“创作的基础是亲身经历”,把显然愚蠢的观点加给对方,然后再加以责难。
以概括的手法将对方的观点普遍化,是稻草人谬误的另一种常用的手法。
妈妈:我多次提醒你把东西放回原处,免得再用时不好找,可你总是做不到。
女儿:妈妈,在您眼里,我就没有作对的时候,难道我就真得像您说的那样一无是处吗?
妈妈只是多次指出女儿不把东西放回原处这一个缺点,女儿却说妈妈把她看得一无是处,将一点错误概括、夸大为一无是处,然后就容易把它打倒,女儿随便举出一两件做得对的事情,就能把被夸大的观点打倒。
虚构对方论点的一种常见手法是提及对方所属的群体,并把虚构的论点和对方所属的群体捆绑在一起。比如:“作为父亲,他肯定会护着自己的儿子”。再如:“作为教师代表,他肯定会赞成对行政管理人员不利的分配方案”。由于群体的思想已被当作既成事实,而个人的思想又被假定为与群体一致,于是,当把虚构的论点同对方的群体相联系时,就很容易把虚构的论点强加给对方。这种手法的强加效应是很大的,它使受害者较难摆脱被归咎的虚构论点。
通过强调一种强有力的主张,来暗示与之相反的主张是荒谬的,这也是稻草人谬误的常用手法之一。比如,某人强调说:“我认为提高产品质量才是改进我们企业的头等大事。”这是在暗示对方主张:“提高产品质量不是改进我们企业的头等大事。”假如对方没有立刻声明他也同样把提高产品质量看作重中之重,人们就会怀疑他对提高产品质量漠不关心。当所强调的论点含有否定的成分时,造成的暗示效果更强。比如,某人说:“我们不能压制和打击理论观点的创新。”请问:有谁在压制和打击理论观点的创新?如果的确有人如此,需要给出证据,否则,这实际上只不过是说话者心目中的“稻草人”。
除此之外,在引述对方的观点进行攻击时,脱离上下文或者死抠原文,断章取义或者将对方的观点教条化,避开对方强有力的论证而专攻对方的薄弱之处等,也是歪曲对方论点的常见手法。
3.反唇相讥
反唇相讥,又称“两个错误”(two wrongs)或者“你也是”(tu quoque),指的是以对方也有类似或更严重的过错为理由,来转移人们的注意力,试图逃避对方的批评。例如:
妈妈:香草,不许你这样对我说话,我是你妈妈!
香草:妈妈,想想您是怎样跟姥姥说话的呢?
大姐:香草,妈妈对姥姥的态度也许是错的,但是,这怎么能表明你对妈妈的态度就是对的呢?难道两个错加起来就成为一个对了吗?
事实上,如果按着香草所说的那样,妈妈对姥姥的态度是错的,那么香草就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是错的。香草为什么要搬出两个错误的战略来?香草的错误推理为什么会让人感到信服?原因是香草在指责对方虚伪:如果事实上你自己一直在这么做,怎么能反对别人这样做呢?但是,无论妈妈是否虚伪,妈妈的行为与香草行为的对错没有关系。
两个错误的实质是无视错误的存在。如果还有一个错误没有解决,很可能是因为另一个更严重的错误没有得到纠正。这种认识上的错觉会使人心安理得地犯这种错误。例如,伐木工人把整座森林都砍光了,何必在乎我们多砍一棵树呢?
小偷小摸有什么可怕的?武装抢劫才可怕呢!
当人们试图通过提请注意另一个更严重的错误时,它能缩小当前所犯的错误,就如同任何一种颜色被放在一个色饱和度更大的背景中去看一样,它的颜色都会“黯然失色”。而且,它还能给犯错误的人以安慰,当我们苦于某种不公平时,无论多么难受,总能找到一个更严重的不公平来安慰自己,并使我们放弃对不公平采取行动的责任。因此,“那又怎么样呢?还有更糟的呢!”这种形式的谬误是一种不相关的但强有力的心理欺骗策略,它能阻碍人们在最迫切事情上采取行动。
误导性问题属于提问者所犯的错误,即提出问题时产生的谬误;无视问题属于回答者所犯的错误,即回答问题时产生的谬误。这两种谬误也可能会一起发生,例如:
小张:你是否改掉了你那好偷东西的恶习?
小李:你应该回家问你爸爸这个问题!
小张提出了一个误导性问题,这是一个谬误,小李是否有好偷东西的恶习是有争议的;小李并没有针对这个问题做出直接回答或者修正性回答,他犯了无视问题的错误,这是另一个谬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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