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批判性写作赏析
在阅读整篇文章时,能否准确地洞察论证的瑕疵,需要有较强的批判性思维能力。批判性思维准则是理性的底线,任何人似乎都不敢宣称他在批判性思维准则面前具有豁免权,或者具有抵抗谬误的先天免疫力。
在上个世纪30年代中国文坛上的那场大论战中,时称“匕首”的鲁迅与时称“豹隐诗人”的梁实秋堪称“忘年敌手”,这两位主将在八年的论战中,共发表了130多篇文章,“论、辩、讥、讽、骂”五味俱全,其中颇显批判性思维的功力。让我们选取其中的一轮交锋,来欣赏鲁迅的批判性思维能力在论辩中的表现。
“资本家的走狗” 梁实秋(1930年3月)
写完前一段短文,看见了《拓荒者》第二期第六七一页起有一篇文章,题目是《阶级社会的艺术》,也是回答我的《文学是阶级性的吗》那篇文章的。《拓荒者》的态度比较鲜明,一看就晓得那一套新名词又运用出来了——马克思、列宁、唯物史观、阶级斗争……等等等等。但是文章写得笨拙,远不如鲁迅先生的文章的有趣。
这篇文章使我感得兴味的只有一点,就是,这篇文章的作者给了我一个称号——“资本家的走狗”。这个名称虽然不雅,然而在无产阶级文学家的口里这已经算是很客气的称号了。我不生气,因为我明了他们的情形,他们不这样的给我称号,他们将要如何的交代他们的工作呢?
“资本家的走狗”。那意思很明显,他们已经知道我不是资本家了,不过是走狗而已。我既不是资本家,我可算是哪一个阶级的呢?不是资产阶级,便是无产阶级了。究竟什么是资产阶级,什么是无产阶级呢?查字典是不行的,《韦伯斯特大字典》是偏向资产阶级的字典,靠不住。最靠得住的恐怕还是我们的那部《拓荒者》。第六七二页上有一个定义(我暂时还不知道哪里发售无产阶级大字典,所以暂以这个定义为准):
“无产者——普罗列塔利亚(proletariat)是什么呢?它是除开出卖其劳动以外,完全没有方法维持其生计的,又不倚赖任何种类资本的利润之社会阶级。”
这个定义是比《韦伯斯特大字典》的定义体面多了,中听多了!我觉得我自己便有点像是无产阶级里的一个了,因为我自己便是非出卖劳动便无法维持生计。我可不晓得“劳动”是否包括教书的事业,我的职业是教书,劳心,同时也劳力,每天要跑几十里路,每天站立在讲台上三四小时,每天要把嘴唇讲干,每天要写字使得手酸,——这大概也算是劳动的一种了罢?我不是不想要资产,但是事实上的确没有资产,一无房,二无地,那么,照理说我当然是无产阶级的一分子了,我自己是这样自居的。为什么无产阶级文学家又说我是“资本家的走狗”呢?假如因为我否认文学的阶级性,无产阶级文学家便说我是资本家走狗,那么,资本家又何尝不可以用同样的理由说我是无产阶级的走狗呢?也许无产阶级不再需要走狗了,那么,只好算是资本家的走狗了。
大凡做走狗的都是想讨主子的欢心因而得到一点点恩惠。
《拓荒者》说我是资本家的走狗,是哪一个资本家,还是所有的资本家?我还不知道我的主子是谁,我若知道,我一定要带着几份杂志去到主子面前表功,或者还许得到几个金镑或卢布的赏赉呢。钱我是想要的,因为没有钱便无法维持生计。可是钱怎样的去得到呢?我只知道不断的劳动下去,便可以赚到钱来维持生计,至于如何可以做走狗,如何可以到资本家的账房去领金镑,如何可以到××党去领卢布,这一套的本领,我可怎么能知道呢?
也许事实上我已经做了走狗,已经有可以领金镑或卢布的资格了,但是我实在不知道到哪里去领去。关于这一点,真希望有经验的人能启发我的愚蒙。
“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 鲁 迅(1930年4月)
梁实秋先生为了《拓荒者》上称他为“资本家的走狗”,就做了一篇自云“我不生气”的文章。先据《拓荒者》第二期第六七二页上的定义,“觉得我自己便有点像是无产阶级里的一个”之后,再下“走狗”的定义,为“大凡做走狗的都是想讨主子的欢心因而得到一点恩惠”,于是又因而发生疑问道——“《拓荒者》说我是资本家的走狗,是哪一个资本家,还是所有的资本家?我还不知道我的主子是谁,我若知道,我一定要带着几分杂志去到主子面前表功,或者还许得到几个金镑或卢布的赏赉呢。……我只知道不断的劳动下去,便可以赚到钱来维持生计,至于如何可以做走狗,如何可以到资本家的帐房去领金镑,如何可以到××党去领卢布,这一套本领,我可怎么能知道呢……”
这正是“资本家的走狗”的活写真。凡走狗,虽或为一个资本家所豢养,其实是属于所有的资本家的,所以它遇见所有的阔人都驯良,遇见所有的穷人都狂吠。不知道谁是它的主子,正是它遇见所有阔人都驯良的原因,也就是属于所有的资本家的证据。即使无人豢养,饿的精瘦,变成野狗了,但还是遇见所有的阔人都驯良,遇见所有的穷人都狂吠的,不过这时它就愈不明白谁是主子了。
梁先生既然自叙他怎样辛苦,好像“无产阶级”(即梁先生先前之所谓“劣败者”),又不知道“主子是谁”,那是属于后一类的了,为确当计,还得添几个字,称为“丧家的”“资本家的走狗”。
然而这名目还有些缺点。梁先生究竟是有智识的教授,所以和平常的不同。他终于不讲“文学是有阶级性的吗?”了,在《答鲁迅先生》那一篇里,很巧妙地插进电杆上写“武装保护苏联”,敲碎报馆玻璃那些句子去,在上文所引的一段里又写出“到××党去领卢布”字样来,那故意暗藏的两个×,是令人立刻可以悟出的“共产”这两字,指示着凡主张“文学有阶级性”,得罪了梁先生的人,都是在做“拥护苏联”,或“去领卢布”的勾当,和段祺瑞的卫兵枪杀学生,《晨报》却道学生为了几个卢布送命,自由大同盟上有我的名字,《革命日报》的通信上便说为“金光灿烂的卢布所买收”,都是同一手段。在梁先生,也许以为给主子嗅出匪类(“学匪”),也就是一种“批评”,然而这职业,比起“刽子手”来,也就更加下贱了。
我还记得,“国共合作”时代,通信和演说,称赞苏联,是极时髦的,现在可不同了,报章所载,则电杆上写字和“××党”捕房正在捉得非常起劲,那么,为将自己的论敌指为“拥护苏联”或“××党”,自然也就髦得合时,或者还许会得到主子的“一点恩惠”了。但倘说梁先生意在要得“恩惠”或“金镑”,是冤枉的,决没有这回事,不过想借此助一臂之力,以济其“文艺批评”之穷罢了。所以从“文艺批评”方面看来,就还得在“走狗”之上,加上一个形容字:“乏”。
赏析:“丧家的”与“乏”
梁实秋先生的文章有两处严重的逻辑漏洞,在鲁迅所摘引的文字中存在如下两个推论:
推论1:
说某人是走狗,你就必须指出其主子是谁。
若不能指出他的主子是谁,就不能说他是走狗。
推论2:
走狗做事有功,大都能从其主子那得到赏钱,如同某些人到××党领卢布那样。
我不知道到哪里去领赏钱,所以,我不是走狗。
欣赏推论1:这则推论涉及概念的内涵与外延的关系问题。“指”与“非指”:你能指出这棵树或那棵树在哪里,但你不能指出“树”在哪里;“树”虽不能指,却能说,我们可以指着任何一棵树说:这株植物或这种植物是树。“树”是一个类名,它是称呼由所有能指的树而构成的一个类的名字,所有能指的树所具有的共同含义,就是这个类的含义,也就是这个类名的含义。
“资本家”也是一个类名,虽然人们无法指出梁先生是哪一个资本家的走狗,即无法指出梁先生是这一个或那一个资本家的走狗,却能说梁先生是资本家的走狗。也就是说,有两种意义上的走狗:一种是这个资本家或那个资本家这类专名的走狗,这种走狗既能指也能说;另一种是“资本家”这个类名的走狗,这种走狗只能说,不能指。
梁先生的推论基于“不能指”来推断“不能说”,这是不能成立的,因为有不能指却能说的走狗存在,鲁迅名之为“‘丧家的’‘资本家的走狗’”。
这则推论还涉及推论的理由是否充分的问题。“能指出其主子是谁”是判定“某人是走狗”的充分条件。但是,“不能指出其主子是谁”不是判定“某人不是走狗”的充分条件。就如同“磨擦”是“生热”的充分条件,但是,“不磨擦”不是“不生热”的充分条件。“不磨擦”难道就一定“不生热”吗?当然不一定,除非“磨擦”是“生热”的唯一条件。所以,“不能指出其主子是谁”不是断定“某人不是走狗”的充足理由。在这里,是不是走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理由能否成立,根据是否充分。
欣赏推论2:推论2是接着推论1说的:你们说我是走狗,却不能指出我的主子是谁,你们才是走狗呢!我不但能指出你们的主子是谁,而且还能证明你们在主子那里领到了金镑和卢布。这已经违反了相关性准则,大大超出了文学批评的范围。所以,鲁迅说他是“乏”走狗,在文学批评上无计可施、没什么好的理由可讲,便开始进行“人身攻击”、拖放“熏鲱”了。
“丧家的”和“乏”这两个限定语运用的清晰、准确、恰当、辛辣,展示了鲁迅在批判性思维方面的深厚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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