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臣卡西多里乌斯
卡西多里乌斯,生于意大利半岛南端的卡拉布里亚地区,时间是西罗马帝国悄无声息地灭亡3年之后的公元479年。他的家族属于元老院阶级,是地方上的大农庄主,也是逼迫西罗马帝国灭亡的奥多亚克决定保留的既有势力中的一员。从父辈开始,这个家族就已经接受奥多亚克的旨意,为其统治提供合作。卡西多里乌斯的父亲在意大利北部的拉文纳王宫供职,长期没有回过位于意大利南部的家。
公元493年统治者变为狄奥多里克之后,卡西多里乌斯的父亲也没有改变与哥特王国合作的态度。他在狄奥多里克打退汪达尔人,确立在西西里岛的统治地位时开进西西里,全面重组了行政组织。以后,他继续配合狄奥多里克的统治,甚至担任了意大利南部的官选长官。
卡西多里乌斯出生时,西罗马帝国已不复存在。他有着那样的父亲,所受教育与罗马帝国时代的精英一样,学的是使用希腊罗马教材的“素质教育”。也许和当时许多青少年一样,他在首都罗马接受了成为精英所必需的教养。
对如此成长起来的卡西多里乌斯来说,蛮族统治的现实从降生起就司空见惯,而且父亲又是一位与蛮族合作的人。因此,从年轻时起,卡西多里乌斯对蛮族统治就完全没有偏见。不仅是他,可以认为当时很多居住在意大利半岛的人也都一样。真正的问题不在于由谁统治,而在于如何统治。
公元500年,卡西多里乌斯20来岁,狄奥多里克的统治也进入了第7个年头。这年,狄奥多里克首次访问了首都罗马。元老院的议员们来到城门,迎接这位哥特人国王,市民们夹道欢迎,就像他们以前欢迎皇帝一样。
年已45岁的狄奥多里克也像是皇帝的做派。他向聚集在古罗马广场一角的元老院会议厅的议员们发表演讲,然后来到外面,站在讲坛上对聚集而来的市民发表演说。他使用的是拉丁语,尽管也许不如希腊语那样擅长。而且,在长达6个月的逗留期间,他住在建在帕拉蒂尼山上、当时还足可使用的皇宫里,精力充沛地遍游了曾经的“世界之都”。
狄奥多里克不仅游览了古罗马广场,还游览了皇帝们的讲坛、图拉真记功柱、庞培剧场、罗马竞技场等。尽管自己是基督教徒,他还参拜了建于卡匹托尔山上的主神朱庇特的神殿。当然,与其说是参拜,不如说是参观。他甚至远足郊外,参观水道桥。就像后世造访罗马的德国、英国的观光客一样,他充满了好奇心和探究心。
这些巡视不单单是走马观花,发表些感叹言论,在他认为有必要修复的地方,他便当场决定拨付所需经费。这些地方不是基督教的教堂,而主要是过去罗马皇帝都很重视的上下水道、港口、桥梁等基础设施。年轻的卡西多里乌斯受到感动。随着狄奥多里克在罗马逗留时间的流逝,一个地道罗马人当初对他的好奇变成了赞叹。
不过,过去的皇帝受到市民欢迎之后,要向市民提供以角斗士比赛、战车比赛等为主的娱乐节目。狄奥多里克十分想继承这些传统,但自一百年前基督教决定人们的生活方式以来,通常在罗马竞技场进行的角斗士比赛因过于残酷而不再进行。于是,他决定进行同样受老百姓欢迎的战车比赛。
但战车比赛也已经不似往日那样,是由豪华快速的四匹马拉战车赛跑定胜负的竞技了。到眼下这个时代,最好的也只是两匹马拉的战车了。地点也许像往日一样在大竞技场,也许在久已停止角斗士比赛的罗马斗兽场。卡西多里乌斯没有留下明确的记载,人们不知道确切的地点。但战车比赛确实是在这二者中的一处举行的。这样一来,罗马老百姓对哥特国王的亲近感变得无以复加。
就在这一年,或是第二年,还只不过是年轻学子的卡西多里乌斯写了一篇赞美狄奥多里克的诗篇,赠给了这位国王。说白了,这就是一封“粉丝”写的信。狄奥多里克也许看到了这封信。狄奥多里克一打听,这人的父亲还是不遗余力与自己合作的人。不知是否与此有关,卡西多里乌斯30岁那年,狄奥多里克授予这位年轻人“贵族”的称号。
形式上卡西多里乌斯位列“贵族”,但这强烈地意味着他被授予担任国家要职的资格。于是,从这时起到狄奥多里克去世的17年间,卡西多里乌斯将自己30岁到47岁这一段男人最可宝贵的年华交给了大他25岁的狄奥多里克,为他的统治提供合作。在这17年中,卡西多里乌斯历任所有要职,包括担任执政官。
我们后世能够追溯卡西多里乌斯的任职经历,是因为他一直在狄奥多里克的身边担任秘书官。这个时期卡西多里乌斯的工作是记录哥特国王发出的种种口头指令并予公布。这些口头指令的日耳曼色彩太浓,需要通过改写,使之富于罗马色彩才能发布。卡西多里乌斯引退之后以“杂记”(Variae)为名把这些指令汇编成册,这才使我们在一千五百年后的现代得以追忆往事。阅读此书可以使我们了解到,统治者的命令往往语气严厉生硬,而在卡西多里乌斯的笔下,这些布告会变得如此稳重温和。
这不过是一条让人把亚得里亚海深处伊斯特拉半岛的农产品送到狄奥多里克所在的拉文纳的命令,经卡西多里乌斯之手后成为下面所引的样子。顺便一提,当时接受命令的一方是威尼斯共和国。他们一百年前从侵占意大利的阿提拉率领的匈奴人手中逃亡出来,不得不在浅滩上建起了自己的城市,后来却成了海洋国家之雄。
如所周知,今年伊斯特拉半岛获得了丰收。请考虑将那里出产的葡萄酒和橄榄油运到拉文纳来。你们拥有众多船只,一定能够安全运送伊斯特拉居民交来的农产品。你们可与他们对半平分这件工作所带来的收益。因为只有双方合作,这件事才能做好。
请你们马上开始这次短程航行吧。你们惯于远航,这次航行就像是在自己的国度,来往于各家各户之间。你们不一定要走海路。
如果海里风大浪高,还有河川可走。根据你们的判断,选择你们认为更加安全的航路。
想到你们的家园是如何建成的,对我而言是多么美好的一种享受。威尼托地区过去(指罗马帝国时代。——作者注)曾以涌现出许多才华横溢、品行高尚的人才而闻名。这里南接拉文纳和波河,东接亚得里亚海沿岸美丽的海滨。大海潮涨潮落,陆地时开时合。
你们的家园就像水鸟,时而漂浮在海面,时而休憩于岩石之上。这些并非自然使然,而是人们努力的结果。
居住在那里的人们所拥有的丰富食粮只有鱼儿,不分贫富,平等分食。你们的房子几乎都是同样的规模和造型。这些使你们远离羡慕邻居这样的世间之恶。
你们居住在威尼提亚(现在的威尼斯),开发盐田是你们的主业。别处的人们在田间挥锄舞镰,你们却是舂⾅磨盐。没有黄金你们也能活下去。可是,谁都需要可以保存食物并使之鲜美的食盐。
正因为如此,你们能够靠卖盐而换取其他必需品。
来吧,准备好你们的船只。把船拴在你们的家门口,就像把家畜拴在屋边一样。我已经派遣精于此事的劳伦提乌斯去了伊斯特拉。他收集好农产品后,就请你们开始运输,希望不会因为什么障碍和经费等原因而有延误。希望全体人员共同努力,把农产品早日运到拉文纳。
不论政治、军事还是行政,人世间许多事情都与“苦”字如影随形。所以,要求民众做事的为政者所必需的资质,不是把“苦”花言巧语地说成“乐”,而是要设法让民众在虽“苦”尤乐的心情中做事。我认为,卡西多里乌斯是狄奥多里克统治的最高发言人。相对少数的日耳曼民族的统治得以持续,而相对多数的罗马人没有发生过一次叛乱。
这里不仅仅因为统治的内容好,还因为统治的表达也好。不仅是录用人才,使用人才的能力也是为政者不可或缺的资质。这种资质是一个人的美德(virtus),与他所属的人种、民族和宗教无关。
“蛮族统治下的和平”在奥多亚克统治下持续了17年,在狄奥多里克的统治下又持续了30年,自西罗马帝国灭亡开始加起来已经持续了将近半个世纪。50年来,意大利半岛不再担心蛮族入侵,还能享受到令人满意的善政,自然在各个方面恢复了生气。虽说失去了三分之一的资产,但支付租金就能继续使用。因为要付地租,就不能像过去那样荒废土地。人口是减少了,但正因为如此,才会想着用好现有的人。这样就搞活了意大利半岛全境的人和耕地这两个要素,自然提高了生产率,靠着“蛮族统治下的和平”,农产品的流通也得到了恢复,意大利的经济再度上升。就连不断减少的人口,也恢复到两个世纪前的情形,呈上升趋势了。这证明了“和平”才是人类社会最根本的基础。
位于拉文纳的狄奥多里克陵寝遗址
有一位名叫普罗科皮乌斯的人,与狄奥多里克是同时代人,但年龄要小50岁左右。他是希腊人,出生于巴勒斯坦的凯撒利亚。出生在巴勒斯坦的希腊人属于东罗马帝国的国民。从普罗科皮乌斯的角度看来,始终与东罗马帝国保持着微妙关系的狄奥多里克是“敌人”。普罗科皮乌斯是东罗马帝国的官僚,还是天主教徒,对他而言,狄奥多里克不放弃异端阿里乌斯教派的信仰,在这层意义上他也是“敌人”。普罗科皮乌斯对狄奥多里克有下面的评价。
普罗科皮乌斯仰慕历史学家修昔底德,他自身也是一位重视历史叙述客观性的史学家。与其说他是6世纪拜占庭帝国首屈一指的历史学家,不如说他是古代的最后一位历史学家。他留下了《哥特战记》等众多著作。普罗科皮乌斯在狄奥多里克去世时这样写道:
东罗马帝国给他的名称只是专制君主,但实际上他可以称之为真正意义上的皇帝。他是一位比帝国后期登上皇位的任何人都有资格称为“皇帝”的领袖。他的统治富有人情味,不仅获得了同胞哥特人的信赖,而且获得了居住在意大利的罗马人的信赖。狄奥多里克去世时,不分统治者被统治者,也不分哥特人罗马人,大家都流下了哀伤的泪水。
狄奥多里克于公元526年8月30日在拉文纳去世,享年72岁,死后埋葬在事先建造的陵寝中,至今仍能供人瞻仰。
但是,在狄奥多里克统治的33年中,并非始终一帆风顺。晚年的数年中,没有预料到的不顺事件让年老的国王烦恼不已。所谓不顺,固然有狄奥多里克自身变得过度焦虑的原因,但更多的原因是连具有他那样德行的人也无可奈何的历史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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