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对异教)的胜利
接下来的话题要回到公元384年。这一年发生的西马库斯与安布罗西乌斯“论战”的最终结果,果真如西马库斯担忧的那样发生了。元老院议事厅前的胜利女神像被拆掉,这意味着异教罗马的最后一道堤防决堤。米兰主教的言论促使狄奥多西皇帝作出了违反君士坦丁大帝“米兰敕令”的决策,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在反异教、反异端的路上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
首先,原本被禁止的官方祭典,对象扩大到个人,从此,私人也不得举行祭祀活动。罗马人聚集家族各分支,祭拜家族保护神、共同缅怀祖先的传统活动,在信仰一神教的基督教看来,是崇拜异教的集会。另外,罗马人的家中一定会在面对中庭的一角,搭建一个祭拜家族守护神以及祖先的场所,类似于我们的供台。它也被视为偶像崇拜,强行拆除。如果有人敢于违抗,等待他们的是死刑。后人在庞贝古城遗址中,挖掘出数量庞大的各种小神像,如果火山爆发的时间不是在公元1世纪,而是4世纪,肯定是找不到神像的。
装饰花环的浮雕(献祭的场面)
以排除异教的名义所颁布的各种敕令中,还包括以下禁令:
在祭坛前点灯、焚香。
在墙面装饰鲜花。
向诸神以及先祖们敬酒。
罗马人特别喜欢花饰,他们用树叶和鲜花编织成花环,不是圆形的那种,而是长长地呈带状,色彩斑斓的花环放在白色的大理石或灰色的墙壁上,显得异常耀眼。只要有机会,罗马人就会把花环装饰在各种地方,它不仅仅是用来装饰祭坛,但从希腊时代开始,祭拜活动必有花环。
违反了以上这些禁令的人,虽然罪不及死,但会被处以罚金,而且必须用不受货币价值波动影响的黄金支付。
当年基督教教会因君士坦丁颁布了“米兰敕令”而向他奉献了“大帝”的尊称,他们又将此称号献给狄奥多西,因为他是首位将基督教以外的宗教,即所谓的“异教”定义为“邪教”的皇帝。“异教”不过是与自己信仰的宗教不同的宗教,而“邪教”则是不当的、有害的、有违国家制度和道德必须铲除的宗教。
尽管基督教日益盛行,但罗马人仍然是一个尊重法律的民族。狄奥多西颁布的反异教、反异端的敕令,在半个世纪后被收录进狄奥多西二世编撰的《狄奥多西法典》。由此可见,这些敕令是作为国法制定的。对于法律民族的罗马人而言,“违法”比“邪教”的概念更容易理解。因此,公元4世纪之后,那些曾经频繁出现于文学、美术作品上的希腊或罗马诸神,全体都变成了“不法者”(outlaw)。既然是“不法者”,那么警察就完全有理由抓他们。
祭拜的神明成了不法分子,神殿的命运也就有了定局。根据狄奥多西的敕令,所有的神殿一律变成教堂。围绕内堂的圆柱间的空隙部分,用墙堵上,改造成封闭的空间。由于改造的部分只限于圆柱间的部分,因此原本意为“会堂”的basilica一词,一字不改地变成了教堂的意思。以往开庭审判的basilica,从此就是向上帝祈祷之地。
不过,在神殿改为教堂的事情上产生了一个问题。简单来说,就是供过于求。
罗马时代的诸神数,在鼎盛时期多达30万尊左右。供奉这些神明的神殿数不胜数,再加上街头巷尾的那些小祠堂,数量更是惊人。
而另一方的基督教,由于信奉的是一神教,而且当时尚未发展到像以后那样全体公民皆是基督徒的程度,所以,神殿改建成教堂之后,却没有足够的信徒,出现空有建筑不见人影的情况。因此,狄奥多西皇帝同意拆毁那些无用的神殿。既然要打击非法分子,那么破坏他们的住所,就是理所当然了。
早在半个世纪之前,神殿内的材料就被允许挪作他用。然而,狄奥多西的这道敕令,为这些事实上的破坏冠上了宗教正义的大名。那些遍及罗马帝国全域、令人叹为观止的壮丽的神殿,要么彻底消失了踪影,要么就是留下一个破落不堪的遗址。除了用来祭拜希腊罗马诸神的神殿之外,那些埃及、叙利亚的神殿同样也难逃厄运。
能够侥幸保存下来的,是那些变成了基督教堂的神殿。其中,万神殿就是最好的一例。这座雄伟的神殿,堪称是公元2世纪罗马建筑的顶峰之作。因为它是奉献给天地间所有的神灵,所以命名为“万神殿”。公元4世纪末之后,它也化身为献给一位天神的教堂。
神殿的命运如此,神像自然也是落得同样下场。在比公元4世纪末早60年的君士坦丁大帝时代,希腊罗马的各类神像,虽然已经渐渐地不再成为民众信仰的对象,但作为艺术品的价值还是得到认可的。
君士坦丁大帝建设了君士坦丁堡,将之打造成基督教的首都。因此在那里只有教堂,没有神殿。然而,大帝在建设这座冠以自己名字的城市时,始终以罗马作为参照,甚至把它叫做“新罗马”。他希望君士坦丁堡能够像充满了神像雕塑的罗马城那样,到处装饰着“古典之美”。根据当时的记录,他在整个帝国的东部搜罗了数以万计的雕像。
原本安放在雅典帕特农(Parthenon)神庙中的雅典女神像,据说那时也被搬到了君士坦丁堡。这座女神像由菲狄亚斯(Phidias)制作,堪称希腊雕像的巅峰之作。可见,雕像即使不再是神的像,艺术价值还是得到充分肯定的。
但是,到了狄奥多西时代,一切都发生了转变。神像成了当时基督教教会严禁的偶像崇拜的代表、邪教的象征,更是“不法者”的具体形象。
当时的基督教教会禁止公共场合出现裸体,而绝大多数的神像又都是裸体。在希腊人及其继承者罗马人的美学定义中,裸体是人体美的极致,所以,这个至高之美,首先是奉献给诸神。除了神之外,也有裸体的罗马皇帝像,不过这要等他死后才会制作。过世的皇帝被神格化,所以与诸神拥有同等的资格。
基于上述原因,希腊罗马的雕像大多以全裸或半裸的形象出现,大街小巷简直就是裸体的长列,要将它们全数拆除,实在是一个浩大的工程。
削去神像的鼻子,算是比较温和的做法,大多雕像被打断了头颅和手腕,分解了四肢。连这样的作业都嫌麻烦时,人们会直接将雕像从山上往山下的岩石上摔,或从桥上扔进河里,增大销毁的数量和速度。罗马人喜欢到处摆放雕像,只要是两侧竖着圆柱,中间呈拱形的场所,一定会放上雕塑。如果没有雕像,那就说明此地是供人通行的过道,或者拉上薄纱,享受着吹来的西风,乘凉休息。
除神像之外,罗马人重视历史,向来有纪念国家有功之臣的习惯。对于罗马男人而言,自己的雕像能够放在公共场合,是人生最高荣誉。因此,这类雕塑的需求量也不少,不仅首都,在帝国其他主要城市也随处可见。它们属于安布罗西乌斯所谓的“应该纠正的过去”,对于正在走向基督教国教化的帝国而言,同样是必须排除、销毁的对象。一旦抱有这样的观点,所有的东西就没什么艺术价值可言了。
罗马依仗着军事武力征服了希腊,将之归为属下的行省。然而,他们从心里赞赏希腊伟大的文化和文明,甚至留下了“被征服的希腊征服了她野蛮的征服者”(Graecia capta ferum victorem cepit,出自贺拉斯。——译者注)之名言。然而,公元前5世纪到前3世纪为止的古典希腊的优秀作品,由于当时希腊的版图及其人口有限,无法满足罗马人的大量需求。
因 此 , 罗 马 人 除 了 模 仿 菲 狄 亚 斯 、 普 拉 克 西 特 列 斯(Praxiteles)、利西波斯(Lysippos)等天才艺术家的作品之外,也尽量忠实地复制了那些并非出名的希腊艺术品。虽然是复制品,却也不是谁都能制作。想得到最高级的复制品,就得依靠一流的艺术家。尽管进入公元之后,希腊在政治和经济上的势力逐渐衰退,不过在制作复制品这个领域,希腊人始终独占鳌头。
罗马时代的复制技术极其高超,作品的质量已经超越了模仿的层次。这主要源自罗马人对希腊文化的热爱,以及长久以来始终保持的不问出身只看能力的宽容精神。正因为如此,在古典希腊作品的真迹出世两千四五百年之后,我们现代人还能够有机会见识与欣赏。即使这些作品标着“罗马时代的仿作”,它们还是有充分的艺术价值,摆放在世界各地的美术馆中,向世人展示。
罗马复制艺术品的技术,据说在哈德良时代达到了最高峰。然而,才过了200年,到了公元4世纪,同样是罗马人,却要将以往花费了大量金钱购买的极其珍贵的艺术品,扔进河里,破坏殆尽。“宽容”(clementia)一词,词典解释为胸襟开阔,能够接受他人的想法。
曾经是罗马人心目中德行之一的“宽容”,如今也随着艺术品一起,被丢弃、被毁灭。
在罗马列车的终点站附近,有一座被称为马西莫宫(MuseoNazionale Romano Palazzo Massimo alle Terme)的国立古代罗马美术馆,其中最精美的一件收藏品,就是哈德良时代复制的普拉克西特列斯的阿波罗神像。这尊神像虽然精美,但全身布满了现代技术也无法除去的暗斑。它在1891年从台伯河中打捞起来时,已经在河底的泥塘里沉睡了1500年。全身的斑点就是这千年来的污垢所造成的。
馆中其他的雕像,大多是在以复古为旗帜的文艺复兴时期发现的。与阿波罗神像相比,它们苏醒的时间早了不少,但也在地下长眠了1000多年。而我们现代人专门去美术馆的目的,就是为了观赏这些从长眠中苏醒的艺术品。至少现在,这些雕像就算不再是人们信仰的对象,也可以作为美的对象被大家欣赏。而且,我们不会因为有这种想法,就被异教异端审判所判以死刑。
长年以来,我一直有一个疑问:为何在这些沉睡千年后被挖掘的艺术品之中,有一部分作品会保存得如此完好?它们毫发无损、没有瑕疵、四肢健全地留存至今。而大多的雕像不是断了手臂,就是少了一条腿,都需要在后世修补复原。
罗马卡皮托利尼美术馆(Musei Capitolini)中展示的“卡皮托利尼的维纳斯”雕像就是最好的一例,而且维纳斯像并非唯一的特例。尽管大多数展品都有明显的破损痕迹,但还是有少量的作品保存完好,只要将各个部位组装起来,就能恢复原状,简直令人难以相信它们经历了千百年的岁月。
每次看到这些作品,我脑海中总会出现一个假想,假想在公元4世纪末,有一些人将这些艺术品藏在石棺内,深深地埋入地下。
作为邪教的象征,成了不法分子的神像,根据皇帝的命令必须全部废弃。违令者将被没收财产并处以死刑。但持有人又不忍破坏或丢弃这些精美的作品,于是就在家中的院子里深挖一个大洞,用布将它们包好,或者是放在上流家庭用来作为装饰的石棺中,然后放进洞内,盖上土,装着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心中暗暗期待,这股宗教狂潮能够早日过去,杰作重见天日的时代能够到来。
不过,要举例证明我的这个假设非常困难。虽然说对古代遗迹的挖掘,从文艺复兴时期就已经开始,但在很长一段时期,挖掘工作都不是以学术性的态度、在严谨的操作下进行的,所以没有留下古迹出土时的有关资料。一直要到20世纪之后,才对挖掘经过作详细的记录。要证明这个假设,只有留待将来,等到现代的考古学家幸运地挖掘到近乎完整的神像的那一天。在这一天到来之前,我们只能眺望着完好无损或者说鲜有瑕疵的雕刻,猜想它们为何能在近乎完整的状态下,度过千百年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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