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最后的凯旋仪式
帝国首都罗马的人民,自公元312年君士坦丁大帝的凯旋仪式之后,45年来首次看到了皇帝的身影。罗马城作为帝国的首都,已有1110年的历史。但是,当70年前帝国走向君主专制化之后,罗马这个“国家大脑”的角色也被他城取代。曾经被世人憧憬的“世界之都”,如今却沦为专制的君主为举行凯旋仪式,心血来潮过来看看的地方。
有关君士坦提乌斯在罗马的情形,我将引用一位军人的文章来代叙,从他当时所处的立场来看,可以说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在场证人。
这 位 军 人 的 名 字 叫 阿 米 阿 努 斯 · 马 尔 塞 利 努 斯 ( AmmianusMarcellinus),是出生于叙利亚安条克的希腊裔罗马人。他的出生年月不详,通常被认为是在公元330年。若真如此,那么他与尤里安同龄。在商业城市安条克,那些社会地位高贵、经济基础良好的上流社会出身的人,通常都会选择经商。但阿米阿努斯选择了从军之路,他好像是刚成年就加入了罗马军团。
由于出身高贵,阿米阿努斯一入伍,就获得了将官级的待遇,成为罗马帝国东部著名的战将乌尔希西努斯将军的幕僚。他跟随这位将军,打过西面的多瑙河战役,也奔赴过东面的幼发拉底河战场……历经了几十年东征西战的戎马生涯,在45岁左右离开了军队。他引退的理由我们不得而知。之后,他游历帝国各地,也曾经在罗马小住。
做回一介平民的阿米阿努斯开始写作。他雄心壮志要续写塔西佗记述到公元69年的《历史》(Historiae,亦译作《罗马史》)。如果读希腊历史,我们会发现,这种接力赛式的记述方式,对古代的历史学家而言,似乎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与塔西佗的作品一样,阿米阿努斯所著的《历史》(RerumGestarum Libri,亦译作《晚期罗马帝国史》。——译者注)也没有被完整地保留下来,最初的13卷不知下落,所幸的是,从公元353年的加卢斯副帝时代到公元378年哈德良堡战役大败25年间的文卷还在。这个时期,对阿米阿努斯而言,是他亲身经历的“当代史”,他留下的这段记录,正可谓是“同时代人的证言”。
尽管罗马帝国是一个双语国家,但对希腊裔的阿米阿努斯而言,希腊语才是他真正的母语。不过他著书时却使用了拉丁语。我认为其中有三个原因:其一是因为阿米阿努斯出身贵族,罗马上层社会的教育,向来是要求同时掌握拉丁语和希腊语。其二,他要续写的是塔西佗的作品。塔西佗被称为拉丁散文第一人,既然是接力,那么就应该按照前者的语言续写历史。其三是阿米阿努斯曾经历过长年的军团生活,习惯了使用拉丁语。当时帝国皇帝颁布正式公告,采用了多种语言,帝国东部是希腊语,帝国西部则是拉丁和希腊双语。唯有罗马军团内一律采用拉丁语。
这位武将出身的历史学家文笔不错。文体虽然不是精心雕琢,但文字简洁明了,很符合其军人的气质。所以,后人将他视做罗马帝国的最后一位史学家。
君士坦提乌斯皇帝访问罗马时,如果阿米阿努斯是随行之一的话,那么接下来的这段叙述,就是当年这位27岁的武将的亲身感受:
西部和东部的问题尚未解决。然而,雅努斯神殿的大门好像已经关闭;敌人似乎已经彻底被消灭,君士坦提乌斯打算在罗马举行凯旋仪式。所谓的凯旋,其实是马格嫩提乌斯之乱引发的罗马人之间的流血斗争,依照罗马的传统,根本就没有资格举行这个凯旋仪式。他不是靠自己的能力打败了外敌,就算获胜,那也是他手下将军们的功绩。没有任何人在危险的战场上见到过他的身影。即便如此,他还是要举行凯旋仪式。……为了这场凯旋仪式,投入了大量的金钱和人力。从北而来的行列,距离罗马城墙还有130公里,却已经整好了随时可以冲锋的队形。全副武装的士兵延绵不断,占据了整个街道。看到这久违的景象,沿途的百姓不禁欢呼、鼓掌,欢迎他们的到来。当然,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战车上的皇帝。
尽管皇帝的队伍还远在天边,元老院议员和罗马的贵族们全体出动,早早恭候在罗马城门前。这些只剩下昔日光环的人,对皇帝恭敬的态度和不遗余力的赞美,让他感到深深的满足。当他看到这些人后面的大批民众时,他没有掩饰住惊愕的表情。他终于明白,帝国没有一个城市能像罗马这样,容纳如此众多的民族和人种。
皇帝的战车穿过人群,一路前行。镶满了宝石的黄金战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绣着金龙的紫色皇帝旗,伴随在战车左右,迎风吹起的旗帜像一条不停扭动的长蛇。战车的两侧有两个纵队的士兵护驾,他们的头盔、胸甲和盾牌为了今天的凯旋仪式,特地磨得锃亮。穿着波斯式全身铁甲的骑兵队,看上去不像真人,宛如普拉克西特列斯(Praxiteles)制作的铜像。
被士兵簇拥着的君士坦提乌斯,无视民众的欢呼,纹丝不动地站在战车上,由始至终维持着君主在臣民面前的威严形象。战车造得实在太高,穿过拱门时,连小个子的他也不得不低下头才能通过。罗马人喜欢用拱门来装饰街道,所以一路上他得不停地低下头去。这是他唯一的一个动作,战车上的皇帝始终眼望前方,目不斜视,似乎脖子得了不能转动的毛病。如果此时有谁说那不是真人,是座雕像,相信所有在场的人都会深信不疑。
途中,有一根车轴出了故障,车身突然倾斜,但这也没让君士坦提乌斯改变姿态,甚至脸上的表情。这一路上,他没有吐过口水,没有摸过鼻子,没有动过嘴巴,连手指也没有动过一下。
这是性格封闭的他用来炫耀的方式。他相信这种伫立不动的姿态,是显示他至高无上地位的最直接、最佳的表现方式。在位期间,他从不与人同坐一辆马车,也绝不和任何人分享他所占有的公权力。这些之前的皇帝都能做到的事情,他却因为那近乎病态的虚荣心而无法办到。
皇帝的队伍终于开进了罗马城,这个竭尽人类之能创造的帝国圣地。
队伍笔直地向城中心前行,通过街道,进入了罗马广场。密密麻麻矗立在广场上的那些象征着罗马曾经辉煌和荣光的纪念碑,到底还是让君士坦提乌斯震撼得目瞪口呆。他的视线所到之处,都是承载着罗马历史的建筑物。注视着这些建筑,回顾成就它们的那些光辉时代,势必会让后人备感压力。
君士坦提乌斯先在位于广场一角的元老院会场,对议员与权贵们发表了演说,又在会场外的讲坛上,面对聚集的民众再次演讲。
当他到达历代皇帝居住的帕拉蒂尼山时,也受到了热烈的欢迎。君士坦提乌斯面无表情的脸部,终于因得到了渴望已久的快乐而变得有些松弛。
接下来的数日,按照历代皇帝的惯例,君士坦提乌斯主办了竞技大会,颁布了几条利民的政策。这些利民政策事先作过周全的考虑,既取悦于民却又没有过度放纵,以免百姓陷入毫无节制的生活。话说回来,皇帝对其他城市的人民的一些限制,并没有强加给罗马市民,想来是考虑到这座城市曾经的历史和现状所作出的决定。
皇帝在罗马逗留期间,连日兴致勃勃地参观了这座由七座山丘所组成的城市,不仅是城中,就连远离市区的郊外城墙都不落下。
他似乎有一种今天不看,明天可能就再也看不到这美好景象的紧迫感。不过,他的这种不安,到了次日必定会被再次出现在眼前的壮观场面所拭去。
矗立于帕拉蒂尼山之上、奉献给众神之神朱庇特的壮丽的神殿,令人深感天神之永恒和人类之有限;巨大的公共大浴场,仿佛可以容纳整整一个行省的人民;使用蒂沃利(Tivoli)产的巨石所建造的圆形竞技场(Colosseum),规模之雄伟使人为之目眩神驰,献给天地诸神的万神殿(Pantheon)那令人叹为观止的穹顶以及柱身环绕浮雕,柱体内有螺旋楼梯直通柱顶的图拉真记功柱(Trajan's Column)和马可·奥勒留皇帝的纪念柱,还有众多的神殿、广场、半圆形剧场、音乐厅和竞技场……点缀“ 永恒之都”(urbis aeternae)的所有的景象,皇帝无一错过。
某一天,皇帝造访了图拉真皇帝广场(Forum Traiani),这个由人类创造、足以让诸神也赞叹不已的气势恢弘、独一无二的地方。君士坦提乌斯惊叹得哑口无言。他似乎觉得贵为皇帝只会赞叹有失身份,提出要效仿位于广场中心的图拉真皇帝的骑马像,为自己也建造一尊雕像。此时,站在他身边的流亡的波斯国王子奥米斯达(Ormisda)回答说:“皇帝,在雕塑骑马像之前,何不建造一个不亚于这个广场的马厩?好让您骑的御马,有足够的空间昂首阔步。”
奥米斯达的揶揄让君士坦提乌斯不得不闭上嘴巴。但他似乎又不肯服输,便反问奥米斯达这几日对罗马的观感。于是这位波斯的贵族说了下面这段话:
“当我想到创造出如此宏伟大业的人们,最终也不免一死,心情总算平静了一些。”
遍布于“永恒之都”的各种壮观的建筑物,在共和时期由凯旋将军、在帝制时代则是由皇帝兴建,献给人民,即献给国家。39岁的君士坦提乌斯感到,既然举行了凯旋仪式,也应该依循前例做些什么,但他不知道送什么东西好,罗马城中已应有尽有。他那个仿照矗立在巨型图拉真广场中央的图拉真皇帝骑马像的想法,不过是黄粱一梦,然而身为凯旋将军,不留下点什么纪念有违传统,就连他父皇君士坦丁大帝,也曾经在这里建造了一座规模较小的公共浴场。
经过反复的思考,他决定在大竞技场边上建造一座方尖碑(obelisk)。这座方尖碑原本是君士坦丁大帝令人从埃及内陆找来,打算建在君士坦丁堡的,因大帝病故而被一直放置在亚历山大港,现在君士坦提乌斯将它运到了罗马。大竞技场边上其实已经有一座方尖碑,那是开国皇帝奥古斯都在打败了安东尼——克娄巴特拉联军后,从埃及带回的战利品。能够容纳15万人的大竞技场(Circus maximus)
是为了战车竞赛而建,罗马人除了热衷于勇士斗剑之外,同样也热爱赛车。跑道的中央有一段横向延伸的、被称为背骨的带状区域,君士坦提乌斯所赠送的方尖碑就被安放在这里,与奥古斯都所建的方尖碑并列而立。顺便提一下,奥古斯都的方尖碑后来被移到人民广场(Piazza del Popolo)保留至今,而君士坦提乌斯的那座,目前竖立在罗马四大教堂之一的圣乔万尼大教堂(San Giovanni in Laterano)的广场前。
在罗马逗留了一个多月之后,君士坦提乌斯皇帝动身前往北方。
多瑙河前线再次告急,若放任不管,之前刚举行的凯旋仪式就变得像一纸空文。幸好手下的将官们成功地阻击了来犯的蛮族,君士坦提乌斯得以回到米兰越冬。
另一方,在巴黎越冬的尤里安决定在下一年,即公元358年,将战线移至莱茵河的下游。从公元356年到357年,他用了两年的时间,狠狠打击了盘踞在中上游地区的阿勒曼尼人,接下来的目标是法兰克人。这一次的准备,已经不像最初时那般⾟苦,在高卢第三次越冬的尤里安与他手下的官兵,已经建立起了相互信任、同心协力的良好关系,对他们而言,下一场仗不过是之前战役的延续而已。这时候的副帝总算有了余力,将心思转到高卢内部的治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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