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波斯的关系
三年前,波斯王位交替,新换了国王。在君主专制国家,所有的权力都集中在君王一人手中。当新王继位时,即使过渡平稳,也必然会产生反对派。新任国王为了压制国内反对势力,必然要对外表现强硬。自古以来,对外作战都是调和国内茅盾的特效药。即使幼发拉底河对岸的主人从帕提亚换成了波斯,但他们展现强硬的对象依旧还是罗马。再加上这个时期的波斯,背负着8年前受戴克里先军事胁迫、心有不甘地默认北部美索不达米亚地区归于罗马旗下的旧恨,这一地区对波斯来说,有着重大的战略意义。罗马取得该地区因而获利,就代表波斯方面失手陷于不利的境地。古往今来有许多兵家必争之地的存在,对罗马和波斯来说,必争之地就是美索不达米亚北部地区,以及北方的亚美尼亚王国。
公元296年,波斯国王亲自率领大军北上美索不达米亚,攻入属于罗马帝国的美索不达米亚北部地区。而且,还趁势将亲罗马派的亚美尼亚国王拉下王位。
帝国的东方,现在称为中东地区,是正帝戴克里先直接负责防卫的区域。一旦这个地区受到敌人侵袭,率军迎战的正是他本人。但是戴克里先把手下作战的主力军迁移到了叙利亚的安条克,而把迎敌作战的指挥权交给了从多瑙河防线调来的副帝伽列里乌斯。
这一年的伽列里乌斯36岁。从军以来,他所熟悉的地区,除了既是出生地又是作为副帝全权负责的多瑙河南部巴尔干地区以外,就是在“两帝共治制”时期跟随戴克里先南征北战的中东地区。戴克里先将击退波斯军的重任交给伽列里乌斯,一方面是看到了他在整顿多瑙河防线这两年里取得的成绩,另一方面也是看重他在东方累积的经验。
选择对波斯作战的武将,伽列里乌斯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但偏偏这个时候,伽列里乌斯的年轻气盛给他惹了祸。军情固然危急,但并不代表大胆行事就是好事。当伽列里乌斯赶到安条克与等待的戴克里先会合以后,在未作任何周密部署的情况下,仅仅带着当地的驻军,就匆忙上阵杀敌去了。渡过幼发拉底河之后,行军速度也丝毫未减,直接朝着波斯军占领的北部美索不达米亚行进。而就在这里,他们遇上了波斯国王率领的军队。
罗马帝国东方
副帝伽列里乌斯,倒是没有忘记罗马军队里多国军队联合作战的传统模式,他马上与刚从亚美尼亚流亡出来的国王提里达特斯进行了会合。但是,在战场的选择上,则没有动太多的脑筋。他居然选择了幼发拉底河东面的一片沙漠地带,作为与波斯国王作战的战场。这样一来,局势对于习惯在沙漠作战的波斯军来说,变得非常有利。
在第一场、第二场战役中,双方还处于胜负未分的状态。不过若要归功于罗马军队的勇敢善战,还不如说是跟随国王出征的亚美尼亚士兵,习惯在烈日炎炎的平地上作战。但是,因为这些士兵都是跟随国王匆匆出逃而来,所以人数并不多。在第三次战役中,伽列里乌斯率领的罗马军也就一败涂地了。
唯一幸运的是,战场靠近幼发拉底河。被波斯骑兵围困而与自己士兵离散的亚美尼亚国王提里达特斯,急中生智,连人带马跳进河里,拼尽全力游到对岸,再策马飞奔至安条克,才捡回一条命。伽列里乌斯的情况虽然没有这么惊险,但是败军之将的身份是逃不掉了。
在安条克等候的戴克里先,对盟友亚美尼亚国王隆重欢迎,热情款待,对伽列里乌斯则十分冷淡。正帝乘车出行时,按照惯例,副帝应该在旁边骑马随行,但伽列里乌斯被要求徒步跟随。也就是说,伽列里乌斯在众目睽睽之下,彻底地接受了败军之将的惩罚。不过,51岁的正帝后来还是给了36岁的副帝一次雪耻的机会。这个雪耻的机会,定在第二年,即公元297年的春天。
这一次,伽列里乌斯格外慎重。首先,他调来了多瑙河防线上受他指挥过的3个军团,并且,还调用了战败后被收编的哥特人骑兵团。
即使现在的敌人从北方蛮族换成了东方的波斯大军,但是,这2.5万人的将战斗当成日常生活的精锐部队,还是堪当一雪前耻的主力军的。
其次,伽列里乌斯对战略也重新进行了调整。上次他是选择渡过幼发拉底河后向东直行,在沙漠地带进行作战。这次他要从上游渡过幼发拉底河,然后沿着山路迂回地接近敌人。地势越复杂,对于习惯了多瑙河边复杂作战地形的士兵来说,越容易发挥战斗力。问题是,该如何诱使波斯大军前来呢?一年前大败罗马大军,波斯国王正志得意满。这时,对于罗马骑兵的挑衅行为,并没有深究其真实的意图就贸然出兵了。这样,在公元297年,罗马和波斯之间的战斗,虽然战场还是在美索不达米亚北部,但上一年是在接近幼发拉底河附近地区,而这次则相反,跑到底格里斯河附近去了。
与此同时,伽列里乌斯还增添了另一种作战方法,那就是日落后夜袭波斯军。与没有夜间作战经验的波斯军相比,罗马军队已经习惯了这种作战方法。当然,就在不久前这还是敌人针对罗马军的袭击手法,只不过现在善于夜袭的高手——哥特人骑兵团,却在罗马军队的阵营里了。
但是,利用夜间袭击敌人的策略,需要有赌徒的冒险精神才能制胜。因为一旦夜袭开始,中途就不可能再作任何改变。伽列里乌斯强悍的性格,这次起到了正面的作用。
波斯阵营先是受到哥特骑兵的奇袭,之后又遭到罗马精锐部队的攻击,早已乱成一团,根本无力组织还击。士兵只顾自保,就连国王的警卫队也只能勉强将受伤的国王带离战场,而无力顾及其他。现场一片混乱。按照东方的习惯,国王御驾亲征时都会带着妻妾和子女同行,在国王营帐和附近的华丽帐篷里,现在这些惨遭遗弃的人,也只能缩在那里惊恐地发抖。
在明亮的火把映照下,看着眼前被士兵带上来的妇女和孩子,那一瞬间,也许伽列里乌斯想起了600年前战胜波斯国王的亚历山大大帝吧。他当众宣布,以王妃为首的女眷,以及诸位王子和公主,虽然身为俘虏,但是人身安全将得到保障,并且可以得到与身份相符的待遇。随后他也确实做到了这些承诺。
当然,伽列里乌斯没有忘记一早派快马向身在安条克的戴克里先传去捷报。战争获胜以后,就该轮到正帝出面解决善后事宜了。捷报上也明确要求正帝移驾尼西比斯。尼西比斯(Nisibis)位于土耳其东部边境,邻近叙利亚国界,现代名叫努塞宾(Nusaybin)。这个地方是亚历山大大帝当年远征波斯时,由希腊人建设的城市。600多年来,虽然统治者由原来的帕提亚人换成了波斯人,但这个地方依然是东西贸易的集散地和中转站。在东方有不少拥有同样历史的希腊裔城市存在,尼西比斯就是其中之一。基于防卫上的需求,罗马人在占领美索不达米亚北部地区之后,就把这里作为军事基地,修筑要塞设施,当地居民对此也并不抵触。或许是因为他们本身就是希腊后裔,觉得与其被东方君主使唤,还不如归在罗马人旗下。既然尼西比斯有这样好的条件,安全方面也就无须顾虑,作为罗马帝国东方正帝和副帝会面的地方,自然颇为合适,而且,这里位于美索不达米亚地区北部,用来接见波斯特使,无论距离还是时间上都比较合适。
伽列里乌斯身在底格里斯河附近的战场上,从这里出发,只要南下一小段路就可以到达尼西比斯,距离很近。而戴克里先从安条克出发,要先取道向东,渡过幼发拉底河,绕过大半个美索不达米亚北部,才能到达目的地。如此一来,自然是伽列里乌斯比戴克里先先到达。而且,在戴克里先到达会面地点之前,波斯国王已经一早派特使来到了尼西比斯,想必是非常担心被俘的嫔妃、儿女。此外,对东方男人来说,女人、孩子为敌所虏而不夺回是一种耻辱。但是,很显然,波斯军队现在已濒临崩溃,短期内无法再采取任何军事行动。特使前来尼西比斯,目的在于代替波斯国王向罗马皇帝提出议和的请求。
由于戴克里先尚未到达,伽列里乌斯只能一个人接见了波斯特使。特使首先代表波斯国王,感谢罗马方面对本国王妃及其他王室成员的优待。但是,特使接下来的话,证明他也只不过是个东方君主专制国家的内廷文人:
罗马和波斯这两大帝国,就好像世界的两只眼睛,不管缺少了哪一方,世界都会残疾,失去其完美的面孔。
伽列里乌斯听了这段话之后立刻火冒三丈。他毕竟还年轻,才37岁,刚刚经历过一年前的大败,手下将领、士兵死伤大半。他听了这话自然也就不客气了。
我们还轮不到你们波斯人来教导什么是宽容的美德。你们对不幸的瓦勒良皇帝(罗马帝国第一位被波斯俘虏的皇帝。——译者注)的态度,真不知该如何评价。罗马皇帝并非在战场上战败被俘,而是被阴谋诡计欺骗才沦为俘虏,可是你们一再地羞辱他,给予他与身份完全不符的待遇。而且这期间,波斯国王完全无视周遭各国君主劝告释放的声音,依然我行我素,直至瓦勒良皇帝不堪羞辱而逝世。最后将他的遗体弃置于民众的嘲笑声中的,又是谁?
然后,副帝伽列里乌斯又接着说:
罗马人对失败者绝对不会落井下石,这并非我们顾虑到失败者的心情,而是因为这违背了罗马人的自尊心。
等皇帝驾到以后,我会跟他商讨要有什么样的条件,才能维持两国间长久的和平。一旦条件确定下来,会马上通知你们。
波斯国王的特使只好空手而归。几天后,戴克里先也到达了尼西比斯。戴克里先和伽列里乌斯一样,不喜欢浪费时间。到了以后,很快定下了和波斯之间议和的条件。
当然,准许先前遭波斯王驱逐的亚美尼亚国王提里达特斯复位,这是必不可少的条件。其次,也是最重要的,是下面两个条件:
一、以尼西比斯及其南边的⾟卡拉为前线,由此延伸至幼发拉底河为界,波斯要正式将这个范围内涵盖的美索不达米亚北部地区割让给罗马。
9年前,戴克里先不费一兵一卒,即以军力为支撑,在谈判中迫使波斯“默认”了罗马对美索不达米亚地区北部的支配权,但并不是“割让”。“默认”的效果就如同设置一个缓冲地带,所以罗马并不能在这一带设置连绵的防卫要塞,使其“防线化”,但是“割让”的话就可以,因为这里已经成了罗马帝国正式的领土了。
二、将位于底格里斯河东面的五个地区的统治权转让给罗马。
这意味着,流入美索不达米亚地区的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这两大河流的整个上游地区,将全数落入罗马人手中。按现代国别来说,就是占领了约旦、叙利亚和土耳其三国。如此一来,就可以同时从西、北两个方向监视伊拉克。从防卫意义上来说,罗马帝国享有史上空前的、绝对的优势。
波斯国王别无选择,只得答应。被俘虏的王妃、公主们,也在财物、人身毫发无损的情况下安然返回波斯。
这一次,即公元297年缔结的和平条约,维持了这两个大国之间40多年的和平,一直到君士坦丁大帝统治末期才被打破。原因有两个:
一是罗马帝国本身在防卫上占尽优势;二是戴克里先不是那种因为一时胜利而得意忘形的人,他一直没有忘记在所得地区加强防卫措施。
美索不达米亚北部地区,加上幼发拉底河,实际上有四道防线可守:
第一道,经过⾟卡拉到幼发拉底河为第一道防线。
第二道,是经过尼西比斯,流入幼发拉底河的支流沿线。
第三道,也是幼发拉底河的一条支流,起点是叙利亚的罗马军团基地萨莫萨塔,经过埃德萨、加列,到达幼发拉底河这一条线。
第四道,也是最后一道,沿着以托罗斯山脉为源头、向东南方奔流的幼发拉底河主流。从地图上可以看到以泽乌玛为开端的诸多城市,几乎都是希腊人后裔所建,将这些城市连成一线以后就成了第四道防线。
如果敌人想攻打帝国东方的关键城市安条克,就必须攻破这四道防线。
此外,戴克里先实施的帝国东方防卫体系重整工作,还不仅仅是在美索不达米亚北部地区。
比如,现在的叙利亚和约旦,过去一直是罗马帝国的领土,这里也铺设了罗马式的防卫路网。这样的防卫路网涵盖了帝国东方所有通往波斯的大道,换句话说,朝东通往波斯的全部道路都变成了防线。
都市的城墙改建得更加坚固,连接城市的大道上建设了无数的要塞、监视塔和堡垒。
不过,罗马人不能修筑连续的石墙来阻断波斯和罗马的国界。因为罗马帝国东方的居民以及波斯人,都要依靠东西方的贸易为生。堡垒和监视塔的作用并不是为了阻止敌人进攻,而是在允许商人往来的同时,设法尽早探知敌人来袭,通知后方的军事基地。
戴克里先皇帝时代的帝国东方道路网
在这之前,拉丁语中,表示大道、道路含义的词,只有“via”一词。从大马士革开始,穿越叙利亚沙漠到达帕尔米拉,再由此向幼发拉底河延伸的道路,之前一直被称作“Via Hadrianus”(哈德良大道)。但是,从这个时期开始,称呼改成了“Strata Diocletiana”(戴克里先大道)。拉丁文“strata”,是意大利文“strada”以及英文“street”的语源。研究人员认为,这个词出自罗马帝国后期的拉丁文。我认为,当时传统的四层石板道路应该还是跟以前一样,叫做“via”。只不过同样的道路结构上,如果沿线按一定距离设置要塞、堡垒的话,就改称为“strata”,以示区别。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从大马士革开始,到罗马军团基地所在的布斯拉,再经由罗马时代的芬拉德非亚(现在的约旦首都安曼),到达红海小镇亚喀巴这一条大道,由当时的图拉真皇帝修建而成,一直叫做“Via Trajana Nova”(新图拉真大道),而且历史上也没有留下关于其改称“strata”的记录。这条大道沿线也建有要塞,但是数量没有大马士革以北的地方多。由此推断,戴克里先主导的帝国东方防卫体系重整计划的主要地点,应该是从大马士革向北的广大地区。因为帝国东方防线幼发拉底河在这个地区向西迂回。也就是说,一旦敌人从这里越过幼发拉底河,到达帝国第一城市安条克,只有仅仅500公里的路程了。
五贤帝时代,“从黑海到红海”连绵不断、贯穿整个帝国东方的防线,在150年后的戴克里先时代,可以说还是能够维持下来的。至少,罗马人作过努力。此外,罗马人观念中的“防线”(limes),是在防线主轴外侧,每隔一定的距离,修筑一座单纯以监视外敌动向为目的的石质碉堡,碉堡之间相互以狼烟或火把传递消息。因此,在罗马帝国的东方,即现在的叙利亚和约旦境内,即使到了现代,依然可以见到这些碉堡矗立在一望无际的沙漠当中。如果乘直升机沿着防线飞,我们就可以看见一座又一座半掩在沙漠中的石壁残骸。只要见过这一景象的人,恐怕都会忍不住感叹,要维持一个帝国竟然这么困难,要付出这么大的艰⾟。
正因如此,罗马帝国境内深处,再也不用担心遭受波斯大军或者北方蛮族的侵略和蹂躏。而因皇帝一再被杀导致的政局动荡现象,也成为了过去。即使写史书的人不是爱德华·吉本(英国历史学家,《罗马帝国衰亡史》的作者。——译者注),恐怕也会发出以下的感叹:
要拯救因无能的领袖和蛮族的侵略而陷入绝境的帝国,是一件莫大的难事。可是伊利里亚出身的农民办到了。
只不过,由人类决定并实施的任何事情,当然,即使是天神决定的事情也一样,都是既有积极的一面,同时也必然具备消极的一面,即利弊共存。到这里为止,我叙述的都是有利的地方,后面就要来说说弊端所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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