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的5年
姐姐策划的暗杀阴谋,彻底改变了22岁的皇帝的性格。当然,只有近臣才了解这些变化。可康茂德不是个普通的年轻人,而是皇帝,他本来就对帝国统治漠不关心,而佩雷尼斯在这一时期恰好弥补了这种致命缺陷。
在公元2世纪前后,军队中出身于意大利本土的将领已经为数不多,塞克斯托斯· 提吉狄乌斯· 佩雷尼斯就来自意大利本土。此前他一直身在前线,是庞培亚努斯帐下的得力干将,不仅曾在多瑙河前线任职,而且踏遍了帝国边境各地,最后才受命担任近卫军团长官。不过这个人也有缺点,就是常年征战,他毫不掩饰自己对首都那些追求舒适生活的元老院议员们的鄙视,而元老院也把佩雷尼斯视为政治暴发户。此人应该在50岁上下,当康茂德对统治失去兴趣的时候,实际上是他一手承担起了帝国的政务。
马可· 奥勒留治下20年的战争状态结束后,罗马得以享受和平。不过这种和平和安敦尼· 庇护时代的那种无忧无虑的和平已经截然不同。
帝国的边境防线必须始终保持临战状态,否则就有遭到攻击的危险。
只有马可· 奥勒留征战过的幼发拉底河和多瑙河两个地区比较安全,其他地方要么出现了危险的征兆,要么就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紧急状态。佩雷尼斯的边境经验使他能够快速应对这些情况,而这一时期的帝国比以往更加需要具有这种能力的人。
据史书记载,罗马帝国曾于公元183年和185年两次强化北非毛里塔尼亚地区的边境防线,其具体位置相当于今天的摩洛哥和阿尔及利亚两国,在罗马时代,这里分别是以廷吉(今丹吉尔)为首府的“毛里塔尼亚· 廷吉塔纳行省”和以凯撒利亚(今舍尔沙勒)为首府的“毛里塔尼亚· 凯撒恩西斯行省”。从这两个行省向东,依次为“努米底亚”、“阿非利加”、“昔兰尼加”以及“埃及”等罗马诸行省。除了皇帝私人领有的埃及,其他5个行省总共只部署了一个罗马军团,即驻扎在努米底亚行省兰帕西斯(今龙柏斯)基地的第三奥古斯塔军团,该军团的军团兵和辅助兵合计6000人,是罗马常驻北非的正规部队。
北非主要的罗马大道
之所以如此单薄,是因为北非的情况和与帕提亚王国对峙的中近东地区有所不同。这里的主要敌人是越过沙漠发动袭击的原住民部族。罗马方面认为,对方并不是正规部队,只是一群强盗而已,派驻一个军团已经绰绰有余了。
但这并不意味着可以轻敌。如果把强盗的劫掠仅仅视为暂时性的灾害而不加以防范的话,当地居民就会放弃土地,逃到安全的沿海城市去。无人耕种的土地不仅将荒芜,而且会被流沙逐渐掩埋,最后导致气候发生变化。田野有绿意才会下雨,雨水可以储存起来用于灌溉,然后才可能有下一次的降雨。人类的定居是防治荒漠的最好办法。罗马帝国在这一地区的任务,就是要保证居民的定居。不过,为了不给帝国的其他地区增添防卫负担,还是有加强防卫措施的必要。
第一项措施是,充分利用由原住民组成的辅助兵。军团基地只有龙柏斯一处,辅助兵在这里接受过训练之后,被分派到各个战略要地去守卫要塞,各要塞之间还修筑了用于监视的据点,守在里面的也是行省出身的辅助兵。
第二项是,把未服兵役的居民也发动起来。罗马将每个绿洲中的部落都建成堡垒,把各个行省的居民也容纳到帝国的防卫体系中来。
第三项措施则不仅限于北非的沙漠地带,在帝国的其他边境地带也同样实施,即把服役期满退役的军团兵组织起来,让他们建设聚居的城镇。
(上下图都摘自Edward N. Luttwak,“The Grand Strategy of the Rome Empire”)
提姆加德遗址
提姆加德是发掘进展最为顺利的遗址,也因成果丰硕而著名。这座城镇就在龙柏斯的第三奥古斯塔军团基地附近,是由图拉真时代的军团兵为自己退役后的生活建设起来的。很多罗马人建设的城镇都很像大型的军团基地。在罗马时代,这里被称为塔姆加狄,的确处处都显现出军团基地的痕迹。也可以说它是边长为400米的四方形小镇,两条中央大街呈十字形交叉。虽说这座小镇出自退役的军团兵之手,但仍令人感到好笑。不过罗马人头脑中的都市机能在这里都很完备,既有神殿,也有广场,还有公共图书馆和剧场。大大小小的公共浴场共有14家。这里发掘出来的公厕更是典型的罗马式公厕,在建筑史专业的书籍中经常对其样式有所介绍。当然,道路也都是经过铺装的,上下水道也当然齐备。今天这里已经无人居住,周围也都是沙漠,而以前有人居住的时候,附近还有宽阔的耕地和果园。
在罗马时代,类似提姆加德这种起源的城镇不在少数。军团基地、辅助部队基地、要塞、监视据点、退役兵的聚居地,以及原住民城镇形成的地方自治体等作为“点”,罗马式的大道等作为“线”,“点与线”二者相结合,共同构成了罗马帝国在北非的防线。因此所谓的强化北非防线,就是进一步加强各“点与线”的规划与构成。如果这项工作得不到重视,那么不但北方地中海沿岸城市会受到威胁,就连直布罗陀海峡对岸西班牙的安全也得不到保证了。
代替皇帝处理帝国政务的佩雷尼斯所面临的第二个问题,是公元184年发生的蛮族对不列颠的入侵。不列颠地区就是后世的英国,而喀里多尼亚相当于现在的苏格兰,前者似乎命中注定永远要承受后者的袭扰。因为尽管罗马军队能征善战,但是喀里多尼亚有隔着北海相望的斯堪的纳维亚半岛源源不断地给自己“输血”,人口总不见减少。因而面对不列颠的边境防线就不能只依靠“点与线”了,而是建起了绵延不断的城墙哈德良长城,此外常驻的军团也增加到3个。公元184年罗马收到紧急战报,迎击喀里多尼亚来敌的一个军团遭到了重创,被迫撤退,负责指挥的军团长已经阵亡。
蛮族入侵不列颠
获此消息,元老院极为震动,认为应该从莱茵河防线或伊比利亚半岛抽调至少一个军团前去救援。然而近卫军团长官佩雷尼斯拒绝了这项建议。因为罗马没有多余的兵力可供委派,并且从时间上看也来不及。那么如何是好呢?佩雷尼斯以康茂德的名义,命令身在莱茵河防线的乌尔庇乌斯· 马萨鲁斯火速赶往不列颠,顶替阵亡的军团长。前线经验丰富的佩雷尼斯知道,军团即便吃了败仗,但只要新的指挥官赶到,士气肯定为之一变。最后的结果是,马萨鲁斯率领下的军团在没有获得其他两个军团策应的情况下,成功雪耻。不过,元老院直到获得捷报才得知对马萨鲁斯的调遣,事前佩雷尼斯完全没有报告过此事。
但元老院对佩雷尼斯的反感根本没有时间发酵,第二年年初,同样在不列颠,发生了对帝国来讲不亚于异族入侵的重大事件。卡莱奥恩是距离哈德良长城最远的军团基地,按照惯例,每年的1月1日,驻扎在基地的军团兵都要举行向皇帝效忠的宣誓仪式。可是这一年,该军团的士兵拒绝向皇帝康茂德宣誓效忠,反而拥戴自己的军团长为皇帝。军团长普利斯库斯虽然拒绝了士兵们的拥戴,可士兵们依然蠢蠢欲动。
这是关系到帝国防卫的重大事件。士兵们拒绝向最高司令官效忠,意味着罗马防卫体系濒临崩溃,而且士兵们不仅仅是拒绝效忠,居然还推举另外的人替代皇帝。佩雷尼斯意识到,必须尽早提出对策,了结此事。这一次,他同样没有向元老院寻求建议,而是派出了自己在庞培亚努斯帐下时的同僚柏提那克斯赶往不列颠。
我们无从得知柏提那克斯是怎样说服军团兵的,总之任务完成得比较圆满,军团兵们重新举行了向康茂德皇帝效忠的宣誓仪式。不过,佩雷尼斯仍旧充分认识到了这一事件的严重性。为了防止不列颠驻军的不满情绪向其他防线的士兵们蔓延,应该大力宣传这一事件的圆满解决。在罗马帝国,大力宣传的方式就是发行刻有文字和图像的货币。当时铸造了两种银币,正面都有皇帝康茂德的侧脸,一种上面刻着“Concordia exercitum”的字样,另一种刻着“Fides exercitum”。这两句都是歌颂将士和谐以及效忠皇帝的话语。
歌颂军团将士和谐的货币
佩雷尼斯的担忧是有根据的。驻扎在达契亚的军团兵,甚至多瑙河防线上的守军发出呼声,认为自己在边境上⾟⾟苦苦保卫国家,可是却遭到了皇帝的抛弃。这是因为士兵们还对坚守前线的先帝马可· 奥勒留念念不忘。如果康茂德还惦记着前线的士兵,那么他就应该向哈德良皇帝学习。即使当年没有战事,可是哈德良皇帝仍旧到不列颠和多瑙河视察,慰问前线的将士。
士兵的薪酬是用第纳尔银币支付的,银币上面刻的宣传语句是否奏效我们不得而知,总之发生在不列颠的这次事件没有扩散到其他防线上去。然而与这种安定相反,元老院对佩雷尼斯的排斥却开始表面化了。这使24岁的康茂德深感不安。
无论在共和时期还是在帝政时期,元老院都是人才储备机构,因此这个组织才得以存留下来。“元老院”这种译法往往使我们误以为这里充斥着一群功成名就的老人,七嘴八舌地对在职官员鸡蛋里挑骨头。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我经常把元老院比做现代国家里的议会,罗马公民只要满30岁就有资格取得议席,担任国家要职的人选都来自元老院,任职期满后也要回到这里。元老院与现代议会的不同之处,在于这里的议员并不是选举产生的,任期也是终身制。不过,如果某些议员被认为不合格,最后也会失去议席。
这样的罗马元老院议员,不但在政治和军事方面才能卓越,经验丰富,而且在学识和教养方面也同样出类拔萃。在罗马时代,撰写哲学和历史著作的人没有元老院议席者屈指可数。这些议员之所以能够形成罗马时代的“媒体”,也是因为一旦进入元老院这个机构就能更方便地获取各种信息,并且善于用文字来表现社会现象和思想的人都集中在这里。当然,不管是什么组织,都存在着鱼目混珠的现象。
公元2世纪末期的罗马元老院仍然保持着这些传统,对国家政治怀有责任感的议员仍旧占多数。这些人虽然不满佩雷尼斯轻视元老院的态度,却也没有将他的态度与实施的方针政策混为一谈。只是议员们的不满情绪很容易表面化,而且佩雷尼斯代理政务已有5年,5年的时间对于评价功绩而言还是有些匆忙,但对于忽略不满而言则又太漫长了。
逃脱姐姐谋害后的康茂德变得性格内向,但也没有孤僻到缩在皇宫里不见任何人。年轻的皇帝依然出现在斗兽场和大竞技场,和民众保持接触,还常到各地的皇帝别墅去小住,骑马狩猎。每当这时,他总是为社会各阶层的人所簇拥。所以他并非不跟外人接触,而是只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罢了。而且,就如同一个儿子对父亲总是存在逆反心理,康茂德始终热衷于体力和武艺方面的竞技。
不过从本质上讲,这种倾向却是一种自闭。尽管他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里,但他生活的世界是狭窄的。相比之下,把终生都奉献给政务、学问以及家庭的马可· 奥勒留的世界显然更为广阔。活在自我享受的世界里是老年人才有资格享受的人生勋章,一个20多岁的年轻人早早地被局限在自我的世界里,明显就是病态。而面对这样的患者,恶魔的耳语往往最容易奏效。
利用元老院对佩雷尼斯不满的,是皇帝寝宫里的一个侍臣库雷安德罗斯。他本是奴隶的儿子,进宫以后,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很快就摆脱了奴隶的身份,成了“解放奴隶”。从名字上推测,他是希腊人的后裔,由于专门在寝宫做事,接触皇帝的机会当然不少。
这个人把元老院对佩雷尼斯的不满添油加醋地说给了康茂德。而康茂德虽然身在首都,却总是缺席元老院的会议,因此自己无法确定库雷安德罗斯话语的真伪。并且,如果他能认识到有核实的必要,那也不能说他是病态了。偏听偏信之余,康茂德又担忧起来,他担心元老院对佩雷尼斯的不满可能会转移到自己身上来,毕竟是自己提拔重用了佩雷尼斯。
这时,寝宫的奴隶再次发出一击。他告诉康茂德,说佩雷尼斯企图指使手下1万名士兵除掉皇帝。佩雷尼斯是名武将,前往皇宫汇报政务时并不像其他官员那样重视繁文缛节,其态度有点像马可· 奥勒留时代在作战会议上发言的百人队队长,开门见山,畅所欲言,向年轻的皇帝进言时也并不注意字斟句酌。此时的康茂德于是认为佩雷尼斯轻视自己,曾遭暗算的他以为危险再次降临了。
可是,这次的对手是近卫军团的首领,有1万名部下就驻扎在首都罗马附近。如果要除掉此人,必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造成既成事实。
杀手似乎来自皇帝的贴身卫队。在夜色的掩护下,一伙人离开帕拉蒂尼山袭击了佩雷尼斯官邸。不但佩雷尼斯本人,他的妻子、妹妹以及两个孩子全都死于非命。
到第二天清晨,这个消息就传遍了罗马,连元老院都难掩震惊之情。而康茂德为了证明自己幸运地挫败了暗杀阴谋,宣布在自己的官方正式名称中,加上“菲利克斯”一词,意为“幸运的人”。
历史学家卡西乌斯· 狄奥应该在这起事件不久前获得了元老院议席。虽说是小亚细亚出身的希腊人,但他的父亲曾担任过西里西亚和达尔马齐亚两个行省的总督,是元老院的资深议员,这样他的儿子在30岁的时候也成为元老院议员肯定不是很困难的事情。新晋议员当然只能敬陪末座,可正因为如此,卡西乌斯· 狄奥才不至于沾染上元老院那种权威主义,能够比较客观地评判当时的气氛。他对佩雷尼斯评价如下:
他是个野心家,但清廉公正,无法收买。在政策方面较为稳健,从不意气用事,虽然对元老院态度强硬,但仍不失为一个有才能的公务人员,他本应获得更好的结局,而不是以这种方式死去,他有这种资格。
随着佩雷尼斯的遇害,康茂德的统治也就彻底不可救药了。代替佩雷尼斯掌舵的,是解放奴隶库雷安德罗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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