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来死亡
温暖的春天开始降临到蒂沃利的哈德良别墅,但是住在里面的人一点也开心不起来。我们不清楚哈德良到底患的是什么病,因为古人说的病名靠不住。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的病情在不断加重。此时的他,即便有用人搀扶,也已经无法行走,要去开阔而漂亮的庭院里呼吸室外空气,只能躺在四个用人抬的轿子上。
罗马时代的男人,特别是一个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认为是精英的男人,在感觉自己已经失去了作为一个人的价值后,会认为活着是一种耻辱。对于周围的人来说,罗马统治阶层的男性们在这种时候选择绝食而死,完全可以理解。
服侍这位年老体衰的皇帝的用人中有一个年轻的奴隶,因为做事稳重、机灵,引起了哈德良的注意。有一天,皇帝叫来这位奴隶,把自己的短剑交给他,命令他用这把短剑刺向自己的胸膛。年轻的奴隶惊呆了,他流着眼泪乞求皇帝原谅,说自己无论如何不能这样做。哈德良很失望,但是没有强求。
年轻的奴隶担心皇帝哪天又会要求自己杀死他,于是向安敦尼报告了这件事。安敦尼大吃一惊,连忙赶往蒂沃利劝导皇帝:“应该有尊严地接受病痛带来的一切后果。”
哈德良勃然大怒。他很气恼,他恨自己因为身体的原因,不得不听这样的劝解。他更生奴隶的气,口口声声说他犯了死罪。原因是他急急忙忙向安敦尼报告了这件事。他还向周围的人乱发脾气。安敦尼担心这个年轻奴隶的安全,甚至把他藏匿了起来。
但是,哈德良并没有放弃自杀的念头。每次安敦尼都会赶往蒂沃利,到了后来,他甚至不再劝说,而是哀求他:“您要是这样做的话,我就会变成弑父的罪人。”他收走了哈德良的短剑。
这让哈德良再次大动肝火。事实上,他已经几次三番地尝试用短剑自尽,无奈连刺入自己胸膛的力气都没有。他痛切地感到自己体力的极度衰弱。在他看来,收走短剑,意味着他已经被当成一个没有思想的孩子。
蒂沃利别墅有一位御医,是希腊人。他是哈德良视察帝国之旅时随队的医生。哈德良非常严厉地命令这位忠实侍奉自己的御医为自己调制毒药,同时命令他对任何人严加保密。既然是皇帝命令,御医就有服从的义务。但是在这件事情上,服从等于犯罪。御医很苦恼,他既不能服从哈德良的命令,又不能违抗他的命令,再加上要求他这样做的是自己长期侍奉左右、内心非常敬佩的人,因此,他也不能告诉安敦尼。结果,第二天一早,人们发现御医已经死去,他喝下了自己调制的毒药。
这件事终于让哈德良幡然醒悟,他再也不想方设法结束自己的生命了。他只能自己一个人生闷气,而要让自己开心起来,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让病好起来,只是彻底痊愈绝无可能。于是,哈德良把无法向任何人发泄的怒气发向了元老院。
这个时期,元老院议员们经常受到来自蒂沃利的指控。对此,安敦尼首先会提交法庭,然后,一次次地拖延审判。元老院议员们对哈德良的看法已经彻底改变,原因就在哈德良不断地指控他们。《皇帝传》的作者写道:哈德良“已遭所有人嫌弃”。安敦尼劝说这位“父亲”换个环境,去海边住些日子。因为蒂沃利别墅虽然很大也很舒适,但是吹不到海风。
那不勒斯向西20公里处的海湾有皇帝的别墅。这栋别墅最早属于共和制末期的哲学家西塞罗所有。西塞罗死后,奥古斯都从他儿子的手中买过来,成了皇帝的私人别墅。其后的皇帝们一次次地对其进行修缮,现在已经变成一座非常宏伟的别墅。这一带温泉资源丰富,从共和制时代开始,罗马上流社会阶层的人们纷纷来这里建别墅。所以,作为度假胜地,这里非常出名。维苏威火山喷发导致庞贝以及周边城市被埋以后,在开阔的那不勒斯湾,位于维苏威另一侧的波佐利、拜亚、米塞诺一带,作为度假胜地,也受到了罗马人的追捧,名气越来越大。
哈德良离开蒂沃利别墅后,沿着提布提那大道前往罗马。他一定是坐轿子去的,而且一定用布帘把轿子围得严严实实。他从东面进入首都罗马,没有停留,向南直接穿城而过。罗马人是现代化道路的创始者,但是在当时,他们还没有环线的概念。所以要通过一座城市,必须穿行市内。
从罗马向南沿奥斯提亚大道来到海边后,不清楚哈德良是沿海岸线继续南下,还是选择了沿笔直的阿皮亚大道到达特腊契纳的。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从特腊契纳向南到那不勒斯湾,他应该走的是沿海岸南下的图密善大道。这条大道是图密善皇帝铺设的,是去海湾最近、也是最舒适的一条大道。公元前8世纪,处于向海外发展高峰期时期的希腊人在意大利半岛建设的第一个城市是库马。选择图密善大道前往库马,海湾就在它的前面。此时是初夏时节,是包括卡普里在内的南国那不勒斯一带最美、也是最舒适的季节。
在拜亚别墅住下来后,哈德良看着海面平静、犹如染过色的碧海,脑子里想了些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但是,我们知道他作了一首诗:
Animula vagula blandula,Hospes comesque corporis,Quae nunc abibis in loca,Pallidula rigida nudula,Nec ut soles dabis iocos.
翻译过来,意思大概是这样的:
我可爱的灵魂已经穷途末路,一直以来,我的灵魂都是肉体高贵的宾朋,如今却变得如此阴冷、灰暗,我想该去那个世界的时刻到了,那个没有快乐、听不到你曾经最喜欢的玩笑的世界。
等到安敦尼接到消息从罗马赶来后,哈德良终于闭上了眼睛。时间是公元138年7月10日,哈德良享年62岁零5个月16天,统治罗马帝国21年。
民众的反应如何我们不得而知,但是,元老院议员们听到皇帝去世的消息后应该是兴高采烈的。
新皇帝召集元老院会议,宣告了哈德良的死讯,同时提出神化先皇的建议,却遭到为数不少的议员的反对。
哈德良之前的皇帝中,除了提比略生前坚辞自己死后被神化,没有被神化的只有卡利古拉、尼禄和图密善三人。元老院反对神化哈德良,意味着他将被列入臭名昭著的皇帝行列。尼禄和图密善两位皇帝更是在死后受到了“记录抹杀刑”的处罚。对罗马人来说,没有一件事情比受到这种处罚更耻辱的了。一个人如果被元老院处以“记录抹杀刑”,那么,他生前的一切业绩都会从记录中删去,他的肖像会遭到毁坏,碑文上的名字也会被抹去。元老院没有给哈德良这样的处罚,但是既然有尼禄和图密善的先例,反对把他神化,事实上离“记录抹杀刑”也只差一步之遥了。安敦尼含着眼泪不断恳求议员们神化先皇。
好像是元老院不忍心辜负新皇帝的殷殷期望,结果,神化哈德良的决议最终得以通过。如果这时候元老院固执地坚持反对神化哈德良,并顺着这一势头决定处以“记录抹杀刑”的话,哈德良为重建帝国所付出的一切心血早就消失在历史的一隅,不会传到后世。因为这件事情,安敦尼得到了一个外号叫“庇护”,意思是“慈悲的人”,也因此,“安敦尼·庇护”成了历史上的安敦尼正式称呼。
安敦尼·庇护统治的第5年,也就是哈德良去世后的第5年,即公元143年,出身于小亚细亚的哲学家阿里斯·艾利斯泰迪斯应邀前来参加4月21日举行的建国纪念活动,他向皇帝安敦尼和与皇帝并排而坐的元老院议员进行了一场演讲。我想介绍其中的两段话:
对于我这样的希腊人,不,对于其他任何民族来说,现在,要去一个地方旅行,非常自由、安全而且容易。只要是罗马公民权所有者,连证明身份的文件都不再需要申请。不,甚至不一定是罗马公民,只要是生活在罗马帝国统治之下的人们,自由和安全都可以得到保证。
荷马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地球属于每一个人。”罗马把诗人的这个梦想变成了现实。你们罗马人测量并记录下了纳入你们保护之下的所有土地。你们在河流上架设了桥梁,在平原甚至在山区铺设了大道。无论居住在帝国的何处,完善的设施让人们的往来变得异常容易。为了帝国全域的安全,你们建起了防御体系。为了不同人种、不同民族的人们和谐地生活在一起,你们完善了法律。因为这一切,你们罗马人让罗马公民之外的人们懂得了在有序稳定的社会里生活的重要性。
邀请阿里斯·艾利斯泰迪斯演讲是为了庆祝罗马建国,所以也许你会认为他是闻名全帝国的著名学者,年龄应该和皇帝安敦尼·庇护一样50岁出头,或者与先皇哈德良一样,已经60多岁。然而,艾利斯泰迪斯在作上述演讲的时候,只有26岁。也就是说,皇帝和元老院没有邀请著名学者,而是邀请了这位出身于小亚细亚、其学识刚刚崭露头角的年轻学者。由此,我们知道了上面两段颂词不是出自已经在享受既得权益的中老年人之口,而是出自下一代年轻人之口。
当然这些话是说给罗马当时的统治者们听的。但是,说这些话的时候,离哈德良去世只有5年。所以,我想,这些话应该最适合刻到哈德良的墓碑上。就像1800年以后,有研究者说:“不是行省人民派代表到罗马诉说自己的要求,而是皇帝下到行省倾听行省民众的心声。”
本书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