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典
少年时代起就一直向往的地方,到了48岁才得以亲眼所见。如果是你,你会作何感想?哈德良曾经被他的学友们取了一个外号,叫“希腊人”,他的两位监护人图拉真和阿提安曾经因为担心他过于迷恋希腊,把他送回了西班牙乡下,让他远离只会培养出软弱性格的希腊文化,代之以学习质朴而刚毅的罗马式生活。后来,军务和政务又占据了哈德良的全部生活,所以,尽管从距离上来说,意大利距离希腊不远,但是,对他来说,希腊始终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这一次,哈德良来到,一待就是6个月。这就不只是过冬了,很可能他把出身于比提尼亚的美少年也叫到了。
哈德良是第一个蓄胡须的罗马皇帝。从共和制初期开始,罗马男子已经习惯把胡子剃得干干净净。我想这是因为,历史上,罗马的崛起和希腊的衰退正好在同一个时期。罗马人大概不愿意自己被看成与希腊人一样吧。当然这只是我的想象。自古以来,希腊人一直喜欢蓄长而浓的胡须。但是,深受罗马人爱戴的亚历山大大帝,虽然是希腊人,留下来的肖像却几乎都没有胡须。所以,罗马人养成不蓄胡子的习惯也很正常。
罗马成为强权大国后,希腊进入罗马的统治之下。这一时期,胡须成了通称“学者”的教师的标志。即使是现在,看到一个不知名的男性肖像,如果蓄有胡须,我们常常会认为他是“学者”。在图拉真活着的时候,哈德良即使心里很想蓄胡子,但是,也许终究没有这个胆量。
当然,就像图拉真记功柱上看到的那样,罗马男人并非没有一个蓄胡须的。在尤里乌斯——克劳狄乌斯王朝,有专职的奴隶,每天早上为主人剃胡须。距离那个时代,帝国历史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其间,热爱希腊文化的尼禄曾经遮遮掩掩地蓄过一些胡须。到了哈德良时代,也许这种顾虑已经不再需要了。不管怎样,哈德良保存到现在的肖像都是有胡须的,当然这些肖像都是他当上皇帝以后的肖像。那个时候,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罗马皇帝蓄希腊式的胡须已经不会成为新闻。继哈德良之后的皇帝们,留下了来的肖像绝大多数都是蓄胡须的形象。尽管不像女人的发型那样变化繁多,但是,蓄胡须也是一种时尚。
哈德良在访问希腊之前已经开始蓄胡子。只是,哈德良就像第一次出国旅行似的,只要是希腊的东西,每一项他都愿意亲身体验。雅典市内自不必说,像德尔菲、科林斯、斯巴达、奥林匹克等所谓的名胜古迹,他全部游览到了。还有,虽然没有记录,他一定也去了矗立在苏尼翁海峡的波塞冬神庙,在那里欣赏了太阳从地平线缓缓升起的日出景象。他甚至还迷上了厄琉息斯秘仪,这实在让人忍俊不禁。
厄琉息斯秘仪是一种宗教,因为起源于距离不远的厄琉息斯而得名。这一宗教信奉的是宙斯的姐姐、富饶的大地之神德墨忒尔和她的女儿珀耳塞福涅。仪式通常是在夜里秘密举行,一切无关人员不得进入,所以被称做秘仪。希腊人认为年年必至的冬季,是德墨忒尔在哀叹与女儿的别离。因为女儿要去冥界6个月,不能回来。这是一种民间宗教,与信奉狄俄尼索斯的宗教一样。自古以来,信奉狄俄尼索斯的宗教在希腊人中间一直都很盛行。拉丁语叫巴克斯的信奉狄俄尼索斯神的宗教仪式,有唱又有跳,气氛非常热闹。与此相反,只因为与冥界有关,厄琉息斯秘仪是在夜间悄悄举行,而且对信徒的选择也很严格。如果说信奉狄俄尼索斯的宗教是大众宗教的话,那么厄琉息斯秘仪则是少数精英的宗教。所谓宗教,不管是什么教,一定有利益值得期待。厄琉息斯秘仪向信徒承诺的是死后可以得到平安。在罗马,皇帝兼任大祭司,是负责祭祀罗马守护神的最高权力人。然而,加入这个秘仪的皇帝却大有人在。第一代皇帝奥古斯都和第四代皇帝克劳狄乌斯就是其中的两人。奥古斯都是一位冷静的统治者,他加入该教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他需要顾及被统治者希腊人。克劳狄乌斯加入该教是在登基之前。希腊和罗马都是多神教世界。虽然他们加入了希腊精英的宗教——厄琉息斯秘仪,但是,保守的元老院没有说一句责难的话。到了4世纪末,因为皇帝狄奥多西毅然推行一神教——基督教,厄琉息斯秘仪与古代其他众多宗教一起,被作为邪教遭到了扼杀。
秘仪在厄琉息斯的一个深洞内于深夜举行,所有参加者都会携带短刀前往,虽然这是禁止的。但是,哈德良总是一个人前去参加,既不带武器,也禁止警卫同行,忠实地遵守古代的规则。
欧美的美术馆、博物馆中展出的哈德良皇帝雕像与皇妃萨宾娜的雕像放在一起的不多。相比之下,与他宠爱的安提诺乌斯的雕像放在一起的占了绝大多数。皇帝与这位比提尼亚出生的美少年之间的关系,在当时和后世都很引人关注。
比提尼亚位于小亚细亚的西北,图拉真曾经任命小普林尼作为特命全权总督赴任此地。自古以来,这个地方多希腊族居民。但是,出生于此的希腊人,没有任何特别,特别的只是安提诺乌斯容貌之不同寻常的美。
不清楚安提诺乌斯是何时、何地与哈德良相识的,我们只知道他出生于11月27日,却不清楚具体是哪年的11月27日。从我们唯一清楚的、他的殁年开始倒推,再加上被神化之人的特权——裸体雕像所显示的身体年龄进行推测的话,与哈德良相识的时候,很可能安提诺乌斯在15岁左右。这位希腊人身上所流露出的东方甜美的忧愁多于希腊人的知性,他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希腊人。成熟、内心充满激情的48岁的罗马皇帝爱上了这位美少年。他俩的相识可以形容为“命运的邂逅”。这一次,哈德良爱上了同性年轻人,而不是异性。这是发生在他视察向往已久的希腊文明圈之旅期间的事。
按照我个人的想法,不管是异性还是同性,对于“美”的敏感反应,是人类感情极其自然的流露。对美的敏感反应发展成为爱也是非常自然的结果。古代希腊是男性的世界。所谓“男性的世界”,指的是男性最有吸引力的时代。在这个“男性世界”里,也有女同性恋者。女诗人萨福就是其中一例。成年男性爱上少年的事例更是不胜枚举,如苏格拉底、柏拉图等等。一句话,你可以把这种感情看做是,只要热爱希腊文化,就会爱上美少年。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不爱美少年就不是希腊作风。事实上,伯里克利从来无缘少年之爱,他爱的始终只有女人。而他却被认为是比一般希腊人更像希腊人的人。
伯里克利是人,生活在人自诩自己就是希腊的那个时代。对于伯里克利来说,希腊是他的祖国,不是憧憬的地方。但是,对哈德良来说,希腊却是他憧憬的地方。无论他付出怎样的努力,希腊都不会成为他的祖国。
我没有一丝一毫小看哈德良的意思。我只想说,只要站在他的立场上,你会非常理解他的那种感情。
本来只是为了过冬,却逗留了6个月之久。可见哈德良在希腊并非只是像游客一样,两眼闪着光,欣赏自己向往的这个地方。他是皇帝。正因为是皇帝,就有他可做的事情。
哈德良是个有梦想的人,同时他也是个现实的人。看到的希腊,尤其是,早已没有了昔日的风光,他的心一定被深深刺痛。也许,正是这样的感觉让他产生了重振的念头。
衰退的原因就在人身上。希腊民族是一个优秀的民族,对于他们来说,在海外寻找更大的发展平台易如反掌。按现在的说法,希腊人才外流导致本地人才缺少才是希腊衰退的根本原因。
如果继续放任这一状态,留在希腊的将是那些走不出去的人。如此一来,经济就会衰退,社会活力也会随之衰弱。一个社会失去了活力,人和物就只有出没有进了。罗马在多瑙河畔保护着希腊的安全,但是所谓真正的安全保障,如果后方不能承担起后方的职责,一切都是徒劳。如何让以为中心的希腊全域,再次兴旺起来,也是罗马帝国统治者面临的一个课题。
哈德良是一个冷静而现实的人,他应该不会想让重回伯里克利时代的繁荣,因为民族与人类一样都是有寿命的,要让进入老年期已经很久的希腊,重返青壮年时期是绝对不可能的。
因此,哈德良很可能设想要把建成一座文化艺术及观光城市,把希腊建成一个商业及观光地。
尽管历史已经进入了罗马时代,但是历代罗马皇帝都没有想过要把文化艺术的中心迁到罗马去,它还在。因此,如果要把这个城市变成文化艺术城市,只需建立起一个稳定的运行体系即可。然而,只有教授和学生的城市,充其量只能促进人和物的流入。为此,哈德良着手对那些曾经实用的、现在已成为名胜古迹的公共设施进行了彻底的修缮。同时,他还为市新建了一座公共建筑,叫“经济中心”,是一个很壮观的市场。对此,市民自然是喜出望外。
为了使全希腊成为观光之地,他倡议开展希腊自古就有的四大竞技活动,以期找到出路。
希腊在鼎盛时期,曾经有四大颇具影响力的竞技活动。每当举行这些活动时,人们会从希腊各城邦纷纷前去助阵。即使在战争期间,也会临时休战,为这些竞技活动让路。
皮提亚竞技会——每四年举行一次。地点是在希腊中部的德尔菲。此项竞技活动是献给阿波罗的。
尼米亚竞技会——每两年举行一次。地点是在伯罗奔尼撒半岛中部的阿古斯。此项竞技活动是献给宙斯的。
科林斯地峡运动会——每两年举行一次。地点是伯罗奔尼撒半岛东北部的科林斯。此项竞技活动是献给波塞冬的。
奥林匹克运动会——每四年举行一次。地点是在伯罗奔尼撒半岛西部山区的奥林匹亚。此项竞技活动是献给主神宙斯的。
这四大竞技活动的举办安排非常合理,每年总有一个地方会举行竞技会。古代希腊人心目中的“竞技”主要形式是体育竞技。但是,除了这一种形式以外,音乐、诗歌、戏剧等,只要是希腊人心目中的文化,都是竞技活动的内容。竞技会举办地,以神殿为中心,有很多活动场馆。当然,神殿内供奉的神,一定是这些竞技活动奉献的对象。
希腊人在各个场馆都装饰了希腊雕刻及绘画。所以,前来观看竞技的人们,可以同时接触到希腊艺术的精粹。
哈德良为了振兴这些活动,不仅亲临现场观看比赛,为活动助兴,还拿出赏金奖励优胜者。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聚拢人气。只要人多了,物也会随之丰富起来。总之,哈德良想通过同时采用精英之道和大众之道的方法,使希腊重新获得生机。希腊正好有一个精英和大众都接受的东西——德尔菲神谕。苏格拉底也曾经去求过。
哈德良在以为首的全希腊投入了超乎寻常的热情。有人认为这是源于他个人对希腊的热爱。但是,我认为,除了这一条,还有一个原因。作为皇帝,他有统治上的考虑。为庆祝他捐赠给市的奥林匹亚宙斯神殿完工,在该神殿完工3年后的公元128年,发行了刻有“Olympeion”的货币。对于哈德良来说,在建造神殿和视察军团基地一样,都是为了政治。但是,在修复后的老街和新的街区之间,他建了一个拱形门,上刻“至此以前为忒修斯(被认为是建国的始祖)所建,自此以后为哈德良所建”,充分反映了哈德良表面上对人宽容,本质上却是自我中心主义倾向极强的个性。
当然,仅仅6个月的时间,不可能完成上面说的所有事情。事实上,公元124年秋到125年春,在逗留期间,他只是提出设想、制订实施方案,并下令着手建设而已。与建在不列颠的哈德良长城不同,对于“哈德良所建”,他要在建成完工以后,亲自去看一看。
不对,他只想亲自去看一看而已。
既然回到了希腊,那么,他一定会从这里直接回意大利。如果你真是这样想的话,那你实在没有资格去体验哈德良的旅行。最适合旅行的季节——春季还没有过去。而且,在希腊逗留6个月之后,哈德良已经彻底迷上了希腊。所以,当他乘船离开外港比雷埃夫斯以后,目的地却不是意大利本土的港口城市布林迪西,而是西西里岛。
西西里岛上的大多数城市是希腊移民建设的。由于罗马使用双语制,希腊语和拉丁语并存。所以,虽然与意大利本土只隔了一个狭窄的墨西拿海峡,但是西西里成为罗马帝国领土以后,通用的语言依然是希腊语。特别是岛屿的东半部分,曾经被叫做“大希腊”(MagnaGraicia)的一带,锡拉库萨、塔兰托、墨西拿等,由希腊人以殖民的方式兴建起来的城市非常多。在这些希腊色彩浓郁的城市里,一定也留下了哈德良的足迹。保存至今的记录中,说他登上了当时埃特纳活火山,不是因为对火山本身感兴趣,而是为了在埃特纳山上欣赏从东边海面冉冉升起的太阳。据说在埃特纳山上看到的日出是七彩的。在古代,这里是有名的景观之一。
这年夏天即将过去的时候,哈德良终于回到了首都罗马。为了尽早让全帝国知道自己已经回到意大利本土,皇帝发行了刻有这条消息的银币。离开意大利四年半回来后,必须通过发行货币,上刻“皇帝回到意大利”(Adventui Augusti Italiae),告知全帝国,的确有点意思。
但是,正因为哈德良喜欢亲赴各地视察,所以,他才能够充分履行自己的职责。
只是,普通百姓不会理解他的这种想法。于是,哈德良组织并举办了由1835组角斗士参加的比赛。比赛期间,他向首都罗马普通市民通报自己已经结束巡视之行回到了罗马。
所有人都以为这下皇帝会踏踏实实地留在罗马了。然而,哈德良踏踏实实待在罗马的时间只是一个冬季。公元126年春天一到,已经50岁的皇帝再次动身向北非出发了。这个男人行事风格的确出人意料。
可想而知,他与妻子之间一定相处不好。不过,这一次出巡纯粹只是为了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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