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回失地
公元118年7月,在离开罗马11个月之后,哈德良以皇帝的身份首次回到首都,迎接他的是罗马冷冰冰的气氛。哈德良以皇帝的身份第一次参加元老院会议的时候,元老院议员们个个面孔紧绷,表情漠然。会上,42岁的皇帝极力为自己辩解。他说:“杀死四位前执政官不是自己的本意。虽然在接到有人密谋加害皇帝的报告后,曾下令马上采取行动。但是,我的本意只是要求查实此事,而不是采取不合法的行动。近卫军团指挥官阿提安误解了我的意思,擅自作出了杀人的决定。因此,我决定免去阿提安近卫军团指挥官的职务。”
接着,哈德良庄重起誓,以后不经正式审判绝不乱杀一位元老院议员,这样的不幸事件绝不会再发生。然后,他又明确表态,即使元老院议员应该受到处罚,那也要经过元老院的审判,而且在超过半数的元老院议员投票认为有罪的情况下,才实施惩罚。
议员们的表情并没有因此而轻松下来。因为哈德良没有像图拉真刚登基时那样,明确表态说绝不用叛国罪来惩处元老院议员。而且,他们也许在心里暗自思忖,刚刚杀死四个反对派,居然还能这样发誓。
哈德良希望元老院议员理解政治必须无情,在这一点上,他显然过于现实。因为,罗马帝国的正式掌权者是元老院和罗马公民。
回到首都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哈德良大刀阔斧地作了一系列决定,让认真严肃的税务人员大跌眼镜。
为庆祝皇帝登基,哈德良向公民权所有者发放每人70第纳尔银币的一次性赏金。虽然没有留下任何记录,但是,这件事情一定是有的。因为在图拉真死后,哈德良接受忠诚宣誓时,为了削弱从帕提亚撤军的印象,已经向军团兵发放了一次性赏金,他们都是罗马公民权所有者。
除了“赏金”,哈德良还热心组织公民们热衷的表演,在圆形竞技场举办了角斗士比赛,在大竞技场举行了由四匹白马拉的战车比赛等等。
只是,这些事情都不是哈德良的首创,任何一位皇帝登基时都会这样做。所以,他不过是承袭了以往的惯例而已。举办这些活动、发放赏金的理由是和公民们同庆皇帝登基,所以,所需资金要从皇帝公库中支出。哈德良发放的一次性赏金,金额是其他皇帝的两倍。
哈德良收买人心的策略不只针对首都罗马公民。按照惯例,皇帝登基时,意大利本土的地方自治体及行省要向新皇帝赠送黄金制作的头冠。哈德良决定免去本土地方自治体的贺礼,来自行省的贺礼减半。这个决定的意义不只是减税这么简单。在古代,赠送黄金制作的头冠是表示恭顺的意思。亚历山大大帝在东征途中,收到过不计其数的黄金头冠。免去这样的贺礼,意味着本土地方自治体从此与首都罗马的地位完全平等,行省也向平等迈出了一步。哈德良还把这一决定变成了法律,所以,只要不修改此项规定,作为帝国政策,它就要执行下去。
研究者中有人认为最早取消头冠贺礼的是图拉真。不管怎样,正是这两位出身于行省的皇帝,让意大利本土和行省开始走向平等。至于哈德良的下一个决定,图拉真一定做梦也没有想过。尽管这件事情实际上毫无必要。
要让这件事情收到预期的效果,首先必须出其不意,同时必须大获成功。就在几年前刚刚建成完工的、墙体还在发出耀眼光芒的白色图拉真广场上,他宣布,税金的滞纳部分一笔勾销。迄今为止,没有一个皇帝有过如此大的手笔。中央矗立着先皇图拉真骑马雕像的开阔广场上,记录有未纳税人名单及金额的纸莎草文书堆积如山。熊熊燃起的大火把这些文书变成了灰烬。勾销滞纳金的这一举措,不仅惠及滞纳者本人,也惠及了其家族子孙。为此,皇帝公库和国库的岁入至少减少了9亿塞斯特斯。不明就里汇聚而来的市民们发出了阵阵欢呼声,他们情不自禁地围着熊熊燃烧的大火狂欢庆贺。
至此,这件事情还没有结束。因为,如果就此结束的话,⾟勤劳作、规规矩矩纳税的人就会吃亏。哈德良深知只有建立一个正直人不吃亏的社会才是善政的根本,他自然不会忘记要实施公平的税收制度。他决定,以后每隔15年登记一次不动产,根据不动产的价值来决定征税额。拖欠税款的不只是那些精明人以及生性懒惰者。因为“人口普查”(census)是30年到40年进行一次,其间,资产的价值难免会发生变化。为此,出现了很多愿意缴税却不能缴的人。
所谓公平的税收制度,换一个说法,我想应该是一种惠及面广并且浅显易懂的课税制度。根据研究者们的研究,罗马帝国已经实施了公平的税收制度。既然对税制有这样的认识,罗马的皇帝们自然会极力避免提高税率。关税为“二十分之一”(vicesima)、营业税为“百分之一”(centesima)、国有土地租赁费(因为几乎是永久性的,所以可以认为是税)为“十分之一”(decima)的固定税率,就是税率没有变化的最好证明。在这一点上,哈德良也采取了保守的态度。
在这样努力推行公平税制的同时,哈德良也致力于改善社会福利。只是图拉真已经把很多福利变成了制度,所以哈德良只是对这些制度作了微调,以便其能更好地发挥作用。它们是向贫困家庭子女提供养育资金的育英基金制度,向中小规模的农业及手工业者提供低息贷款的贷款基金制度,向元老院阶级中经济困窘的人提供援助的制度,向母亲品行不端以外的原因造成的贫困母子家庭提供资助的制度。最后一条是哈德良的首创,附加了母亲品行不端以外的原因这一条件,很有意思。可见,罗马帝国的福利援助对象,必须是自身努力的人。
作为统治者,哈德良认为除非不得已,否则无须把所有事情制度化或法制化。现代研究者中,有一个人评价哈德良是“功能和效率的信奉者”。
就这样,不到一年的时间,围绕着皇帝哈德良的气氛彻底改变。
虽然元老院议员中还有一些人念念不忘那次事件,但是,普通市民因为那件事本来就和自己没有关系,它只是特权阶层的不幸,所以,把它从记忆中删除,没有任何抵触。
这一时期,哈德良连续发行了新的银币和铜币。之所以没有发行金币,是因为银币和铜币的流通量远多于金币。大家都会使用的流通货币,也是罗马为政者用于政策宣传的媒体。哈德良在这些罗马货币上,刻上了自己的统治宗旨,它们是:
宽容(Pietas)
和睦(Concordia)
公正(Iustitia)
和平(Pax)
罗马帝国统治的最高权力者是皇帝。所以,刻在货币上的这些政见能否变成现实,关键在哈德良。而施行这些政策的基础,因为图拉真的四位重臣已经除掉而变得非常完美。
但是,如果你认为这些举措就是为了让人们忘记曾经杀害四位前执政官的话,哈德良也太可怜了。善于运用政治策略的人,做任何事情绝不会只为了一个目的。哈德良的真正目的,是希望元老院和市民们忘掉远征帕提亚无功而返的事情。罗马人确信自己才是霸权者。正因为他们信念如此坚定,所以才愿意承担起保障帝国安全的重任,甚至作好了流血牺牲的准备。既然罗马人有这样的想法,那么对他们来说,没有一件事情比撤离远征之地更有损霸权者的声誉,没有一件事情比撤军远征之地更动摇作为霸权者的信心。
为了达到这一真正目的,哈德良不惜说了谎。在元老院,他说:“图拉真决定回罗马前任命自己担任远征军总司令官的时候,重病在身的先皇指示我从美索不达米亚地方撤军,我服从了先皇的意志。”
按照图拉真的性格,即使他心里承认远征帕提亚是一次失败的行动,也绝不可能说出“撤军”两个字。但是,可以证明此事的四个人已经被杀,死无对证。虽然除了这四个人外,近卫军团指挥官阿提安也能作证,但是,他是哈德良的忠实支持者,无论说谎还是做别的什么,他都会站在哈德良一边。
此外,还有一个人可以证明此事,只要她愿意这样做的话。这个人就是图拉真的妻子普洛蒂娜。但是,她和阿提安一样,也是哈德良的支持者。她保持了沉默。先皇的皇后好像离开了帕拉蒂尼山上的皇宫,在宫廷举办的公共活动及私人宴席上都见不到她的身影。她回归宁静的生活,享受自小热爱的希腊文化。如果说她做了什么带点官方性质的工作的话,那就是担任了希腊哲学研究团体,按现在的说法,就是希腊哲学研究基金会的名誉会长。
尼禄的母亲阿格丽皮娜让他的儿子非常讨厌自己,是因为她动不动就会说:“你当上皇帝都是我的功劳。”阿格丽皮娜是第一代皇帝奥古斯都的后代,在罗马社会属于贵族阶层。相反,普洛蒂娜只是出身于法国南部行省的一个女人,充其量只有世袭的罗马公民权。但是,说到生活品位,也许真的跟血脉没有关系。普洛蒂娜和哈德良都住在意大利本土,但是,两人之间好像仅限于偶尔的通信。哈德良因为被图拉真收做了养子,所以,在户籍上他们是母子关系。
在第一年放手实施笼络人心的政策后,第二年,哈德良也没有离开意大利本土。市民们很高兴看到皇帝留在首都。在斗兽场或竞技场的贵宾席上,只要看到有皇帝在,大家就会觉得很安心。从哈德良的角度来说,他留在罗马是为了监督各项政策是否得到了落实,同时,还要让大家发自内心地相信自己是个好皇帝。
他甚至没有出去打猎以满足自己的爱好。因为罗马人认为,打猎是东方君主的嗜好。这一点,只要想到亚历山大大帝就知道了,因为他也有这个爱好。而且继亚历山大大帝之后的希腊诸国君主们,也都继承了他的这一爱好。除了希腊诸国的君主,罗马人还知道,东方的各君主,从帕提亚国王、亚美尼亚国王到贝都因的酋长,在爱好打猎方面,兴趣完全一致。还有一个原因,在意大利境内,所谓的狩猎,充其量就是追逐野猪或者⿅,这对于以捕猎狮子为梦想的哈德良来说,完全满足不了他的兴趣。
哈德良的另一个爱好是希腊文化。这个时期,哈德良同样没有表现出他对希腊文化的热爱。一方面是为了不引起元老院中保守派的疑心,另一方面,他不希望自己被普通市民看做是与尼禄、图密善一样的皇帝,因为这两位皇帝对希腊文化的热爱尽人皆知。不管怎样,他身为“至高无上的皇帝”之后,要让大家承认自己是个好皇帝非常不易。
只要不是因为外出巡视意大利各地,或者有无论如何也离不开的工作,他一定出席元老院会议。和其他议员一样,他会起身欢迎担任议长的执政官,并积极参与讨论。每一次他都不忘作出这样的声明:
为了维护国家的统治,作为皇帝,在必要时行使权力是为了罗马公民,而不是为了自我满足。他拒绝一切为他举行的竞技活动,除非庆祝他的生日。他努力和所有元老院议员平等相处。有人邀请他去家里做客,他总是高高兴兴地答应。他努力以“第一公民”而不是“皇帝”的姿态出现在大家面前。
作为皇帝,职责之一是完善基础设施。在这方面,由于图拉真做得很彻底,所以,几乎没有必要再建新的基础设施。维护修缮工作随时都在做,所以,这一时期,哈德良只做了一件事,就是为已经神化的先皇建一座神殿。图拉真广场建设之初,神殿的基础已经打好,设计也已经完成。在建筑师阿波罗多洛斯的指挥下,这项工程进展得非常顺利。
作为“第一公民”,他的工作不只是参加元老院会议。罗马有一项法律,是尤里乌斯·凯撒制定的。凡是教师和医生,不分人种、不论民族,一律授予罗马公民权。条件是,用合理的价格传授知识、医治病人。这项制度在当时依然有效,所以在罗马,诊疗所很多。只是,大规模的医院设施只有“台伯河中岛”上有。哈德良去那里看望了接受治疗的病人。
同样也是拜凯撒制定的这项法律所赐,在首都罗马,有很多私塾。但是,没有一所大学。作为高等教育的学府,大学一直是罗马称霸以前就很出名的希腊雅典、小亚细亚的帕加马、罗得岛、埃及的亚历山大的专利。所以,在罗马,就算哈德良想访问大学也无处可去。
如果首都罗马或意大利本土有大学的话,我想,哈德良一定会去的。
因为无论是慰问病人,还是激励学生,访问的根本目的并没有多大区别。
因此,不知疲倦、埋头苦干的哈德良,这个时期关心的对象是一般民众。只是,如果过分关注的话,即便是哈德良,难免也会有力不从心的时候。
在首都,公共浴场多如牛毛。一天午后,皇帝去了其中一家公共浴场,很可能是图拉真浴场。在当时,这个浴场不仅新而且大,还很壮观,所以最受市民的欢迎,去的人也最多。去公共浴场与市民一起享受泡浴,是标榜自己民主的皇帝们常做的事情,所以哈德良不是第一个。但是,去浴场的次数,哈德良无疑最多。也许有人会担心保安的问题。但是,在浴场,所有人都是裸身。不知道是否因为这个原因,在罗马史上,公共浴场内没有发生过一起行刺事件。或许这里比元老院会场,甚至比皇宫还要安全。在罗马,无论是雕像,还是竞技选手,罗马人早已看惯了裸体。但是,即便如此,如果自己的肉体变老变丑,相信也不会有人愿意把自己的身体暴露在众人面前。皇宫里有正式的罗马式浴池。好在哈德良本来身体就很健美强壮,再加上这个时期他才40岁出头,正是男人最有魅力的时候。所以,他才会经常去公共浴场,在那里,不管他愿不愿意,都要和大家一样赤身裸体。
这天午后,哈德良看到一位老者胡乱地在身上抹完肥皂(不是现在的肥皂,但是用途与肥皂相似)后,用力在浴场的墙壁上上下来回地蹭后背。记忆力超群的哈德良记起了这位老者曾经是自己手下的一名百人队队长。于是,他把他叫过来,问他为什么要那样做。
上了年纪的百人队队长自然认识哈德良。虽然现在是皇帝和市民的关系,但是,他曾经是哈德良称为战友的士兵中的一人。他实实在在地回答说自己没有钱雇人帮自己搓澡。在古代,所谓搓澡,是用类似于小型镰刀的工具把身上的泥垢刮下去。也许你会担心会不会受伤。但是,那是个用小刀剃胡子的时代,所以,尽管刀具很锋利,只要熟练就不会有问题。
深表同情的哈德良于是送给这位上了年纪的昔日部下专门搓澡的奴隶,一送就是两个,而且,雇用奴隶所需的费用也帮他出了。老兵感激涕零自不必说,而哈德良自己也心满意足地走在了回皇宫的路上。
有意思的是,第二天下午再次走进浴场的哈德良,看到的是站在墙前蹭背的老人站了满满一墙。不知道皇帝是怎么应付这一场面的。
或许刚看到时大吃了一惊,继而哑然失笑吧。我们唯一知道的是,老人们的公开表演一无所获,以及在随后一段时间里,这一事件成了市民们最开心的谈资笑料。
两种除垢刀
不管怎样,在透着寒冷的气氛中回到罗马的哈德良,用了短短两年时间,彻底改变了罗马公民对自己的看法。甚至,哈德良认为,自己离开首都罗马或离开意大利本土,已经完全没有问题。更重要的是,统治的组织架构已经非常稳固,即使皇帝不在,“内阁”依然可以正常运转。但凡是功能和效率的信奉者,不用说,他一定知道组织建设的重要性。有研究者评价哈德良是“天才型组织者”。而哈德良进行的巡回视察,则成了尽情发挥他组织才能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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