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太战争
公元67年5月,韦斯帕芗率领的罗马军开始向犹太北部的加利利进军,约瑟夫斯已经偕同胞们在此严阵以待。
如果有人能够通过罗马军这次的“量”,了解“质”的话,一定会感到罗马军这次是动真格的了,这次与塞斯提乌斯去年只派遣驻扎在安条克的一个军团加上犹太阿格里帕二世援军的情况不同了。
作为主力的第五、第十、第十五这三个军团无一不是名将科尔布罗训练过的精英军团,在解决了亚美尼亚、帕提亚的问题后依旧驻扎在小亚细亚,现在已经沿着地中海的东岸到达至此了。
协助主力各军团的辅助兵人数与军团兵基本相同,这些行省兵的出生地都在所属军团的驻扎地点附近,所以原先在多瑙河沿岸服役的第五和第十五军团的辅助兵有很多来自巴尔干。驻扎在叙利亚的第十军团的辅助兵则大多是小亚细亚和叙利亚出身。
此外,韦斯帕芗军还得到了统治犹太东北地区的阿格里帕二世的犹太士兵以及那巴提亚和阿拉伯士兵的支援,因为他们的国王与罗马缔结了同盟关系。
全军总兵力为6万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组建一支从语言肤色到饮食习惯全部迥然相异的部队了,对于罗马军的司令官来说这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军团内的语言统一为拉丁语,可是被调来参战的阿拉伯士兵不可能听得懂。罗马的皇帝多为军事经验丰富者出身,也不是因为这个国家的军人势力有多强,而是如果有人能率领一支鱼龙混杂的军队取得战果的话,那他到了政治舞台上也能有所作为。
另一方面,迎击这支罗马军的犹太军却只是由犹太人组成的集团,可见犹太人建立神权政体的这种大义正道在别的民族中很难找到共鸣者。从这一点来说,罗马人对犹太人的战争就如同《罗马人的故事7 ·臭名昭著的皇帝》所讲述的,是一场古代社会的“普遍”与“特殊”之间的对决。
由于要等待从各地前来的军团和同盟国军队到达,韦斯帕芗在接到任命半年后即公元67年5月才终于展开了军事行动。这个人作为武将的能力与当时罗马军的其他司令官相比并没有什么特别优秀之处,回顾他此前的经历,在战略上远远不及名将科尔布罗,也不是一名善于运用各种华丽战术的才华横溢的指挥官。话虽如此,他也绝不是一名平庸的武将,能够集谨慎、踏实、持久力和健全的常识于一身的人就已经不是凡人了。虽然仅凭这些还不足以俘获普通士兵的心,但韦斯帕芗偏偏还拥有一种无法形容的“亲和力”。
他于公元9年11月出生在首都罗马沿萨拉利亚大道向东北行走60公里处的列阿特(现在的瑞耶提),之前已经提到过,他的出身非常低贱,依靠自己的力量闯出了一片天地。
犹太及其周边(为了表示距离感,使用的比例尺与日本的九州一样)
弗拉维乌斯·韦斯帕芗的军旅生涯开始于提比略皇帝时代,他也是史学家蒙森笔下的“提比略一派”中的一员。在军团内晋升到大队长之后,他仿效当时罗马常见的晋升途径,参加首都的选举并当选为财务检察官。在这个位子上坐了一阵后,又当选为按察官。之后曾一度重返军团生活,在此期间提比略皇帝驾崩,开始了卡利古拉皇帝的时代。
卡利古拉是个问题很多的皇帝,但还是保留了前任提比略构筑的人才网络,所以在风雨交加般的卡利古拉皇帝统治期间,韦斯帕芗没有受到影响。不仅如此,卡利古拉皇帝统治期间,30岁的韦斯帕芗还成功当选了法务官。在当时的罗马,有担任法务官经历的人也就意味着拥有被委任指挥一个军团的资格。
罗马是一个霸权国家,军队负有防卫庞大帝国全境的职责,所以不会让有指挥军团资格的人游手好闲。韦斯帕芗从法务官的职位上卸任后马上被任命为负责防卫莱茵河的第二军团的军团长,派驻低地日耳曼。到了公元43年,决定征服不列颠的克劳狄乌斯皇帝命令34岁的韦斯帕芗与指挥下的军团一起前往不列颠。
当时的不列颠战线由曾在确立多瑙河防线的工作上表现出色的普劳提乌斯担任总指挥,整个战线挥洒着克劳狄乌斯皇帝征服不列颠的热情,也是年轻武将们一显身手的舞台。在年龄和经验上都毫不逊色的韦斯帕芗的军事才能在不列颠战场得到了充分的发挥,担任总指挥的人能力出众的话,手下的军团长们也更容易立下战功。韦斯帕芗东奔西走,表现活跃,最后被授予了凯旋勋章。在步入帝政时代的罗马,通常只有皇帝才能享受到驾驶四匹白马拉的战车出席凯旋仪式的待遇,军团长级别的人只能得到低一级别或者更低级别的勋章。韦斯帕芗获此殊荣后产生了巨大效果,公元51年,42岁的他当选为执政官。
不过,其实他只是以候补身份当选执政官。罗马帝国必须向元老院管辖的近10个行省派遣总督,并且担任总督必须拥有10年的执政官经验,所以需要大量培养执政官人选,因此即便是候补也有出头的机会。韦斯帕芗应该有两个月的执政官经验。10年后的公元62年,韦斯帕芗成为阿非利加行省的总督,前往官邸所在的迦太基赴任。
但是,就在结束一年的任期后即将被任命为可以指挥多个军团的“皇帝任命的司令官”并前往皇帝管辖的行省赴任时,发生了在尼禄皇帝的诗歌巡演上打瞌睡的事件。韦斯帕芗本人和周围的人都认为他的仕途生涯就这么结束了,但是这件事过去两年后,尼禄又重新将韦斯帕芗提拔为指挥的司令官。
公元67年,韦斯帕芗58岁,约瑟夫斯30岁。民族、出身、性格、年龄都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在犹太地区遭遇了,此前二人甚至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
起兵6万攻打犹太的罗马军显示出了司令官韦斯帕芗的性格,稳扎稳打地向前推进。他们的作战计划是一边对犹太全境展开地毯式攻击,一边南下逼近耶路撒冷,当然,攻击重点都集中在各战略要地上。然而,约瑟夫斯率领的犹太军队挡在了罗马军团的面前。
约瑟夫斯在书中自夸的战术确实精妙绝伦,但依然没有超出出奇制胜的范围。不过他的计策竟然能阻挡罗马军主力47天,也难怪约瑟夫斯会自夸。但是笔者认为韦斯帕芗在战略战术上已经达到极限的解释更为妥当,被敌人出奇招阻挡47天之久,如果是大西庇阿、苏拉或者全盛时期的庞培或凯撒的话,想必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担任司令官副手的韦斯帕芗的长子提图斯虽然也是一名身先士卒的勇将,却是有勇无谋。
纵然如此,对手既然是组织完善、纪律严明的罗马军,奇招也早晚会有用完的一天。英勇的约瑟夫斯和他的犹太同胞们大败而归,很多人宁愿选择自杀也不愿当俘虏,他们负责死守的尤塔帕塔城也于7月20日陷落。据约瑟夫斯统计,这一战死了4万人,1200人被俘。
但是,约瑟夫斯逃走了,他藏进了当地很多洞⽳中的一个。不过这里早有先来的客人了——城内的40名长老。约瑟夫斯劝这些人向罗马军投降,可能因为他才30岁,还不想死。又或许是因为约瑟夫斯对罗马帝国有所了解,不想成为这场大局已定的战争的牺牲品。然而,即使他说罗马人会赦免所有投降者,40名长老也没有听从他的劝说。
相反,他们坚定不移地主张全员自尽才是犹太教徒应有的风范。
虔诚的犹太教徒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
“只有唯一真神才是我们的主人,我们的自由应该献给为侍奉这位神而建立政体的国家。因此,在这个没有自由的地方,死不足惜。”
对于犹太教徒来说,自杀行为是在他们无法得到自己期待的“自由”时所面临的必然结果。
就在双方你来我往地争辩期间,他们藏身的洞⽳被罗马士兵发现了。韦斯帕芗派来了劝说投降的使者,但长老们的想法没有改变。最后,他们决定通过抽签来集体自杀,最先抽中的人由第二个抽中的人动手杀死,照此顺序直到最后抽中的人自杀为止。
罗马军在中的进军路线
但是,40人中的其他人相继被杀后,最后留下来约瑟夫斯和另外一个人。据现代的数学家称,用高等数学的方法是可以让其中一人活下来的。不过约瑟夫斯在书中这样写道:
不知是命运之神的作弄还是神的旨意,我和另一个人留到了最后。因为不希望在抽签之后杀人或者被杀,我便劝说那个人相信我,一起活下去。
他的劝说成功了,二人举着双手从洞⽳中走出来,被罗马军带回了营地。罗马士兵们用一种好奇心大于憎恨的心情迎接了这名让本方在原地被困一个半月的敌将。尤其是约瑟夫斯如此年轻,更是让提图斯惊讶不已。
与约瑟夫斯年龄相仿的提图斯虽然正在执行镇压犹太叛乱的任务,然而他却完全不是一个反犹太主义者。他非常崇拜以犹太人的身份坐到埃及长官位置的尤里乌斯·亚历山大,并且不顾阿格里帕二世的姐姐贝蕾妮丝犹太公主的身份,疯狂爱上了她。提图斯和他的父亲韦斯帕芗一样,完全不存在种族偏见。淳朴的提图斯被这位将罗马军团阻挡在一个地方47日之久的犹太指挥官的年轻和品格征服了,于是他下令,罗马士兵不得碰约瑟夫斯一根汗毛。
但是,父亲没有忘记指挥官的职责,他向儿子交代,约瑟夫斯是即将被押送前去面见皇帝尼禄的俘虏,绝对不能放松警惕。
约瑟夫斯得知这个消息后,下了一生中最大的赌注,这个犹太俘虏要求与罗马的司令官单独谈谈。韦斯帕芗应允了,但还是让儿子提图斯和两个朋友陪同自己出席,大概是出于安全的考虑。但约瑟夫斯其实完全没有偷袭敌方司令官的打算。
预言
约瑟夫斯率先开口:“或许你以为自己抓到了一个名叫约瑟夫斯的犹太人,但其实我是神派来向你转达一件事的使者。”然后他接着说,“神说继承尼禄之位的是你和你的子孙,为了确认这个预言的真伪,让我留在你的身边。”
韦斯帕芗没有相信,因为尼禄的母亲继承了神君奥古斯都的血统,约瑟夫斯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公元67年夏天,尼禄的皇帝位置安然无恙。并且韦斯帕芗出身低贱,此时恐怕没有任何一个人认为他会取代当时的领导者,尤其是韦斯帕芗本人首先就没有这种想法。
于是在场的朋友之一马上反驳约瑟夫斯:“假如你有预言的能力,那为什么没有向尤塔帕塔的居民们预言,他们的城镇会陷落,而你自己也难逃被俘的命运呢?”约瑟夫斯回答:“自己曾经预言过,但是他们不听。”
约瑟夫斯在《犹太战记》中的这段记载有强烈地为自己辩护的味道,所以他记载的内容不一定都是事实,不过据他自己说,韦斯帕芗后来相信了。笔者猜想,与其说韦斯帕芗后来相信了,不如说是他虽然不相信但也无意推翻他的预言。
虽然不至于达到犹太人那个程度,但罗马人也是很迷信的。看到鸡欢快地啄食,士兵们会欣喜地认为这是好兆头。但是,罗马的领导层不管在共和政体时期还是在帝政时期都非常清醒,因为他们会私下命令在前一天不给鸡喂食。
不管怎样,约瑟夫斯的计划成功了。他不必再担心自己会被押送到尼禄那里,提图斯也可以公然地和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犹太人称兄道弟了。
连塔西佗也对这次“预言”作过记载,至于这么做到底是像约瑟夫斯所说的真的是神的旨意,还是像笔者所说的,这是约瑟夫斯在一生中下的最大赌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见解。笔者这么解释的根据在于以下几点:
公元67年7月——约瑟夫斯预言尼禄之后的皇帝将是韦斯帕芗。
公元68年6月——尼禄自杀。
公元69年7月——东方各军团拥立韦斯帕芗称帝。
与此事件有关的人在公元67年的年龄:
尼禄——30岁。
韦斯帕芗——58岁。
提图斯——28岁。
约瑟夫斯——30岁。
如果是站在约瑟夫斯的立场上,估计笔者也会打这个赌。约瑟夫斯只预言韦斯帕芗会继尼禄之后成为皇帝,但并没有预言到尼禄的死亡。如果尼禄没有被迫自杀,从年龄上来看,先死的很可能会是韦斯帕芗。假如韦斯帕芗不打这个赌,等待约瑟夫斯的将是被押送到尼禄面前的命运,运气不好的话会在30岁就英年早逝。从尼禄的年龄来看,想知道预言是否应验肯定要等到很久以后,所以试着预言一下也没什么损失。即使预言不中,约瑟夫斯也不会失去什么。笔者推测,30岁的约瑟夫斯当时很可能已经做好了失败的准备。
有趣的是,一年之后加尔巴成为皇帝,证明了约瑟夫斯的预言落空,但是韦斯帕芗的态度并没有发生变化。他没有去找约瑟夫斯质问为何预言没有应验,也没有将约瑟夫斯套上枷锁投入大牢。得知加尔巴登基后的韦斯帕芗派遣提图斯作为特使前往罗马,向新皇帝表示支持和效忠,提图斯在途中得知了加尔巴死亡、奥托登基的消息。对于新皇帝奥托,韦斯帕芗既没有积极地支持,也没有表示反对。至此,约瑟夫斯的预言第二次落空,可是他的境遇仍然没有什么变化。是因为韦斯帕芗的心中还惦记着这个年轻犹太人的预言,还是因为他觉得约瑟夫斯的出身和头脑在镇压犹太的叛乱上有用武之地?从韦斯帕芗凡事都讲究平衡的态度来看,笔者认为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在一年后的公元69年7月,罗马皇帝的归属又从奥托变为了维特里乌斯,得知这个消息的东方各军团不接受维特里乌斯登基,纷纷支持韦斯帕芗称帝。
自称为帝的韦斯帕芗至此才相信了约瑟夫斯在两年前作出的预言,于是约瑟夫斯被释放,恢复了自由身。不过他没有离开罗马军的营地,不知是韦斯帕芗挽留还是约瑟夫斯自己决定留下。
如之前提到的,公元69年7月以后的韦斯帕芗阵营明确了每个人的角色分工。叙利亚总督穆奇阿努斯率军西进,韦斯帕芗留在埃及的亚历山大等待时机,重新打响的的总指挥由提图斯担任,埃及长官尤里乌斯·亚历山大协助提图斯一同指挥,约瑟夫斯留在提图斯的阵营内,协助攻打耶路撒冷。实际上,约瑟夫斯后来确实曾三番五次劝说坚守耶路撒冷的同胞们投降,虽然城内给出的答复都是拒绝。
公元70年9月耶路撒冷陷落之后,约瑟夫斯也继续与提图斯一起行动,次年提图斯凯旋返回罗马的时候也带上了约瑟夫斯。在确保了皇位之后,韦斯帕芗将自己的家族名“弗拉维乌斯”赐予了约瑟夫斯,从此以后,约瑟夫斯的名字就变成了约瑟夫斯·弗拉维乌斯,按照罗马的习惯,家族名一般写在前边,所以正确的写法应该是弗拉维乌斯·约瑟夫斯,但为了阅读时的节奏感,不少研究者都写成约瑟夫斯·弗拉维乌斯。总之,约瑟夫斯后半生一直留在首都罗马以著书为生。
正统的犹太教徒绝对不会原谅约瑟夫斯的这种行为,虽然他们也阅读他的著作,否则无法了解犹太发动叛乱反抗罗马的这段历史,但他们依然没有饶恕这些著作的作者。直至今日,犹太方面对约瑟夫斯的评价还是“叛徒”。
以犹太人的身份在罗马历任多种公职的提比略·尤里乌斯·亚历山大与约瑟夫斯一样,也被犹太民族视为叛徒,但这个人是从一开始就选择了与罗马人共同进退的道路。相反,约瑟夫斯·弗拉维乌斯却是从犹太一方叛变过来的。但是,没有这个叛徒写就的著作,犹太人就无法了解自己的历史,并且约瑟夫斯的著作还被翻译成拉丁语和当时的国际通用语希腊语出版,具有将犹太叛乱的因果关系和事件经过向犹太以外的世界广泛介绍的功绩,连正统的犹太教徒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所以犹太人对约瑟夫斯同时抱有憎恨和茅盾这两种情感,不,应该说正是因为这种茅盾的情感才更加增添了他们的憎恨。
但是,从约瑟夫斯和尤里乌斯·亚历山大,以及第一个给予提比略恰当评价的哲学家斐洛等人的选择可以得知,有些犹太人相信犹太教徒同样可以在罗马的世界中生存下去。换句话说,他们认为罗马人的哲学所主张的“普遍”与犹太人的宗教所倡导的“特殊”是可以共存共荣的。现代人往往认为犹太人是全体一致反抗罗马统治者的,也很少有人对此抱有疑问。但是,这属于只看到人类社会一个侧面的倾向,用凯撒的话说,就是“只想看到自己期望的现实”,笔者认为这很难给犹太人自身带来好的结果。人类社会的现实就是不同的宗教、不同的生活方式、不同的人种必须和平共处下去。⽟石俱焚虽然可以感动后世,但终究只不过是一种自我满足,约瑟夫斯是没有痴迷于这种满足的一个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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