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皇帝
尼禄继任罗马帝国皇帝时,时年16岁零10个月。当时,罗马规定年满30才有资格担任公职。因此,由一位年轻的皇帝接管罗马帝国在罗马历史上非常罕见。如若罗马当时存在大众媒体,或大众传播媒体最擅长的民意调查的话,那么刚刚即位的尼禄可能与卡利古拉继位时一样,拥有极高的支持率。
另一方面,尼禄与卡利古拉继位时面临的情形十分相似,他们前任皇帝的摄政并未出现极大的失误,也未出现政局不稳、财政拮据、怨声载道的情况。毕竟,罗马帝国皇帝的两个首要工作即是确保“国家安全”与“粮食安全”,尼禄继位时并未有这方面的顾虑。
然而,人不会因为不存在困难就会满足于现在的生活,人性现实的一面往往是在细枝末节中挑剔万分,并把这些瑕疵当做不满的借口。正因为我们必须和这些人打交道,丸山真男先生才会有“政治就是高难度的欺骗”这样一句名言。普通公民欢迎尼禄继位,只是希望转换心情而已;而元老院支持尼禄继位,则是期待他能够废除令议员们长期不满的解放奴隶主导的秘书官体制。
年轻的新皇登基毫无疑问会让人精神为之一振。想想看,先皇年逾花甲,行动迟缓,演讲时又喜欢引经据典,就像是站在三尺讲台上说教的历史学家。然而,现在的新皇帝是10余岁的少年,他朝气蓬勃又不失稳重,并且谈吐不俗,这自然令人有焕然一新的感觉。
当然,元老院对秘书官制度颇有微词也有一定的缘由。克劳狄乌斯刻意安排解放奴隶加入“骑士阶级”,正是这种做法使得议员们非常不满,因为骑士阶级是罗马帝国仅次于议员阶层的第二阶层。况且,罗马历来重视前线的后勤工作,所以,在议员们看来,无论他们有什么样的借口,以纳鲁奇索斯为首的秘书官们的工作范围仅限于皇宫之内。
话说回来,秘书官制度被当代学者公认为是幕僚制度的发端,所以这一制度在当时应该发挥了不小的作用。因此,各个方面亟待解决的问题和困难加在皇帝身上,仅凭皇帝一己之力不可能圆满解决。虽说元老院对秘书官体制牢骚满腹,却能够接受议员参与朝政的辅佐官制度。塞内加从其父辈开始,就一直属于议员阶层。因此,这位学识渊博的议员,愿意担起辅佐皇帝的重任,对于个中内情,他比别人更加清楚。
尼禄在元老院会场中,宣读了由塞内加亲自撰写的“施政方针演讲”,内容主要有以下几点:
一、重返奥古斯都时期的政治体制。
二、对于元老院所持有的权力,予以尊重。
三、司法独立,皇帝不得干预。
四、将“Domus”(私宅)与“Res publica”(国家,此处意译为“官邸”)分开。
上述四项内容被这位年少的皇帝下令刻在铜板上,并规定每年年初新任执政官就任时必须予以宣读。
同时代的罗马人,或者不同时代、但同属元首制时代的罗马人,他们只要听到这些内容都能够心领神会。然而,我们生活在罗马帝国灭亡2000多年后的今天,有必要对此进行细致的说明。因此,在聆听到第一条的时候,大部分议员都认为尼禄所谓的重返“奥古斯都时期的政治体制”指政体实行共和制,也即由“第一公民”实际统治罗马公民的政治模式。实际上,所谓“奥古斯都时期的政治体制”是披着共和外衣的元首制。现代的研究者中有不少人简单地认为这是“元首政治”,因此,罗马人无法理解这种制度并不奇怪。这种体制正是奥古斯都创造的“精致的虚构”(delicate fiction)。正如凯撒所言,大多数人都只看到自己希望看到的现实,显而易见,元老院对尼禄宣布重返奥古斯都时期的政治体制时自然欢迎之至。
只要认真一思考的话,提比略、卡利古拉与克劳狄乌斯在继位不久,都纷纷表示要“重返奥古斯都式政治”。然而,包括尼禄在内的4位皇帝,后来无一例外都饱受来自元老院的诟病。如果说他们的统治方式违背了即位时的宣示,那我们很容易理解为什么此后元老院会对他们指责不断。但在我看来真正的症结不在于此,虽然他们宣称要重返奥古斯都式政治,可他们是否具备让“精致的虚构”正常运行的冷静与清醒呢?
对于我们普通人而言,要始终保持这种冷静与清醒非常困难。塞内加在心爱的弟子将满17岁时出版了一本书,名为《宽容》(DeClementia),可能是因为他觉得有必要让弟子加强理论学习,才有此一著作吧。打开书本,一位花甲智者对施行德政的热忱扑面而来,著作的内容是强调身为皇帝为何必须秉持宽容之心。这本书要呈给尼禄,因此塞内加的行文方式是向尼禄答疑解惑。整本书以拉丁文写就,简洁质朴,用词考究,塞内加当然不愧为与历史学家塔西佗并称罗马元首制时代的著名文人。
刚刚继位的尼禄
这本书用大量笔墨叙述宽容在皇帝下达政令时的重要作用,在我看来,塞内加并没有提到始终保持宽容所必需的清醒与冷静。然而,有个细节很有意思,让人读后觉得出生于西班牙的塞内加比出生于意大利的罗马人更像罗马人。塞内加这样记载讲述同情与宽容的差异:
眼之所见而生之精神反应,是谓之为同情,定不顾及产生此种结果之缘由;反之,宽容深究此结果之缘由,才可谓此种精神反应与知性完美相处于一隙。
得遇良师,尼禄可谓非常幸运。然而,我们都明白教育的成果不在先生的本事,而是取决于学生的资质。话说回来,塞内加的著作可以算是一种“君主论”,但是和1400年后的另一种君主论大不相同。塞内加的“君主论”重在阐述如何最大限度地利用已经拥有的权力,但是马基雅弗利的《君主论》则是系统而冷静地分析如何获取权力并将之牢牢掌握。也可以这样说吧,前者立足于人性本善论,而后者立足于人性本恶论。因此,君主论,也可以称之为领导论,在西方文明历经3000年的历史长河中大浪淘沙遗留下来的竟然是后者,非常有意思。
话虽如此,尼禄在塞内加的理论指导下,以“宽容”为自己的口号。尼禄时代铸造的货币上也多次使用“宽容”一词。
尊重元老院的权力是尼禄施政方针演说的第二条要点。实际上“元老院的权力”指的是元老院从共和制时代就拥有的“元老院劝告”立法权。换言之,即以临时措施法(与今美国总统令相似)——限制奥古斯都制定的皇帝权力为前提,使元老院成为最高立法机关。对于这种措施,元老院肯定欣然同意。
说明白点,第三条就是宣示司法的独立。罗马法院的院长由时任法务官担任,由于没有专门的检察官,所以原告或其代理人还必须身兼检察官,维护自身的权力。当然,被告也会委托辩护人。原告和被告双方各自的人证和物证准备充分后开始辩论,最终的裁定权掌握在陪审团手里。
然而,罗马帝国皇帝参与审判,在奥古斯都时代之后变得十分常见,当时的罗马人在法庭上经常能看见皇帝提比略与皇帝克劳狄乌斯的身影。当然,他们俩并非不加挑选地出席任何审判案件,能让他们放下手边政务、拨冗前往倾听的案例几乎都是行省人民对行省总督或者长官的控告。因为在他们看来,应该避免任职于行省的总督或长官因滥用职权引起的贪污或恐吓行为,这是治理行省人民的最大问题所在。
提比略以严词质问将被告逼到穷途末路,克劳狄乌斯则用翔实可靠的证据让被告百口莫辩。不难想象,陪审团的裁决肯定会在皇帝们如此干涉下受到一定的影响。
按照罗马的规定,要成为陪审团成员必须有一定的资格与财产。
因此,实际上陪审团的大多数成员都是元老院阶级或骑士阶级,即罗马社会中的“上层”或“中上层”阶级。甚至因滥用职权而被控告的行省总督或长官们,也都是元老院阶级或骑士阶级出身。如此一来,审判就演变成同样背景的人之间的互相审判。这种审判自然会产生弊端——共和制末期,总督们在行省横征暴敛大肆搜刮之后,即使被行省人民揭发,他们依然会逍遥法外。
为了根除弊病,奥古斯都当时想出了一个办法,用他喜欢的称谓“第一公民”这种超越罗马社会各阶层的身份来参与司法审判,并将之制定成为律法固定下来。提比略和克劳狄乌斯自然恪守这种做法。
由于皇帝们毫不放松,所以进入元首制时代之后,行省总督滥用职权的情况确实得到有效遏制。追捧共和制的塔西佗甚至也留下这样的感叹:“政治居然会变得如此清澈,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然而,提比略和克劳狄乌斯频频驾临法庭,使得这成为罗马特权阶层十分厌恶皇帝的原因。
“第一公民”不会染指司法审判,尼禄这样的信誓旦旦的表白,意味着尼禄与提比略或克劳狄乌斯不同,他不会干涉审判。确保司法独立,不论从什么角度思考都是⽏庸置疑的。然而,在古罗马,这种做法无疑是放任自行裁决做法的死灰复燃。
在第四条施政方针中,尼禄提出私宅与官邸分开。显而易见,尼禄的这个宣言是要纠正克劳狄乌斯的做法,其目的不过是表明他将废除秘书官体制。同第三条一样,这也是为了获得元老院的支持。议员们对于解放奴隶,一贯客套谨慎,但从骨子里根本瞧不起他们。显而易见,议员们对于尼禄表示要废除秘书官体制肯定会拍手称快。
秘书官体制变成辅佐官体制,但是要治理好疆域辽阔的帝国必须有大量的帮手来维系这个系统的运转。所以,与其说尼禄打算废除秘书官体制,倒不如说是将之转变为非正式的幕僚系统更为恰当。这种体制无法像克劳狄乌斯时代那样昭然于世,却同样发挥奥古斯都或提比略时代的辅佐功能。
这么一分析,我们就明白尼禄即位时的施政方针几乎一面倒地偏向元老院。塞内加不仅贵为议员,还是饱学之士,更是一位作家。罗马的元老院不只是单纯的立法机构,也不只是公职要员的人才储备库,而是当下时髦的“媒体”,对这一点,塞内加肯定心知肚明。其实事实也是如此,议员们差不多是罗马历史上唯一从事写作的生力军。
此外,从提比略时代开始,元老院会场中讨论的所有议题都会被定期收录为《元老院纪事》( Acta Senatus),散发到罗马帝国的每一个角落。况且,并不一定非得是“广大群众”,才能发挥“媒体”的影响力。
在仰仗考古学之外,身处今天的我们要了解罗马历史也只能依靠这些元老院议员们的论著。作家出身的塞内加在处理这些问题上有着非常好的思路,他认为要获得舆论的支持,首先要赢得元老院的支持。
针对曾经富贵显赫如今却贫困潦倒的元老院议员,经由塞内加设想,最后以皇帝尼禄之名提出的法案获得大多数议员的支持并得以通过,该法案规定每年发给穷困的议员50万塞斯特斯。这项措施,其发放对象并非所有无法维持生计的贫苦居民,它只对难以维持元老院议员生活水准的议员发放。如果新议员中也有贫困之人,又该如何?通常情况下,进入元老院的财产资格是100万塞斯特斯,所以新任议员中由于没有年金而无法保住元老院议员资格的人应该没有。尼禄得益于这些偏袒元老院的政策,哪怕是他在自杀身亡之后依然得到人们“尼禄之五年良好政绩”的评价。这从一个侧面表明,元老院相当于“媒体”。
此外,尤里乌斯·凯撒也明白元老院的“媒体”功能。凯撒期待推翻由元老院一手主导的政治体制,他的《内战记》一书,原原本本记录了自己推翻“元老院媒体”的这一过程。
塞内加
尼禄宣布对重新施行奥古斯都政治的确抱有很高的积极性,这一点我们不吝于肯定,然而奥古斯都创立的罗马式元首制对执政者的冷静清醒有极高的要求,不是凭借单纯偏袒元老院就可以完成这个“精致的虚构”。饱学之士塞内加是否清楚其中的复杂性?我们暂且不论这些表白有什么样的功效,也不论实行元老院政策的对错与否,接下来我们要关注的是,刚继位的尼禄以及辅佐官塞内加执政能力能否经受得住帕提亚王国的考验。公元54年深秋,罗马收到消息,帕提亚军队入侵罗马帝国东方屏障亚美尼亚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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