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塞罗的对策
古罗马出色的雄辩家西塞罗,同时也是位热心于哲学和政治学的人。从个人感情来说,相比与庞培,西塞罗更加欣赏凯撒,并且还称凯撒是自己文学上的知音。但是,作为古罗马最有见地的知识分子,西塞罗和凯撒的政治立场则完全不同。西塞罗认为,元老院指导的少数制——传统的寡头政治——是较为符合罗马国体的。但虽然立场不同,西塞罗并不是坚持“元老院政体”的顽固派。作为知识分子,西塞罗认为罗马应当恢复布匿战争前的政体,即由无私的、一心为国的优秀人才领导国家。此时的西塞罗,最希望看到的是罗马的两强——庞培和凯撒能够携手合作,共治罗马。
然而,对凯撒满腹牢骚的元老院派却发出了“最终劝告”,意欲置他于死地而后快。备感委屈的凯撒拒绝接受劝告,并率兵跨越卢比孔河。西塞罗的理想如梦般破灭了。元老院给凯撒发出“最终劝告”时,西塞罗也投了赞成票,因此凯撒渡过卢比孔河后,西塞罗只能跟随庞培出走。
但是在逃离罗马的途中,只跟随庞培走了一小段路——不到阿皮亚大道十分之一——西塞罗就与庞培分道扬镳了。后来从他留下的许多手稿中看得出,西塞罗认为,国家与社会绝不能将庞培当成大树来依靠。他倒不是认为庞培不值得信赖,相反,他认为这个世上没人比庞培更诚实,连他本人也非常尊敬庞培。那么庞培的问题在哪里呢?
西塞罗认为,是“力量”。自东方战役胜利后,西塞罗反而对庞培的力量越来越没有信心。尽管西塞罗意识到了庞培的问题所在,但是从政治立场上看,他也没法接纳凯撒。为此苦恼不已的西塞罗,站在中立的立场上,躲进了福尔米亚的别墅。然而以西塞罗的性格,不可能真的隐居起来,不问世事。与其说,住在临海别墅里的西塞罗在等待朋友们传来外界信息,倒不如说是他主动频繁地写信,向朋友们询问外界的消息,因此有关凯撒和庞培的消息他一点也没漏掉。就在这个时候,西塞罗收到了凯撒的来信。
致西塞罗:
我与我们共同的朋友弗尔尼乌斯(凯撒的秘书)见面的时间很少,因此我虽然很想了解您的近况,却总没有时间向他打听。
总是收到您的来信,我目前虽亲率大军在急行的途中,但总想着能有时间给您回信。在此,我想拜托您一件事:我现在正快马加鞭赶回罗马,也很期盼能在罗马与您相见。我迫切地盼望着能得到您的指点,借助您的权威,在各方面得到您的帮助。匆匆数语,请见谅。容见面后再详叙。信中未尽之意,已请弗尔尼乌斯代为转达。
接到信后,西塞罗大吃一惊。在庞培逃往希腊后,凯撒已经是意大利的武力主宰者了。而自己虽偏居鄙乡,却也听说了他将于4月1日在罗马召开元老院大会。那么凯撒在信中说“期昐罗马相见”,不就是“请务必出席元老院会议”的意思?如果前去罗马,庞培肯定会认为自己已经投靠了凯撒;如果不去,又得罪了掌握着意大利军事大权的凯撒。西塞罗可谓是进退两难。慌乱中的西塞罗只好写信向凯撒的好友马提乌斯请教解决办法。凯撒信中提到了“信中未尽之意”,这封“未尽”的信显然是凯撒将拜访西塞罗的预先知会,表明他将就信中未能言尽的内容与西塞罗进行面对面的详谈。为解燃眉之急,西塞罗随后又立刻给自己的好友阿提库斯写信求救:
致阿提库斯:
今天,3月27日,我一边给您写信,一边在等托尔帕提乌斯(西塞罗年轻的老乡,之前因西塞罗推荐成为凯撒的秘书),我打算听听他的建议,再综合马提乌斯的回信,想想怎么对付凯撒的要求。现在我真是度日如年啊!凯撒肯定是不惜动用武力也要逼我去罗马。4月1日在罗马召开元老院大会的公告已经发到福尔米亚了。
我该怎么办才好,拒绝吗?拒绝的话,后果又将如何?无论什么状况,我都会再跟您逐一叙述详情的。早知如此,还不如离开这里回阿尔比尼姆去。太多烦心的事,我已经受不了了。
福尔米亚面朝大海、背靠阿皮亚大道,是个稀缺的别墅宝地,在这里进行别墅房产投资,有很高的经济价值。但是现在,西塞罗被这个极具经济价值的投资给害苦了。阿尔比尼姆是西塞罗的出生地,位于拉蒂纳大道往内陆腹地的一处山脉中。现在,无论眼前的海景多么美丽,西塞罗也已无心欣赏了。
凯撒拜访西塞罗的预想,三天后成为了现实。可两人见面时,一路急行军的凯撒没来得及换掉军装,而西塞罗也穿着象征元老院议员身份的红色镶边托加。因为这一次的会面不是文学上的切磋,所以两人在穿着和谈话内容上都不敢随意。56岁的西塞罗和50岁的凯撒,素来亲厚,所以西塞罗担心的武力威胁情形并没有出现在这次会面中。
而这次交谈的内容,我们可以从随后西塞罗写给阿提库斯的信中分析出来。
致阿提库斯:
充分听取您的忠告后,我和他进行了会谈。我不去罗马的决心丝毫没有动摇。但是您还记得吗?在凯撒上位之初,我们曾经认为,在驯服庞培之后,也能轻易地驯服凯撒。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承认,当初这个预测是错误的。
他跟我这么说:“你应该知道,如果您不去罗马,不仅意味着不同意我的行为,还会对元老院其他议员产生重要的影响。”
我辩解道:“我有我不去的理由,其他的同僚们如果不同意,也自有他们的理由。”
在这一点上,我和他争论一番之后,他最后说:
“那么,以和平之名,重邀您到罗马任职,如何?”
“那么,我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做事吗?”
“难道凯撒还需要担任西塞罗的词语老师?”
“既然这样,恕我直言。元老院不会同意,凯撒派兵攻打身在西班牙的庞培三将领。同样的,元老院也不会同意,凯撒向庞培逃往的希腊进攻。至于我个人,则对庞培将来的命运深感悲哀。”
“哦,不,我一点也不想听到您这么说。”
“我猜也是。所以我才不会去罗马。以我的立场,我一定会这么说,而且会说出让您无法沉默的内容。那会形成什么样的局面?
所以,我还是不去的好。”
凯撒站起来对我说:“请您再好好考虑考虑。”
他言及于此,老朋友,我真的无法拒绝。他对我的态度肯定是不满意的,之后他就出发了。但是我已经给自己打了高分,这种满意的感觉,很久都没有感受到了……而那些凯撒年轻的追随者们却令我无比地感慨。这些豪门望族出身的年轻人,心甘情愿地跟随凯撒,把手中长茅指向庞培阵营里的父母亲人。凯撒的威望已经根植于他们每个人的身上,根植于军队的每个角落,但是对向来决策大胆的凯撒,我并不觉得会有好结果在等着他。或者真的像您说的那样,我该隐退了吧。对我这样的人来说,这是个越来越超出想象的时代。
读完这封信的前半部分,会觉得西塞罗真不愧是罗马的第一雄辩家,即使面对凯撒也不遑多让,而且考虑得更为周详。就连西塞罗自己也对此甚为得意,认为自己赢了。他多次在信中写道:“我不去罗马的决心丝毫没有动摇”、“我对自己的表现感到很满意”。
通过这件事,看得出,凯撒始终是言行一致的。这个时期的西塞罗,在支持元老院主导共和政体这点上,也算是言行一致的。但如果西塞罗的信念真是如此坚定的话,如此坚定地想避免兵刃相见的话,那么他就应该出现在罗马元老院会议上,堂堂正正地论述反对凯撒的理由。因为对凯撒来说,最坏的情形,就是遭到罗马舆论权威——西塞罗——的公开反对。
虽然仅用两个月的时间就兵不血刃地控制了意大利半岛,但永远直面现实的凯撒清醒地知道,他与庞培的正式对决才刚开始。他也知道,与庞培政治信念相似的西塞罗不可能立刻改变主意。凯撒拜访西塞罗时,虽然口口声声希望西塞罗去罗马出席会议,但实际上他根本就不希望西塞罗参加元老院会议。
事实上,凯撒根本就是虚晃一枪,而罗马最优秀的雄辩家西塞罗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上了当。对凯撒来说,如果西塞罗能够在元老院替自己说话,那当然是最好不过的。但是如果西塞罗仍然为庞培说话,那么对凯撒而言就是最糟糕的。所以,干脆让西塞罗保持中立,也就是到另一个远离主大道的地方待着,闭口不言,这样反而对自己最有利。
表面上看,西塞罗始终掌握了会谈的主动权,直把凯撒说得哑口无言、失望而归。实际上却完全相反。既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又让西塞罗得到了心理满足的凯撒,无论是心理战还是演技战上都更胜一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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