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毁
第二年,即公元454年,瓦伦提尼安三世大概认为因阿提拉之死和匈奴人的消散已天下太平,便访问了首都罗马。这时,埃提乌斯也从高卢南部赶来,他有求于皇帝。
西罗马帝国的皇帝和西罗马帝国的联军总司令,在皇宫的一个厅里见面了。这座皇宫建在帕拉蒂尼山上,是元首制时代皇帝们的办公场所和住宅。那天也跟往常一样,皇帝有宫廷官僚跟随左右,而埃提乌斯只带了随从。与皇帝进行的是私人会晤,埃提乌斯并未身着戎装,而是一身托加打扮,连短剑都未佩带。皇帝因为地位关系佩带了一把剑,但那只是一把一次都不曾使用过的装饰着宝石的剑。
皇帝一定认为,联军总司令此次前来是为两年前阿提拉在意大利北部恣意施暴时自己置之不顾之罪祈求饶恕的。在那半年里,皇帝自己也躲在拉文纳,大气都不敢出。在不履行职责这一点上,皇帝与总司令同罪。在阿提拉于意大利北部极尽暴虐的半年里,更强烈地感受到恐怖的人,不是身在阿尔卑斯山脉彼侧法国南部的埃提乌斯,而是身处北意大利拉文纳的瓦伦提尼安。后世史学家吉本称他为“肉体成熟而头脑不成熟”的皇帝。尽管他完全没有尽到皇帝的职责,但坚信不疑地认为自己是皇帝,埃提乌斯只是臣下。所谓“神意”就是这样,让接受了它的人比其他任何人都固执地认为自己为“神意”所钟,绝不等同于自己任命的臣子。所以,臣下不仅要向神祈求饶恕自己的罪过,还要向受了“神意”的皇帝祈求饶恕。这样说也有它的道理。
可是,60岁的埃提乌斯并没有这么做。也许埃提乌斯认为,当时就已经解释清楚了,根本没有考虑组建一支军队派往意大利,自己已经尽到了职责。于是,他并没有谢罪,而是请求皇帝把公主嫁给自己的儿子。
正因为胆小,反倒容易翻脸。神经总是紧张,只要稍加外力,极易绷断。而4年前才去世的母亲加拉·普拉西提阿曾长年向瓦伦提尼安灌输对埃提乌斯的仇恨。这时,皇帝下意识地从腰间拔出了短剑,发出异样的叫声扑向埃提乌斯。虽说是装饰用剑,剑锋仍很锋利。剑深深刺入身着托加的埃提乌斯的胸部,鲜血很快浸湿了雪白的托加。埃提乌斯一句话也没能说出就瘫倒下去。
是皇帝个人的想法引发了惨剧,还是哪个宦官设下的阴谋,当时众说纷纭。无论如何,22年中基本阻止了蛮族入侵的埃提乌斯被刺身亡。
瓦伦提尼安三世
翌日,皇帝来到元老院,说明这次杀人是为了匡扶正义不得已而为之。一位元老院议员听后对瓦伦提尼安说道:
陛下,我不知道陛下的想法。但连我都懂得,您这是用左手砍下了右手。
新年来到,公元455年3月16日,正在圣乔万尼大教堂前广场上检阅军队的瓦伦提尼安皇帝,被突然离开队列冲过来的两名士兵刺杀。这两个人是蛮族出身的士兵,长年在半年前被杀的埃提乌斯手下从军。
公元408年,斯提利科被霍诺里乌斯皇帝处以死刑,退出了历史舞台。这导致了公元410年西哥特人发动“罗马浩劫”。公元454年瓦伦提尼安皇帝亲手杀害了埃提乌斯,又导致了公元455年6月汪达尔人发动的又一次“罗马浩劫”。蛮族似乎比罗马人更了解西罗马帝国失去得力左右臂的意义。
瓦伦提尼安三世没有留下子嗣,下一任皇帝的人选便任由元老院决定。元老院以多数赞成选出了佩特罗尼乌斯·马克西穆斯。他是一位元老院议员,出身于贵族阶层,属于号称罗马首富的艾妮希亚家族。
年龄适中,不年轻也不太老,看上去是完美的罗马精英。他曾有两度担任执政官、三度担任首都长官的公职经历,尽管每一次的任期都是一年。他行事认真,便携式计时用滴漏不离手,以确定时间,开展工作,让人联想起五贤帝之一的安敦尼·庇护。如果是在罗马帝国运行良好的时代,他一定能够作为一个好皇帝而终其一生。可是,5世纪后半叶已然不是2世纪后半叶了。
佩特罗尼乌斯·马克西穆斯
罗马时代的西班牙(现在的西班牙)和毛里塔尼亚(现在的摩洛哥)之间,仅仅隔着一道罗马时代称为“赫丘利之柱”的直布罗陀海峡。两岸相距14公里,只要有船就是一步之遥。公元前3世纪,迦太基在第一次布匿战争中败给罗马,放弃了因战败而被罗马接收的西西里,把西班牙变为自己的领土,并建设了一座城市(现在的卡塔赫纳)作为中心,取名为“迦太基·诺瓦”(新迦太基)。在后来的第二次布匿战争中,罗马历经苦战才最终战胜名将汉尼拔,得到了整个西班牙。于是,罗马把目光投向北非。
这是地缘政治学的当然归结。在第三次布匿战争中,罗马终于灭了迦太基,使古代人的梦想成真,让古希腊神话英雄赫丘利的左脚踏在了伊比利亚半岛,右脚踏在了北非。
在古代人的头脑中,欧洲南部和非洲北部是连为一体的。乍一听到后人所起的名字“直布罗陀海峡”,就给人一种强烈的两地隔离的印象,而且现今两岸的基督教国家与伊斯兰教国家仍在对峙。不过,在那尚未有这种对立关系的时代,人们航行在地中海上,头脑中会驰骋着这样的想象,左脚立在南欧、右脚立在北非的赫丘利正在保佑着他们。
生于古代终结之时的日耳曼系蛮族继承了古代地中海人的这种感觉。当初他们从生养自己的面临北海的日耳曼渡过莱茵河入侵高卢的时候,日耳曼与高卢的差别令人印象深刻。可是,自从南下高卢、西班牙,渡过“赫丘利之柱”,直到登陆北非,他们一定再也感觉不到什么区别了。两根“赫丘利之柱”中的任何一根都属于罗马世界这一共同的文明圈。
汪达尔人渡来北非是公元429年春天的事情。到了第二年,即公元430年的夏天,希波·雷吉乌什陷落,汪达尔人再有一口气就能直逼迦太基了。可是,蛮族不擅打包围城市的攻坚战。结果,汪达尔人在现在的摩洛哥到利比亚一带称霸10年之后,才于公元439年拿下这里的最大城市迦太基。
这10年给北非带来了巨大的变化,罗马的色彩在以迦太基为中心的北非被一扫而光。首先,以农庄主为主体形成的“罗马时代的北非”的上层都逃难去往西西里和意大利了。正因为农庄过去有机高效的经营,北非才得以成为罗马帝国的粮仓。现在,尽管耕地和气候与以前相同,即自然环境并没有发生变化,但北非也已经不再是有能力出口农作物的农业地区了。
第二是天主教派基督教的衰退。汪达尔人是阿里乌斯派基督教徒。在排斥北非天主教方面,同为异端的多纳图派基督教徒更加热心。作为异端,他们长年遭受天主教迫害,心怀仇恨。
但是,北非天主教会的衰退不仅仅是宗教界的问题,与这里知识分子的衰退也有关系。一直影响到后代的基督教天主派论客几乎都出身于北非,更不用说《罗马人的故事12 ·迷途帝国》卷末介绍的迦太基主教居普良和本卷介绍的希波·雷吉乌什主教奥古斯丁了。这些高级神职人员中的许多人在被汪达尔人抓住之前就逃到意大利去了。这也导致了北非知识分子阶层的衰退。地中海对岸传来的声音,又一次影响不到欧洲的天主教徒了。丧失了拥有经济实力的人和拥有智慧的人,是北非没有发生罗马人反对新统治者汪达尔人的抵抗运动的真正原因。
社会的上层人士可以逃走,但没有避难地的中下层人群无从逃跑。他们要么放弃天主教,要么作为隐蔽的天主教徒活下去。他们中间不能忽视的是造船的匠人们。
这里一天到晚面对大海。迦太基曾经是西地中海第一号的海运国家。到了后来的罗马时代,又一直受到罗马的奖励,北非居民的造船技术也就一代代地传承了下来。这使得刚脱离森林、不知利用大海的汪达尔人开始亲近大海。和渡过北海入侵不列颠的盎格鲁人和撒克逊人一样,汪达尔人也了解乘船出海的作用了,尽管航行操纵要交给其统治之下的迦太基系罗马人船员。
出海也有两种方式:从事渔业或贸易,或者选择海盗业。罗马人和迦太基人都是前者,而汪达尔人却选择了后者。他们渡过莱茵河之后在高卢、西班牙一直过着袭扰掠夺的生活,登陆北非后仍旧掠夺原住民。也许出海并不能改变他们袭扰掠夺的生活习惯。
居住在意大利半岛的罗马人刚刚因为阿提拉之死摆脱了北方匈奴人的威胁,马上又受到南来的汪达尔人的威胁。海盗不仅袭击在海上遇到的船只,抢人掠货,这只是他们工作的一小部分。海盗的主要工作是乘船沿海岸或溯河而上,袭击城镇村庄,杀人越货。袭击动态中的目标不如打击不动的目标更有效率。他们与山贼和盗贼的区别只是在于来自陆地还是来自大海,在袭击破坏、杀人越货方面毫无二致。
丧失制海权就是没有海军力量来压制海上的为所欲为、无法无天、横行霸道的行为,就意味着只能处于坐视的状态。听到制海权,往往会以为这仅限于军事方面。然而,失去制海权后最先受害且受害最深的通常都是一般人群。丧失制海权表示“罗马统治下的和平”在地中海也已完全成为陈迹。
然而,汪达尔人如果没有一位能力很强且长期掌权的领袖,他们就不会在登陆北非后25年、统治北非全境后15年这样短的时间里,使自己的势力发展到如此程度,也许已经像其他蛮族一样难免内讧,四分五裂,最终被北非的罗马社会所吸收。
汪达尔人的族长根西里克是一位有能力、很强势,而且长寿的领袖。光是动员10万之众放弃西班牙并把他们带到北非,就显示出他不是一个平庸的领袖。在北非登陆后,他通过反对北非罗马势力,把多纳图派基督教徒、非基督教徒的摩尔人、甚至未被罗马同化的沙漠游牧民柏柏尔人都成功地召到了自己的麾下,与之共同战斗。而且他还成功地大体抑制了多纳图派的疯狂信仰、摩尔人独立擅行的倾向和柏柏尔人的狂暴个性。说“大体抑制”,是因为完全抑制这些情况对汪达尔人垄断统治权并非有利。
他还致力于改善与东罗马帝国的关系。这完全不是因为他是一个和平主义者,而是为了避免不遗余力排斥阿里乌斯派的东罗马帝国派兵打到北非来。北非自汪达尔人入侵以来已逐渐变成了阿里乌斯派基督教国家。不过根西里克未能成功地改善与东罗马帝国的关系,不是因为他缺乏外交技能,而是东罗马帝国对北非动向的兴趣现已大为淡薄。
汪达尔人的王者根西里克虽然强势,却也是一个无道之人。汪达尔人离开伊比利亚半岛去了北非之后,西哥特人便在伊比利亚半岛逐步确立了自己的势力。虽然只是一海之隔,身在西班牙的西哥特人对直布罗陀海峡彼岸的北非并不感兴趣,这点对正在北非建立势力的根西里克极其重要。
根西里克请求西哥特人国王把女儿嫁给自己的一个儿子为妻。这样,汪达尔与西哥特两族便结成了姻亲关系。然而,自从与先王关系极差的人成为西哥特人国王以来,这种关系却变得十分不利。于是,根西里克把儿媳妇退回了娘家。在送回时还不是单纯的遣返,而是事前把她的鼻子割掉才送走。结果,西哥特与汪达尔两族之间的关系更胜从前。这个时期,西哥特人正与苏维汇、奄蔡等蛮族抗争,争夺伊比利亚半岛的统治权。这样,才未发生直布罗陀海峡被大量运送蛮族的船只所挤满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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