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证人”
提到“诗”(poema),会有许多现代人认为,那就是主观叙述作者自身感动和情绪的韵文文学作品。于是,“诗人”(poeta)就是耍弄用韵抒情诗的人。不过,所谓“诗”,原本是由抒情诗、叙事诗和诗剧构成的文学样式,不是仅有抒情诗才叫做“诗”。在古代,在剧场里表演的悲剧、喜剧也被视为“诗”的正统领域。换言之,所谓诗人可以说就是选择以文章作为表现手段的人。克劳狄安尽管出生在埃及,热爱的却是希腊人荷马和罗马人维吉尔,而他们都是叙事诗人。
克劳狄安的生年不详,但他的创作活动集中在公元395年到404年之间。可以想象,他与斯提利科是同时代人,或是介于狄奥多西与斯提利科之间的一代人。他的作品几乎全是讲述斯提利科的,但读不出年少男人讲述年长者的味道,也看不出所谓宫廷诗人为谄媚主人而写作的文笔。斯提利科对这位诗人而言,是一位与蛮族出身等等无关的英雄。对出身于埃及却坚信自己是罗马帝国公民的克劳狄安来说,斯提利科是保卫自己国家的“罗马帝国最后的盾牌”。
钟情于作品主人公的作者所创作的作品缺乏客观性,这种评论应有几分正确。不过,如果诗人克劳狄安没有写给我们什么东西的话,背负逆贼的污名去世的斯提利科在历史上的评价,就只能有反对者一方的说法了。在给后世留下己方的而不仅仅是敌方的信息方面,克劳狄安的著作起到了中和的作用。不管怎么说,从公元395年到404年这9年间,诗人的确一直跟随在这个时期的主人公斯提利科身边,是这位蛮族出身的将军所作所为的现场见证人。
狄奥多西皇帝死在米兰。4世纪的皇帝们把罗马帝国西方的大本营放在米兰,而不是罗马,其理由有二:
第一,蛮族的入侵多在莱茵河和多瑙河流域,率军赶赴延伸到两河中游的帝国防线,驻扎在位于意大利北部的米兰要比驻扎在位于南部的罗马更加有利。
第二,4世纪以后的皇帝们已经成为基督教徒。对他们而言,无论怎么说,罗马城的异教色彩都过于浓厚。
总之,他们全都出生成长在帝国的“行省”。尽管伦敦、巴黎、维也纳、贝尔格莱德后世都发展成为一国的首都或主要城市,但在罗马时代只不过是下属行省的地方城市。我有时会琢磨,如果只认识这些城市的人造访罗马,会生出怎样的感慨?!
在现代,这些城市都在精心地注意发掘保存那些罗马时代的遗迹。每当我看到这些遗迹总是感到,被称为“世界之都”的罗马与帝国的那些行省城市之间,在城市的规模和水准方面有巨大落差。这就类似于美国人从蒙大拿和俄亥俄的乡下走出来站在纽约曼哈顿时所怀有的那种感慨。
按照常理,成为基督教徒之后大可去厌恶、蔑视过去基督教徒的敌人罗马了,可是人们做不到。罗马实质上已不再是首都,但它的存在感依然是压倒性的。到了帝国末期,罗马城年久失修,曾经的壮丽在依旧强烈的阳光下暗淡下来。可是自建造当初开始,罗马就是那样的罗马,建城就要漂漂亮亮、一丝不苟。4世纪中叶,君士坦丁皇帝驾临罗马后也无话可说。即使到了帝国末期,罗马仍是异教文明首屈一指的都市。作为基督教徒,皇帝们也许都感到了罗马文明的强大压迫感。这些皇帝只是在举行非基督教式的凯旋仪式时才会移足罗马。
与罗马不同,意大利北部城市米兰就没有这种压迫感。帝国末期的米兰在才情横溢的领袖米兰主教安布罗西乌斯脚下,已经成为热情的基督教徒们的城市。对身为基督教徒的皇帝们而言,难道这里不是一座远比罗马更亲切的城市吗?
10岁丧父登上皇位的霍诺里乌斯也把皇宫安在了米兰。少年皇帝监护人斯提利科自然也把大本营放在了米兰。妻子赛妮娜也从这时开始离开君士坦丁堡,住到了米兰。可是,这也使得再也无人可以制止东方首都君士坦丁堡宫廷里反斯提利科派的行动了。失去了皇帝狄奥多西这位镇国之主,18岁的新皇帝又不问国事,从官僚层爬上来的宰相鲁菲努斯开始在君士坦丁堡的宫廷里肆意弄权。
西哥特人
有实力的皇帝死后,取而代之的是没有业绩和任何作为的新皇帝,这对企图入侵的人来说是个好机会。公元395年春,先皇死后不到三个月,西哥特人便早早行动了。
进入4世纪以来,哥特人屡屡侵犯罗马帝国的领土。世纪进入尾声的 时 候 , 哥 特 人 一 分 为 二 为 西 哥 特 人 ( Visigoto ) 与 东 哥 特 人(Ostrogoto),分别由两位领袖率领。西哥特人是罗马帝国的“友好同盟”,率领西哥特人的是阿拉里克,他曾在罗马军队里打过仗。既然有同盟关系,照理是不该侵犯同盟方的,但蛮族就是蛮族,一有机会就轻易撕毁协约。他们不在指定居住地色雷斯地区从事农业,而选择了掠夺这种快捷的赚钱方式。奸诈狡猾的阿拉里克避开斯提利科统率的罗马军驻扎的西部,把目标集中在已将精锐派至西部而防御薄弱的东部。他们离开多瑙河下游沿岸的色雷斯北部,大举南下。
南下宛如雪崩海啸。城寨、堡垒连准备迎战的时间都没有,就被打垮摧毁。历史研究者中有人主张,这种现象不是蛮族侵犯,而是民族大迁徙。但有如此暴戾的“迁徙”吗?
蛮族很少只以战斗人员——士兵来犯,几乎是以包括妇孺老人在内的拖家带口的家庭集团形式来犯。这不同于只用战斗人员前来迎战的罗马军。当然,在战场上只有男人相向而战,家属则在后方,把货车摆成圆形,人在中间等待。
但是,家属只有两军布阵会战的时候才在后方待命,刚开始袭击或是会战胜利后,妇孺老人也都积极参与杀戮和掠夺。人们很容易认为,这些羸弱人群的杀戮行为造成的牺牲和掠夺造成的损失都很小,但实际情况绝非如此,经常是妇孺的残酷狠于大男人。再者,士兵要听从指挥官命令,只要指挥官愿意,局面仍可控制。但女人、孩子不受这种束缚。这帮人在族长统领之下,其暴虐行为很难控制。
话虽如此,既然有妇女儿童,牺牲于罗马军队迎击之下的人中,他们的比例就会更多。不过,文明之人才会敏感于人的牺牲,而非文明之人常常对此无动于衷。这是蛮族的特质之一,也是他们强悍的原因之一。所谓罗马帝国末期的“民族大迁徙”,就是由这样的一群人这样地进行的。
考虑到他们携家带口的情形,阿拉里克率西哥特人南下的速度是相当快的。需要什么就抢什么,迁徙未携带家当和牲畜。很快,位于现在保加利亚一带的色雷斯和达契亚全境遭到蹂躏,连现今土耳其西部的重要城市哈德良堡也被占领。罗马时代,哈德良堡这个取自建城皇帝之名的城市到君士坦丁堡的距离,沿古代“高速公路”罗马大道只有不到200公里。通往东罗马帝国首都的大门洞开。
同一时期在西部,斯提利科为使新老皇帝的更迭不被蛮族利用,正在奔赴莱茵河上游地带,建立防御体系。在这里,斯提利科收到了巴尔干地区的重镇哈德良堡落入西哥特人之手的消息。他立刻把部队一分为二,让第一军留下继续建立高卢的防御体系,自己则只率领狄奥多西从东部所带士兵组成的第二军奔巴尔干地区而去。
斯提利科已经被狄奥多西皇帝任命为“联军总司令”。这位35岁的武将认为,不仅帝国西部,东部的防御责任也落在了自己的肩上,与西部邻接的巴尔干地区就更是如此。他不等身在君士坦丁堡的皇帝阿卡狄乌斯发号施令就奔赴了巴尔干地区,因为他坚信这是自己当然的职责。
斯提利科和阿拉里克并非互不相识。这不是斯提利科的血管里流着汪达尔人的血、而阿拉里克是西哥特人出身的缘故,而是因为阿拉里克曾率领过“友好同盟”西哥特的汉子们在狄奥多西手下从军。这位西哥特人头领的生年不详,但从死亡年份倒推,我想他与斯提利科应为同一代人。
这年初夏,在亚得里亚海沿岸城市萨洛内附近的平原,这两个男人展开了正面对决。斯提利科始终占据优势,推进战斗,最终获胜。
阿拉里克在战场上弃尸3000后逃入山区。
斯提利科追击并包围敌人,打算在第二次战斗中彻底解决敌人,然而手头部队不够。他一直在等待事先就命令从莱茵河前来的部队,可这些部队直到盛夏过后才抵达。
预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来自高卢的部队也已到达,在让他们进行必要的休整之后马上就要打响第二仗的时候,斯提利科接到了来自皇帝的命令,命令他前往希腊东北部港口城市塞萨洛尼基。把这里作为集结地,是因为部队要取道水路自高卢而来。诗人克劳狄安这样描写当时的情形:
……骑兵紧拉缰绳,战马斗志高昂;号手最后擦拭着将在战场上嘹亮响起的军号,等待着总司令下达出击的命令。就在这时,急使手持皇帝的命令飞驰而来。斯提利科立即读了皇帝的敕令,当即目瞪口呆。然后抑制不住的愤怒从他嘴里迸出:“一定是那个胆小鬼混蛋搞的鬼!”
那人是谁,就是不说全体将士也都知道。他就是以辅佐皇帝为名、独揽大权的宰相鲁菲努斯。回到充做营寨的宫殿,斯提利科的脸因爆发愤怒后感到屈辱而扭曲……阿卡狄乌斯皇帝的敕令是命令总司令斯提利科把狄奥多西皇帝带到东部去的部队,径直送到君士坦丁堡,自己则率西部的部队向西折返。
斯提利科通过副官告诉即将发起进攻的士兵停止进攻。斯提利科进了宫殿谁都不见,过了好一阵才单把将军盖纳斯叫进来。盖纳斯虽出身哥特人,但长期在罗马军队中从军,在军内的升迁完全靠的是自己的才能。斯提利科委派他指挥送往君士坦丁堡的士兵。
已经完成进攻准备的部队突然被命令停止进攻,各回基地。万人规模的部队是不可能立即就掉转方向的。而且,军队有个特点,若不能基本自给自足,在军事方面就不能发挥作用。不要说进攻,哪怕是行军,也不是只要战士服从就办得到的。军队的各个方面都需要重新进行适应行军的准备。
这些准备用了多少天无人知道。总之,此次取道陆路回西部去的斯提利科和他的部队进入意大利时已是冬天;盖纳斯率领的东去部队到达君士坦丁堡郊外时也已是11月末了。
迎接归来的将士是军队最高司令皇帝的义务。阿卡狄乌斯皇帝要在离君士坦丁堡市区1罗马里(约1.5公里)的练兵场检阅归来的士兵。宰相鲁菲努斯当然也要出席。公元395年11月27日,在满脸对国事不在乎的18岁皇帝面前,指挥官盖纳斯一声令下,阅兵开始了。
仪式进行到将近一半时,队列行进到皇帝面前。突然一队士兵离开队列,冲向站在皇帝右边的鲁菲努斯。飞剑出鞘,边上的人还未及叫出声来,一切都已结束。在君士坦丁堡宫廷里夸耀权势的鲁菲努斯,在满脸苍白、全身颤抖的皇帝脚下,倒在血泊之中。
东罗马帝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贵被杀,却完全没有引起混乱,因为立即就有别的当权者取而代之了。这个人就是皇宫的侍卫长尤特罗庇乌斯。这个宦官平安无事地收拾了一切。
刺杀鲁菲努斯的士兵没有一个人受到处罚。
皇宫内的敌人是皇后和以与皇后狼狈为奸的侍卫长尤特罗庇乌斯为首的宦官们。皇宫外的敌人是民众,他们对严苛的重税感到绝望,而一有抗议就会被派来的军队无情镇压,痛苦不堪。总而言之,没有人为鲁菲努斯被杀而感到悲伤遗憾。人们不知道斯提利科是否与刺杀鲁菲努斯有关。后世的很多史学家都认为这里面是有关系的。
罗马帝国内部发生的这一系列事件,给了在夏季战斗中败给斯提利科而逃进山区的阿拉里克东山再起的充分时间。
本书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