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的地缘政治学
底格里斯河与幼发拉底河都发源于将中东地区南北一分为二的安纳托利亚高原。但是在众多支流汇聚成大河的过程中,底格里斯河与幼发拉底河分别向东西两边迂回,在两条大河中间形成了一个被称为美索不达米亚的平原。在这两条大河附近,自古以来就有巴比伦、塞琉西亚、泰西封以及公元7世纪由伊斯兰教势力在泰西封以北40公里处兴建的巴格达等重要城市,这些城市的存在表明不管时代如何变迁,美索不达米亚平原都是一个集民族或者国家主要机能于一身的地区。
底格里斯河与幼发拉底河在并行500公里之后,再次汇聚在一起注入波斯湾。
从帕提亚王国开始,一直到波斯萨珊王朝取而代之之后,东方国家与罗马帝国之间一直围绕着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尤其是美索不达米亚北部地区展开非常激烈的争夺。但这并非因为罗马帝国永无止境的扩张欲望,而是因为“地缘政治”问题。
“地缘政治学”(geopolitics)一词是后世将两个希腊单词拼在一起组成的新词,但是即便没有这个词语,罗马人也非常清楚其重要性。
罗马人对于防线之外的国家和民族,一直都尽可能地采取友好的政略。这一政略在东方最具代表性的对象就是亚美尼亚王国。罗马将亚美尼亚视为自己的同盟国,并且为这个国家的基础设施建设提供经济和技术两方面的援助。但是亚美尼亚的文化和文明仍然具有浓重的“东方”色彩。因此,帕提亚王国才会一直声称他们拥有介入亚美尼亚的权利。即便东方的主人变成了波斯,在这一点上仍然没有发生任何的改变。
从之前的帕提亚到后来的波斯之所以一直没有机会染指亚美尼亚,就是因为在前两者与后者之间隔着美索不达米亚北部地区。也就是说,如果这片地区落入波斯手中,那么亚美尼亚对其来说也是唾手可得。用现代的地理位置来说,就相当于一个控制了叙利亚东北部以及伊朗和巴基斯坦,并且主要城市全部集中在伊拉克附近的大国,从东部向土耳其发动袭击。如果这种局面一旦形成,那么罗马帝国从黑海一直到红海的东方防线,将与同样实力强大的波斯发生直接接触。
我 们 都 知 道 , 罗 马 人 的 对 敌 方 针 一 向 是 “ 分 而 治 之 ” ( divideetimpera)。而对敌人的统一置之不理,明显与罗马的传统政略是不相符的。所以美索不达米亚北部地区的归属问题,对于罗马的统治者们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这不仅仅关系到领土的扩张,更关系到地缘政治。
北部美索不达米亚(现在叙利亚东北部地区)的归属问题,直到哲学家皇帝马可· 奥勒留统治时期才被重视起来。而在此之前,罗马帝国的防线只在幼发拉底河沿岸,也就是说那时的罗马帝国并没有确保美索不达米亚北部地区的必要。这是因为从奥古斯都到安敦尼· 庇护时期,罗马一直处于和平稳定的环境之中,而且那个时代的罗马帝国,在军事力量上也具有压倒性的优势。
3世纪中期的美索不达米亚及其周边
历代的帕提亚国王都尝试越过幼发拉底河入侵亚美尼亚,但是就算其成功地占领了亚美尼亚,也无法与随后赶来的罗马军队相抗衡。
虽然哈德良重新将幼发拉底河作为两国之间的边界,并且承认拥有帕提亚血统的人继承亚美尼亚王位,还表示罗马不会向美索不达米亚北部出动一兵一卒,但是他的这种政略也是建立在压倒性的军事力量之上的。最好的证据就是幼发拉底河防线在此期间没有遭到一次入侵,而且亚美尼亚的国王明显倾向于罗马方面,当地的居民也主要由希腊文明时期的希腊人后裔组成,美索不达米亚北部地区的城市虽然在统治上属于帕提亚王国,但实际上仍然是罗马的盟友。以幼发拉底河为界,对于哈德良以及罗马方面来说,都没有任何坏处。而且这一举措保全了帕提亚国王的颜面,成功阻止了对方的入侵,在政略层面上可谓取得了极大的成功。
但是,随着时代的变化,罗马帝国的敌人性质发生了改变。而且罗马帝国的军事力量也在不断消耗的过程中失去了压倒性的优势地位。在这种局面下,对美索不达米亚北部地区的直接控制权,也就是将亚美尼亚从波斯的地缘政治之中剥离出来,对罗马帝国的东方防线来说变成了一个关系到生死存亡的重要问题。正因为罗马军队失去了压倒性的强大力量,所以美索不达米亚北部地区的归属问题才变得尤为重要。不管是马可· 奥勒留还是塞普提米乌斯· 塞维鲁,率军东征的主要目的都是为了占领美索不达米亚北部地区。当卡拉卡拉在美索不达米亚北部地区被杀之后,这里就一直是罗马帝国同东方国家之间争夺的焦点。就连罗马皇帝变成基督教徒之后,这里的局势也仍然没有发生任何的改变。由此可见,地缘政治上的问题,与信仰无关。
由于上述原因,罗马的东征军在离开安条克以后便一路向东进发,越过幼发拉底河向美索不达米亚北部发起进攻。首先攻占美索不达米亚北部地区,随后再向波斯首都进军,这是罗马军队不得不遵循的基本战略。
公元243年,名义上是皇帝戈尔迪安三世率领,实际上却完全由提梅吉提乌斯指挥的罗马军队,在上述战略的指引下越过了幼发拉底河。沙普尔对罗马军队的这个战略可以说了如指掌,既然已经掌握了对方的行动,那么也就没有必要再派间谍刺探情报,只要将自己放在罗马军总司令的位置上换位思考一下,就可以大概了解对方接下来会采取怎样的战略。虽然这种方法对于拥有出人意料手段的战术天才来说并不适用,但是在3世纪的罗马帝国早已没有那样的将领。所以即便在战术上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的沙普尔,也可以安心地与罗马帝国交手。于是,当得知罗马军队开始向东部进发的消息之后,波斯国王也毫不犹豫地下令挥军北上。
不出所料,战斗在美索不达米亚北部地区展开。罗马军从一开始便占据了优势,人数超过5万的罗马军团主要由驻守在多瑙河沿岸的士兵组成,虽然中近东地区的气候条件与其常驻地完全不同,但是由于罗马军队的补给十分充足,所以士兵的战斗力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
在常驻于叙利亚与约旦的军团兵的协助下,罗马军团顺利地收复了埃德萨和卡莱,并且继续向东部进军,逐渐逼近底格里斯河。因为这里大部分是希腊裔的居民,所以当罗马军队抵达时,当地居民纷纷开城迎接,使得罗马军队兵不血刃地就收复了大量失地。与罗马军团遭遇的波斯军队,刚一交手就被打得溃不成军,仓皇逃窜。很快罗马人便将波斯势力从美索不达米亚北部地区彻底地赶了出去。
成功收复美索不达米亚北部地区之后,罗马军队就将开始进行战役的第二阶段——向波斯首都泰西封进军。士兵们全都士气高涨,因为一路走来都没有遇到任何阻碍,所以每个人都对今年内结束波斯战争深信不疑。罗马军团如雪崩般从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南下,却不知不幸也在这个时候向他们袭来。
提梅吉提乌斯的突然死亡,在这种情况下完全可以看做是正常现象,而且在史书上也没有留下任何关于其被谋杀和毒害的记载。他在一次作战会议中忽然失去意识晕倒在地,并且从此再也没有醒来。从他这3年来不辞⾟劳、废寝忘食的工作状态来看,他的死因很有可能是过度劳累。这位从平民百姓一步一步走到职业生涯顶峰的“人民公仆”,在去世时刚刚50岁。
提梅吉提乌斯死后,完全凭借他一己之力组织起来的罗马东征军顿时陷入瘫痪的状态,攻打波斯首都、将沙普尔赶回东方去的目标也无法实现。更糟糕的是,军队的补给系统也随着提梅吉提乌斯的死而混乱起来,罗马军队在幼发拉底河的岸边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虽然提梅吉提乌斯的副手菲利普临时顶替了他的位置,但是对改善当前状况起不到任何的作用,罗马军队只能依靠储备的粮草度日。
在敌人的领地陷入如此困境,对军队来说有覆灭的危险,深知这一点的士兵难免会发生骚乱。本来对皇帝戈尔迪安三世来说,这是一个显示他个人能力的大好机会,但是当时已经19岁的皇帝,仍然没有摆脱他继位时的那种青涩。
戈尔迪安三世当着士兵的面倾诉了罗马军队当前面临的窘境。虽然坦白地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并没有什么不对,但是这样做需要注意时间、地点和对象。士兵们在这种局面下听到皇帝无能为力的叹息,必然会感到大失所望。于是士兵们为了摆脱眼前的困境,呼吁身为近卫军团长官的菲利普帮皇帝想想办法。但是菲利普以自己没有权力为由,眼看着皇帝的处境一步步陷入绝境而袖手旁观。
即便处境如此艰难,皇帝仍然在作战会议上决定于明年春天继续向波斯的首都泰西封进军。于是,为了来年春天能够立即展开军事行动,皇帝决定全军留在美索不达米亚北部地区越冬。皇帝也没有返回舒适的大都市安条克,而是和士兵们一起在幼发拉底河沿岸等待明年春天的到来。这个被罗马称为“美索不达米亚行省”的地区,即便在冬季也不会出现补给困难的情况。
士兵们在战时压抑于心中的不满情绪,一旦闲暇下来就会突然爆发,而且与绝对的资源匮乏相比,相对的资源匮乏更容易诱使这种情绪产生。虽然位于幼发拉底河沿岸的罗马军队不必忍受饥寒交迫的痛苦,但是一想到距离他们不远处的皇帝帐篷中花天酒地的生活,他们也难免会出现不平衡的心理。按理说身为统治者必须及时地遏制住这种苗头,但是当时年仅19岁的皇帝完全没有这种意识。而这种不满的情绪不知为何整整持续了整个越冬期,直到越冬期即将结束的时候才爆发出来。
公元244年2月末的一天,9名士兵悄悄潜入皇帝戈尔迪安三世的帐篷,将其杀害。据说这9个人都是被菲利普重金所收买。近卫军团长官菲利普在皇帝死后立刻向元老院提交了一份报告,声称皇帝在东征途中病死。随后这位近卫军团长官立刻召集军中全体士兵,以战争中不能没有最高司令官为由,迫使士兵们推举自己继任新的皇帝。
所谓推举,也不过是有几个带头支持的,然后其他人随声附和的过程而已。正如前文所说,这种直接民主制很容易被煽动者所控制。
军官们之所以同意推举菲利普做皇帝,是为了避免在战争时期出现最高司令官空缺的局面。毕竟在这个时候提出继承皇位的人,只有菲利普一个人而已,虽然这个人并没有任何值得夸耀的经历和功绩,但是对当时的他们来说也已经别无选择。
面对戈尔迪安三世意料之外的突然死亡,以及既成事实的局面,元老院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菲利普就任皇帝。同时,他们还根据菲利普的要求,决定将已故的皇帝戈尔迪安三世神格化。
但是,在幼发拉底河边失去皇帝的罗马军队的士兵们,却自发地为他们的皇帝举行了吊唁仪式。他们临时收集石材、筹措石灰,在皇帝的帐篷处面向幼发拉底河修建了一座雄伟的罗马式墓碑。因为皇帝的骨灰已经被送回首都罗马,所以这只是一个单纯的墓碑。但是士兵们仍然在这座墓碑的四面刻下罗马帝国皇帝戈尔迪安三世被授予的所有称号,并且明确地写下皇帝在此去世的记录。
墓碑上的文字分别用拉丁文、希腊文、波斯文以及希伯来文写成。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让居住在这里的人以及路过的旅行者都能够看懂上面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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