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斯萨珊王朝
在我的工作室中有两张托斯卡纳风格的木桌子,比较小的一张被我当做书桌,稍大点的那个用来摆放词典和地图。现在这张大桌子上被两张中近东地区的地图所占据,一张是古地图,另一张则是现代地图。在每天面对这两张地图的过程中,我终于逐渐地意识到,为什么自古以来“西方”便一直将“东方”看做一种威胁。
说起东方与西方的冲突,就算不追溯到特洛伊战争那么久远的年代,公元前5世纪波斯和希腊之间发生的波斯战争也是历史上非常著名的事件。其中的萨拉米海战以及马拉松战役,更是因为“历史之父”希罗多德的记述而流传后世。
虽然自从这场长达半个世纪的战争之后波斯便退出了地中海世界的舞台,但是因为波斯帝国人才辈出,丝毫不见衰弱的迹象,所以对于希腊的各个城邦来说波斯的威胁一直存在。
直到公元前334年到前323年的亚历山大大帝东征为止,波斯的威胁才被彻底解除。希腊的宿敌波斯,在其至高无上的王者大流士被消灭之后,终于屈服在西方的统治之下。不过这种臣服实际上也仅仅维持了不到10年而已,因为这位身为军事天才的年轻征服者,在33岁的时候便英年早逝。而在亚历山大大帝死后,继承了他领地的下属将军们只关心地中海附近的区域,至于幼发拉底河以东的地区实际上处于搁置状态。
身为游牧民族的帕提亚人利用了这一机会。他们占领了曾经是波斯帝国的心脏部位——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流域中间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公元前247年,帕提亚王国诞生。
这段时期的罗马才刚刚征服意大利半岛,与强敌迦太基人正在第一次布匿战争中打得难解难分。在经过导致一代名将汉尼拔盘踞在意大利16年之久的第二次布匿战争,以及最终灭亡了迦太基人的第三次布匿战争之后,时间已经过去了百余年。而以帕提亚民族为主融合了众多部落民族的君主专制国家帕提亚,则靠着东方两大财源——农耕和通商——成为了一个富强的国家。
消灭了迦太基之后成为地中海世界霸主的罗马,开始接连征服希腊诸国,势力范围也逐渐向地中海东部扩张。马其顿、希腊、叙利亚、埃及全都陆续归入罗马的版图之内。公元前1世纪,地中海彻底成为了罗马人的“内海”。在这一时期罗马那些著名的武将,比如苏拉、鲁库卢斯、庞培等全都有远征东方的经验。凯撒也计划直接与帕提亚交锋取胜,借以确立罗马的东方防线,但因凯撒被暗杀而没有机会实现。
罗马帝国的开国皇帝奥古斯都完全继承了凯撒的政略,在帝国东方的防卫问题上也是一样。但是在帕提亚问题上他选择了外交方式而非军事手段。一是因为自从凯撒被暗杀之后,罗马帝国经历了14年的内战,因此奥古斯都首先希望能够恢复国计民生。二是因为他并不像凯撒那样拥有过人的军事才能,对于战斗非常不擅长。战场上的局势瞬息万变,需要非常敏锐和迅速的判断力,但是奥古斯都却是一个做事喜欢深思熟虑的人。大概上天也了解这一点,所以只给了凯撒不到两年的统治时间,却给了奥古斯都40年。顺便说一句,亚历山大大帝成就霸业之后的统治时间是零。
凯撒和奥古斯都之后的历代罗马皇帝,虽然希望稳固幼发拉底河附近国界线的目的相同,但是在做法上分为凯撒派和奥古斯都派。前者主张进攻敌方的根据地彻底摧毁敌人侵略的意图,后者主张通过确立防御体制和强化防御设施来防止敌人侵略。凯撒派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就是图拉真,奥古斯都派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则是哈德良。
图拉真的东征曾经攻陷了帕提亚王国的首都泰西封,甚至顺着底格里斯河直达波斯湾一带,但是他的足迹仅仅到此为止,没有继续向底格里斯河以东的方向前进。后世的历史学家们认为图拉真之所以没有继续进军是因为当时他年事已高,但是对于一路长驱直入未尝败绩的图拉真来说,我认为其中一定另有原因。
古代的帕提亚王国拥有包括现在的伊拉克、伊朗、阿富汗以及巴勒斯坦的广阔土地。当时的罗马人所谓的“东征”,实际上只是越过作为国界的幼发拉底河攻至底格里斯河的岸边而已。因为帕提亚王国的主要都市大多集中在这里,相当于现在的伊朗以东,伊拉克境内,也是两河流域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腹地。对于罗马帝国的统治者们来说,只要占领了这里就相当于征服了帕提亚王国,所以根本没有必要继续向东前进。
伊拉克现在的首都巴格达,是在这个地方伊斯兰教化之后于7世纪建设的都市,距离帕提亚的首都泰西封只有不到40公里的路程。因为这两个都市的地理位置非常接近,都是位于两河流域一带,所以从古代的泰西封到现在的巴格达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而现代伊朗的首都德黑兰,在13世纪遭受蒙古人入侵的时候只是一个小村庄,19世纪的时候也不过是一个小城镇而已。进入20世纪后,伊朗、伊拉克、阿富汗以及巴基斯坦都保留了各自的独立,如果这些国家重新合并起来,想必“西方”人一定会再次感觉到来自“东方”的威胁吧。毕竟就算没有石油问题,仅仅居住在这里的人数就足以对西方构成足够的威胁。这也是罗马帝国不得不时刻提防“东方”国家的原因。
话又说回来,对罗马帝国来说,帕提亚王国在很多方面是个好对付的“敌人”。
第一,虽然帕提亚拥有越过幼发拉底河入侵罗马境内的军事实力,但是并没有将罗马帝国东部控制在自己手中的实力,更别说征服整个罗马帝国了。
当然对于罗马来说也不可能允许帕提亚控制帝国的东部地区。如果位于幼发拉底河防线西侧的叙利亚行省落入帕提亚手中,那么整个罗马帝国东部地区就将完全暴露在对方的面前。位于叙利亚北部的小亚细亚、南部的约旦和巴勒斯坦,甚至被称为罗马粮仓的埃及都将面临沦陷的危险。军事防线(limes)的重要程度,是由其被破坏后所可能产生的损失决定的。因此罗马人认为幼发拉底河防线的重要性甚至与被称为北方生命线的莱茵河与多瑙河防线相比也不遑多让。为了保证这条东方防线的安全,罗马帝国专门建立了行省总督负责制的防御系统,只要叙利亚行省的总督们发令召集,就可以立刻集结10个军团共计6万人的战斗力量。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东方的君主们常常喜欢通过统率的士兵数量来显示自己的实力。拥有广阔的疆域、并且下属的封建诸侯都拥有大量直属士兵的帕提亚国王则更是如此。
这样一来,两大强国以幼发拉底河为界,形成了某种意义上军事平衡的状态,由此产生两国之间“共存”的局面。
第二,不管是罗马还是帕提亚,都拥有明确的最高统治者,两国都拥有统一的指挥系统。这样就给两国提供了通过高层会谈商议解决问题的途径。这一点和同为罗马帝国宿敌的北欧日耳曼民族就完全不同。罗马和帕提亚进行高层会谈和签订协议的地点一般选在幼发拉底河中的一个小岛上,这也成为两国之间关系的象征。
第三,两国的统治者都以实际情况为出发点考虑双方之间的问题。罗马帝国的东方都市,不管是安条克、大马士革还是帕尔米拉,都是因为与亚洲之间的通商而繁荣发展起来的。而用于交易的商品和原料则全都需要经由帕提亚国内流通过来。凡是从亚洲来的商品虽然另外还经由黑海、红海进入罗马,然而大多数的商品无论是走陆路经过大草原,还是走海路至波斯湾上岸,全都需要通过帕提亚的领地运往西方。
对于罗马帝国来说,帕提亚虽是敌国,但手里握有罗马人想要的东西,而同为敌人的日耳曼人手中则没有罗马人想要的东西。
反过来说对帕提亚王国也是如此。从东洋传过来的奢侈品仅仅放在那里是无法产生利润的。如果能够将这些奢侈品转手卖出去,那么他们的经济繁荣便指日可待。而帕提亚王国最大的客户就是罗马帝国。从亚历山大大帝东征以来便移居于此的希腊人和只要有利可图就一定会出现的犹太人,将这个被夹在两国中间的市场发展得有声有色。在经商头脑和流散风俗上,希腊人与犹太人具有完全相同的特点。
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的最大版图(公元前500年左右)与亚历山大大帝的东征路线
2世纪中期的罗马与帕提亚
可以说,分别居住在罗马帝国和帕提亚境内的希腊人与犹太人,构成了这一地区的上层社会群体。这样一来,不管是罗马也好还是帕提亚也罢,都没有封锁国境的理由。而且就算他们真的打算封锁国境,也因为当地多河流与沙漠的自然条件而无法实施。罗马和帕提亚都非常清楚地认识到,最好的办法就是维持双方之间的这种状态。虽然两国间经常会因为各自国内的种种原因而纠纷不断,但是军事冲突从来都不会上升到你死我活的境地。这也是两大强国之间“敌对”了300余年仍然能够共存的最大因素。
但是罗马帝国与帕提亚王国之间这种微妙的关系终于在公元3世纪走到了尽头。终结帕提亚王国500余年的历史,并且取代其“东方”霸主地位的,就是我们接下来即将提到的,同时也是皇帝亚历山大· 塞维鲁所不得不面对的强大敌人。
虽然“东方”更换了统治者,但是东方与西方之间的通商活动仍然保留了下来,没有将首都定为波斯波利斯,而是沿用了帕提亚时代的泰西封就是最好的证明。也许会有人认为和“西方”罗马帝国之间的关系也将和帕提亚王国时一样,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复兴的旗帜
的创建者阿尔达希尔,在公元224年将长久以来对波斯民族进行统治的帕提亚国王从统治者的宝座上推了下去。在随后的两年时间里他统一了帕提亚全境,终于在226年登上王位。而阿尔达希尔的目标则是复兴居鲁士与大流士统治时期的波斯帝国。
阿尔达希尔
请大家参照前面的两幅地图,我们不难发现亚历山大大帝征服的土地和古代波斯帝国的领地几乎一致。这是因为当初亚历山大大帝彻底征服了波斯帝国。
而且将这两幅地图作对比之后我们还可以看出,亚历山大大帝的领土在希腊时代之后,被帕提亚王国与罗马帝国东半部正好从中一分为二。
由此可见,的目标与帕提亚王国有着本质上的区别。也就是说,的目的在于复兴被亚历山大大帝征服之前的波斯帝国。而罗马对于这种诉求当然不可能保持沉默。所以罗马和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可能回到之前同帕提亚王国的关系了。
复兴曾经的波斯帝国,重新恢复500年前的荣耀,虽然想要实现这个愿望需要付出无比的艰⾟,但是人类这种生物就是拥有这样一种近乎固执的坚持。被哈德良皇帝瓦解的犹太民族,历经1800余年的颠沛流离,仍然固执地想要回到自己的故乡。也正因为如此才有了以色列这个国家的诞生。与之相比,波斯人的500年也并不漫长。在帕提亚人的统治下度过500年,已经充分地点燃了波斯民族的抗争热情。因此波斯萨珊王朝将琐罗亚斯德教(拜火教)重新定为国教。
生于现代的我们都知道,最终也没能够实现他们复兴波斯帝国的理想。直到400多年以后的穆斯林才算是实现了他们的目标。但是,对于公元3世纪的波斯人来说,复兴被亚历山大大帝灭亡的波斯帝国,重振波斯民族的荣耀,并非无法实现的梦想。因此他们才会结成统一战线,为了这个共同的理想而努力。这也是同为东方民族的帕提亚人所没有的气概。
另外,还有一个适用于古今中外所有人类社会的原理。那就是现实主义者往往会将对方也看做是现实主义者,从而认为对方如果站在现实的角度上看问题,就一定不会犯下愚蠢的错误。但身为现实主义者的罗马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当年以幼发拉底河为界,即便双方交战也仅仅限制在美索不达米亚地区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而且带来这种变化的并不是历史上那个波斯帝国统治者的后代,虽然同为波斯民族,但是新兴的萨珊王朝与500年前统治波斯的皇族之间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这对于罗马人来说更是一种严重的威胁。正如其在历史上被称为“”一样,3世纪时候的罗马人所面对的敌人,并不是曾经被亚历山大大帝彻底摧毁的那个波斯帝国,甚至都不是那个帝国的直系子孙。准确地说,并非是曾经波斯帝国的复兴,而是由新兴的波斯民族所组成的。像这样的新兴民族往往都具有很强的冲击力。
位于“西方”的罗马似乎对于公元227年“东方”所发生的变化并没有正确的认识。而且,这段时期对罗马来说也是多灾多难。一年前,皇帝亚历山大的幕后支持者尤利亚· 梅萨去世。而就在阿尔达希尔于波斯民族的大本营波斯波利斯举行了盛大而华丽的加冕仪式,并且入主首都泰西封之后不到一年,失去了靠山尤利亚· 梅萨从而地位不保的乌尔比安也死于其政敌之手。刚刚20岁的亚历山大,因为其母亲梅亚并没有继承外祖母梅萨的气度,导致他在这个艰难的时期失去了所有值得信赖和能够给他提供帮助的人。在当时的“西方”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对“东方”所发生的重大变化作出正确的判断并提供相应的对策。就这样,开始逐渐衰退的罗马帝国,与燃烧着旺盛斗志的发生了剧烈的碰撞。
顺便说一句,罗马皇帝并没有加冕仪式。因为在加冕仪式上必须有“某个人”为皇帝戴上皇冠,表示正式授予其统治国家的权力。而罗马帝国之中的“某个人”则是帝国的两大主权者元老院与罗马公民。但是因为主权者的数量过于庞大,如果将所有人都集合起来举办加冕仪式不仅场面过于庞大,甚至也会失去加冕本身的意义。不过对于东方人来说,皇帝的权力并非委托而是授予,所以需要通过举办盛大的仪式来给平民百姓们留下深刻的印象。
刻有皇帝两种头冠的硬币:太阳冠
刻有皇帝两种头冠的硬币:公民冠
在罗马帝国甚至都不存在皇冠这个概念。在硬币和雕像上最常见的是用树枝编织出来的头冠,这种被称为“公民冠”的头冠在共和国时代便已经存在,经常被授予那些在战场上拯救同胞的士兵。一个大男人却在头上戴着树枝编成的公民冠,象征着守护公民的安全是罗马皇帝的首要任务。
除了公民冠之外,还有另外一种展现罗马皇帝权威的皇冠。这种皇冠被设计成类似太阳光芒集中在一起的造型,与公民冠在“西方”普及所不同的是,太阳冠是专门面向帝国“东方”使用的。对于没有公民传统的东方人来说,公民冠也没有任何意义,而太阳冠显然更加有利于他们对皇权的理解。入乡随俗是统治多民族国家的传统法则,罗马人就连皇冠也坚定地贯彻了这一方针。
因为加冕仪式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因此负责授予皇冠的人不能是普通的人类,而必须是某种超越注定一死的人类的存在,也就是我们所说的神。而神是无法亲自为人类加冕的,所以这个任务就落到了那些传达神意的大祭司、祭司以及神职人员身上。这样,掌权者的统治才具有正当性。
通过加冕仪式,皇帝与神之间被更加紧密地联系起来。这也是“东方”比“西方”更加重视加冕仪式的原因。由此可见,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等一神教全都源于“东方”也并非偶然。“加冕”一词被解释为“证明欧洲皇帝即位而为其戴上皇冠的仪式”,但实际上这里所说的应该是进入基督教时代之后的“欧洲皇帝”。
让我们回到还没有被基督教统治的罗马帝国时代,没有加冕仪式的罗马帝国皇帝亚历山大· 塞维鲁的对手,是被琐罗亚斯德教祭司亲自授予皇冠的阿尔达希尔。当然阿尔达希尔对罗马帝国的威胁,并非因为与之前的帕提亚相比宗教色彩更加强烈,而在于其是一个新兴的国家。
新兴国家甚至能够置国内的反对派于不顾而坚决对外采取攻击的态势。所以从阿尔达希尔加冕开始到向西北方出兵为止,甚至都不到4年的时间。
北上越过幼发拉底河的波斯大军在征服了罗马的盟友亚美尼亚之后,又马不停蹄地突破了罗马帝国的防线,攻入卡帕多西亚行省。而越过幼发拉底河向西进发的波斯大军则将叙利亚行省带入了恐怖的深渊。商人们停止了一切交易活动,躲在戒备森严的城墙下面瑟瑟发抖。曾经在罗马街道上活跃的商队也被全副武装的波斯骑兵所取代。
屯驻在叙利亚行省的诸多军团,面对突如其来的危机也失去了应对的能力。自从马克里努斯屈辱地媾和撤退之后,经过埃拉伽巴路斯治下的4年以及亚历山大统治的10年,这里一直被中央所忽视,因此出现这样的情况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如果任凭这种状态继续下去,居住在罗马帝国东部的人民将全部处于水深火热的状态之中。于是皇帝亚历山大决定亲自出征解决这场危机。公元232年,24岁的亚历山大· 塞维鲁在继承皇位10年后,终于要亲自证明其作为皇帝的价值。
罗马人对皇帝最重要的要求就是他能否保证帝国和居民的安全。
也就是说,罗马人需要自己的皇帝能够在必要的时候展现其强大的军事能力。“皇帝”的语源“Imperator”原本在拉丁语之中是士兵对取得战斗 胜 利 的 指 挥 官 的 尊 称 。 早 在 开 国 皇 帝 奥 古 斯 都 建 立 帝 国 之前,“Imperator”就一直是胜利者的意思。
这个对率领军队取得胜利的指挥官的尊称,在进入帝国时代之后直接变成了“皇帝”的称号,因为罗马的皇帝同时也是全军的最高司令官。
由此可见,所有的罗马皇帝都有上阵杀敌的军人使命。维持了10年的和平统治之后才初次踏上战场的亚历山大,可以说算是比较幸运的。唯一不幸的是,他的对手是一个斗志旺盛的新兴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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