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
5月底,哈德良已经回到首都罗马,所以,他一定是在公元134年年初,攻占耶路撒冷后马上对战后处理作出指示,然后就踏上了回国的旅途。罗马元老院一致通过用凯旋仪式来欢迎皇帝相隔6年后的归来,但是哈德良拒绝了。他把这一荣誉让给了塞维鲁斯——这位始终坚守在前线指挥犹太战争的总司令官。当然,塞维鲁斯虽然得到了这份荣誉,但是他的凯旋仪式规格远远低于作为最高司令官的哈德良的凯旋仪式。他没有能够乘坐由四匹白马拉的战车,只是骑在一匹白马上。因为罗马实行帝制以后,只有作为罗马全军最高司令官的皇帝才有资格乘坐由四匹白马拉的战车出现在凯旋仪式上。一支军队的司令官,只能像共和制时代那样,接受规格低一些的凯旋仪式。为塞维鲁斯举行凯旋仪式应该是在两年之后,因为在罗马军队占领佩特拉,犹太叛乱之火最终灰飞烟灭以后,塞维鲁斯才得以回到首都。在这期间,元老院通过了皇帝提出的法案,彻底驱逐在耶路撒冷的犹太教徒,使犹太人“大流散”正式成为罗马帝国的政策。尽管如此,有关禁止犹太教徒实行割礼这一明显带有侮辱性质的规定,一句话也没有提及。
在与相隔6年回到首都的哈德良接触后,元老院议员中的大多数人感觉他变了,只是这个时候的他,变化还不是很大,至少还没有人认为他像换了一个人一样。
就像其后《皇帝传》的作者评价的那样,在没有真正了解他的人看来,哈德良从来就是一个性格复杂的人。如果说他严厉,有时候却非常和蔼可亲;如果说他平易近人,有时候却性情乖僻;如果说他放纵行乐,有时候却坚持节欲生活;如果说他吝啬,有时候花起钱来却大手大脚;如果说他不诚实,有时候让你觉得再也没有人比他更诚实的了;如果说他不留情面甚至残忍,一转身他又表现得非常宽容。这就是哈德良。然而,在结束第二次巡回视察,又解决了犹太问题后,他从“变化不定”变成了“一意孤行”,在常人眼里,他的性格缺陷暴露无遗。他变得严厉,变得怪癖,为了一己私利,他不惜大把花钱。同时,他又表现得异常吝啬、不诚实、冷酷无情。这一阶段的罗马社会正值从“壮年”(Virlitas)迈入“老年”(Senilis)的转型期。
绝大多数研究者试图从他年事渐高的角度去解释他性情的变化。
的确,自制力减弱是老年人普遍的特征之一。但是,公元134年哈德良回罗马的时候,他只有58岁。到138年去世的时候,他也不过62岁而已。虽然古代因为幼儿死亡率高,导致平均寿命偏低,但是到了七八十岁依然身体健康的也大有人在。
罗马时代的史学家们把哈德良的改变归结为疾病。《皇帝传》中有这样的内容:“在巡回视察帝国全域的过程中,很多时候要在暴雨、严寒或酷暑中跋涉,这些严重损害了皇帝的健康,最终使他倒在了床上,一病不起。”
当然,这样说并不意味着哈德良回国后直到去世的4年间,是在病床上度过的。事实上,他依然带病坚持履行自己的职责,没有人可以质疑他对国事的关心。同时,在满足个人爱好方面,他也投入了一定的时间和精力,只是他再也无法掩盖体力的衰退。
从年轻时候起,哈德良对自己的健康一直充满自信,即使有时候体力透支也能很快恢复。对于渐渐变老的他来说,或许是因为自己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随心所欲地行动,所以内心产生了焦虑,结果导致性情大变。总之,这个时期,哈德良痛恨自己的身体。他的与生来多病的奥古斯都全然不同。
但是,我认为除了年龄和疾病以外,导致哈德良改变的原因还有一个——那就是该做的事情他都已经做完。因为需要他做的工作已经全部结束,曾经紧绷的神经突然松弛下来,他感到极度不适。一直以来,性格自我的他突然失去了精神支柱。
当他一心一意履行皇帝职责时,他非常注意维护自己的权力。因为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权力必不可少。为了保证权力在握,他必须控制自己的情绪。换句话说,他有所顾忌。但是现在,职责已经完成,于他而言,权力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他不再需要像从前那样有所顾忌,不再需要在意元老院及民众对自己的评价。作为一名统治者,哈德良看重的是业绩而不是他人的评价。如果与业绩相比,他更看重评价的话,在言行举止方面,他一生都会小心翼翼的。
在这里我想介绍两个逸闻,来认识一下不再有所顾忌的哈德良。
种种迹象表明,发生这件事的地点可能是圆形竞技场。既然是圆形竞技场,那一定是在举行角斗士比赛。角斗士比赛是罗马人最狂热的两项赛事之一。这一天,圆形竞技场淹没在5万多名观众发出的阵阵欢呼声中。哈德良忍受不了这种喧闹,他叫来时刻跟随在皇帝身边待命的布告官,要他下令全场安静。布告官心想,如果按照皇帝的要求命令观众安静的话,观众一定会对皇帝心生反感。于是,布告官走到贵宾席前面,向观众张开了双手。观众以为皇帝要发布什么消息,一下子安静下来,等待皇帝说话。布告官说:“这就是皇帝想要的。”
得到的回应是观众们的哄堂大笑。哈德良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命令有失考虑,他向布告官表示了谢意。
还有一件事情发生在一个叫“大竞技场”(意大利语叫CircoMassimo)的大型比赛场馆,这里可容纳的人数是圆形竞技场无法相比的。最初,尤里乌斯·凯撒对这一赛场进行改造后,可容纳15万人,后来图密善和图拉真也对其进行了改造,可容纳人数多达25万人。
2000年以后的现在,作为赛场,它的规模之大依然罕见。在这个“大竞技场”进行的比赛是最受大家欢迎的战车竞速比赛,战车由四匹或两匹马拉着。为了举行这种比赛,必须保证有大量的赛马、战车和驭手,所需费用很大。同时还要有类似于现代一级方程式赛车的团队组织,比赛就在这些队之间进行。主要的参赛队有四个,分别用白、红、蓝、绿四种颜色来区分。比赛中,选手要同时驾驭四匹马,所以他们必须有高超的驾驭能力。各队都会物色擅长驾驭马匹的年轻人,也会收买有一定天赋的奴隶,训练他们成为优秀的驭手。在罗马,最受欢迎的运动项目——战车竞速比赛的每个队都已经具备了完美的商业组织架构。
马赛克上留下的骑兵像
比赛开始后,战车要沿着宽大的跑道奔跑7圈,然后向终点冲刺。
从上午到晚上,每个队都需要参加若干场比赛。这天的比赛结果是一名驭手成为了最后的胜者。
现场观众情绪激昂,齐声高呼“自由”,声浪一阵高过一阵涌向坐在贵宾席的哈德良。他们是要哈德良把那位驭手从奴隶的身份中解放出来,给他自由。
在如此氛围的赛场里,布告官即使喊破嗓子也无济于事。再加上这天的布告官好像没有在圆形竞技场时的那个布告官机灵,他把皇帝的话写在告示板上,举着这块板绕场走了一圈。告示板上写的是:
诸位,这个奴隶不属于你们任何人,你们没有权力要求解放他,也没有权力要求我违背法律,解放这个奴隶。
顿时,巨大的赛场观众席上陷入了一片寂静。哈德良说得没错。
但是,观众们认为,不管怎样总该为这位驭手做点什么。他们觉得,以前的哈德良一定会满足观众的愿望。
四驾战车竞速比赛的明星驭手与角斗士一样不全是奴隶。驭手的收入很高,受此诱惑,选择这一危险职业的罗马公民也不在少数。就算哈德良用自己的钱买下这名奴隶给他自由,这位驭手继续驭手生涯的可能性极大,他的主人无须担心会失去这样一位优秀的驭手。事实上,既然这位明星驭手表现如此出色,他的主人应该还会给他加薪。
因为在罗马,奴隶也有挣钱的机会,所以才有“解放奴隶”这一阶层。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就是用自己挣的钱买回自由的前奴隶。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哈德良出手买下这位奴隶,不只是这位驭手本人,观众也会对他感激不尽,一切将会非常圆满。然而,哈德良此时表现出来的是性情乖僻的一面。
因为该做的都已经做完,哈德良也因此变得性情古怪。能让他的内心安宁下来的地方只有建于蒂沃利的“哈德良别墅”,意大利语不发“H”音,所以叫“Villa Adriana”。
哈德良别墅里汇聚了皇帝哈德良很多回忆。所谓回忆,就是希望想起来的事情。所以收集在这里的,不是哈德良曾经亲眼所见、亲身所到之地的全部。首先,在蒂沃利别墅的回忆里,没有建于不列颠的哈德良长城,但是有吕克昂,一个因创建者是亚里士多德而闻名的雅典高等教育机构;有雅典市的市议会——普吕坦内安国会厅;有充满异国情调的埃及老人星(Canopus)。当然,他收集在别墅里的这些建筑模型,没有仿照原样,他只是根据这些建筑及建筑所在地留给他的印象,把它们做成了具有象征意义的形状。研究者们很想弄清楚这些东西的意思,但是我想除了哈德良,大概没有人能够真正明白它们的含义。这栋别墅结构复杂,完全不同于当时的罗马式别墅,非常符合哈德良的“复杂性格”特征。
这里还有数量庞大的美术品,大概是哈德良在视察帝国的旅途中购买的。这些美术作品几乎都是希腊鼎盛时期的雕像仿制品。只是虽说是仿制,其技术水平之高令人叹为观止。不管它们是在不断制造雕像仿制品的希腊得到的,还是哈德良把优秀的雕刻家送到罗马后在罗马制造的,总之,这些美术品都称得上是杰作,充分显示了哈德良对美术作品的审美能力。
别墅里没有祖先们的肖像,这也是这栋别墅有别于罗马人普通别墅的地方。然而,别墅里见不到创造罗马历史的祖先们,不正是行省出身的皇帝哈德良的特点吗?
同样,这栋别墅里也几乎看不到罗马精英们喜欢摆在家里的希腊哲学家、诗人及悲剧作家们的肖像。取而代之的是,哈德良的别墅里有很多男性和女性的雕像,其中有裸体雕像也有着装的雕像。
哈德良别墅一角(复原模型)
希腊人相信最美莫过于人体之美,而裸体又是最能体现美的形式。但是,用裸体形象来体现美的特权,只有诸神才有。因此,如果现实生活中的人想表现裸体美,就要雕刻成诸神的形象。例如,如果把带箭筒的皮带从右肩挂到左腋下,就用阿波罗的形象;如果拿着一串葡萄,就用狄俄尼索斯的形象。罗马人承袭了希腊人的这种想法。
因此,如果罗马皇帝的雕像是裸体像,那一定是他死后被神化后的作品。哈德良收藏的艺术作品中,几乎没有历史伟人像,因此,裸体雕像中没有先皇们的雕像。除了希腊诸神,裸体雕像只有安提诺乌斯年轻貌美的形象。
除了安提诺乌斯的雕像,阿波罗和狄俄尼索斯的雕像看上去也是“感官冲击”远比“知性感受”要强烈得多。我想,如果可以把希腊鼎盛时期的雕刻家菲狄亚斯和普拉克西特列斯都雕刻过的阿波罗像,或者,哈德良时代上好的希腊时代的亚历山大大帝的雕像仿制品摆在眼前的话,比每天与一个活着时做事任性、有时还会说傻话的年轻人一起生活,应该更能感受到恬静、愉悦吧。
哈德良别墅内,无论是铺设了图案漂亮的彩色大理石地面的、只放了少量必不可少的家具的室内,还是蓄有引自附近河流的、干净而清澈的水的池畔,都矗立着沉默的美丽雕像。遗憾的是,这个别墅的主人已经无法步履轻盈地徜徉其间了。没有用人的搀扶,哈德良连走下台阶来到庭院都力不从心。此时的哈德良,就连他的不开心也会引发人们的同情之心。体力的衰退在不断加速。对他来说,更要命的是,他亲自建立的“内阁”统治机构组织齐全,不仅在他离开首都期间运转正常,而且,在他回到罗马,病倒在床上以后,这一帝国统治机构依然一如既往地履行着它的职责。因为他出色的组织能力,已经60岁的哈德良除了在别墅深居简出,没有一件事情需要他操心。
工作可以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日复一日的工作,另一种是连贯的工作。后者的缺点是工作结束后,就会无所事事。此时的哈德良需要做的事情只剩下一件,那就是决定皇位继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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