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书官体系
对历史现象进行大的区分的话,可分为著名历史事件和非著名历史事件。时髦一点的讲法就是看这件事有没有成为新闻。然而,正如企业不能光靠召开记者发布会就能壮大企业一样,维系帝国运行也绝不能像历史纪年表中列好的事情那样去做,不然一定会走向灭亡。由此看来,维持帝国运行的,绝大部分靠的是那些被称为“行政”的不起眼的工作。也许有人就会认为,既然这样,那就把“行政”上的事交给手下的将军、总督或长官去做不就得了?话虽如此,但总得需要有人下达命令指挥他们行事。比如,“殖民城市”建在哪里?哪一座土著居民城市要赋予他们“区域自治权”?罗马式“高速路”要通往哪些行省?
等等,这些决策不属于行政范畴,而是政治上的事。因此,被元老院和罗马公民委以治理帝国重任的“第一公民”,就不得不负起下达决策的重任。
站在现代的角度来看,罗马帝国的疆土囊括了中欧、西欧、中东地区、近东地区以及北非。如此辽阔的疆域,就算是日常事务,工作量也多到难以计数。⾟苦不算,由于没什么新闻价值,这些接连不断的工作还没有回报。所以对于负责人而言,相当高的觉悟是不可或缺的,否则很难持之以恒,有始有终。
恰好,在意外继位之前用了50年岁月研究历史和写作的克劳狄乌斯,很明白这些没有新闻价值工作的重要性。他做过的有新闻价值的事情,除了远征不列颠之外,其他就没有了。在莱茵河防卫线上,他也只是贯彻了驻守的原则,还有对于另一条防卫线多瑙河,他也只是完善了防御系统。然而,与奥古斯都同门的第二代皇帝提比略相比而言,第四代皇帝克劳狄乌斯,缺少他们所具备的贵族特有的骄傲。这位老实本分的皇帝,诚心诚意地想得到元老院的帮助。在征求元老院就审判体系法制化意见的会议上,他这样讲道:
我提出的这项改革草案,要成为法律之前,必须得到各位的同意。在此,我希望各位能够独立认真地斟酌后再决定。如果有不赞同这项草案的,请提出代替方案。要是拟定代替方案需要时间,也可以以后再行商量。
各位议员,为什么要各位提意见呢?假设元老院首席议员给我的草案提意见,各位议员不经思考就表示“同意”,走出议事厅后却说“我已经提过意见了”的话,这实在是元老院不应该有的做法。
克劳狄乌斯刚继位时遭到元老院议员的冷笑现象早已不复存在。
因为,克劳狄乌斯早已经习惯在公共场合进行演讲,说话也不再结巴了,加之像维特里乌斯这样愿为皇帝肝脑涂地的议员也越来越多。不过,就算是皇帝钦点要立法的法案成为国家法律,也需元老院一致通过才行。无论是“终身独裁者”的凯撒还是对外一直自称“第一公民”的奥古斯都,抑或是隐退到卡普里岛仍抓着政权不放的提比略,都严守这个规矩。这个规矩可以说是罗马元首制的根基。这么说来,从决定国家政策这一点来看,身为国家政策的最高负责人,皇帝作出的决定等要称做政治的话,那么身为立法机关的元老院所做的工作也同样能称做是政治了。如果这就是罗马元首制的话,那么要让这体制有效地运作,就需要一个能够正确忠诚地执行皇帝和元老院决策的机关,即在皇帝和元老院之间需要一个新的职能部门。
帝国的运营随着元首制时代的推进日益复杂化。面对这样的局势,如果想要保持国家治理的有效进行,就要设立不同职能的职能部门。
提比略隐居的卡普里岛上,不论是在皇帝的别墅附近,还是在离其别墅较远的地方,都修建了多处规模很大的官邸,今天来看这些古迹,可以得知虽然隐退了但还掌握实权的提比略,已经形成了分工明确的部门系统。只不过他向来行事低调,所以至今也无法得知这些官邸各自发挥了什么样的职能。
作为提比略的外甥,克劳狄乌斯却是习惯公开行事的人,所以他将辅助自己治理国家的对外公开。
然而,罗马当时并没有培养官员的机构,就连产生官员的社会阶层都不存在。如果要问在这样的现实当中也能充分发挥职能的是何种组织的话,答案肯定是罗马社会中有钱而又有影响力的家庭。
在罗马严格地遵守各司其职原则的奴隶、称之为“解放奴隶”的原奴隶阶层是怎样支撑着罗马有权有势的家庭的,这是没有奴隶的罗马家庭不能想象的。用人中地位最高的人被称为“玛尤尔朵姆斯”(Major Domestic),是意大利语中“执事”一词的来源。能做到这个职位的一般都是解放奴隶。罗马人会让用人的孩子做自己孩子的伴读,这也是出于维系用人体系的必要而产生的,这也不难看出罗马人物尽其用的理念。
年近50岁的克劳狄乌斯会成为皇帝,这是常人很难想象的,所以他身边自然也就没有党⽻和谋士。又由于身体上的残疾,更没有人对他心怀敬意。当上皇帝的克劳狄乌斯不仅结巴还淌口水,要想找到一个对自己忠心耿耿的朝堂助手,就得从家中的用人中培养。皇宫好似首相的官邸,克劳狄乌斯家中优秀的奴隶和解放奴隶构建成了秘书官系统,打理着官邸上下。当时优秀的原奴隶阶层基本上都是由希腊人构成的。
单就听到“纳鲁奇索斯”、“帕拉斯”这样的名字,就知道他们不是希腊的自由公民,而是少年俊朗奴隶的称呼。这些奴隶要么与主人克劳狄乌斯同龄,要么略小几岁。所以,50岁左右的纳鲁奇索斯是个当官的好手,这对于重用他的克劳狄乌斯来说十分放心。这些原本是奴隶的官员主要有以下职责:
“阿贝厄皮斯托尼斯”(ab epistulis),从字面上来看是“信件官”的意思,用罗马官方语言拉丁文或是帝国东部地区通用的希腊语写的所有奏折,都要先汇集到这里。他们负责拆信、阅读、研究商讨,然后写上自己的意见,再将奏折呈给皇帝定夺。如果遇到发布公告或是临时法律的情况,就将拟稿的工作交给“学术部”,再将“学术部”写好的文件公布。如果要制定永久性法律,就以皇帝立法的形式提出,请求元老院表决。
字面上来看,“ab epistulis”虽是“信件官”的意思,然而研究罗马历史的学者一致认为他们实际上相当于内阁秘书长。放到由政治家出任内阁秘书长的日本,信件官相当于最高幕僚的内阁副秘书长。
克劳狄乌斯委任的这个部门的负责人,是家里的解放奴隶阶层的用人之一,纳鲁奇索斯。
纳鲁奇索斯因为工作需要,见克劳狄乌斯的次数比任何人都要多。他还有一项工作,那就是帮克劳狄乌斯安排行程,除了他的家人,如果没有跟纳鲁奇索斯预约,就不能见克劳狄乌斯。
“阿拉特沃尼普斯”(a rationibus),直译过来就是“财务部”,这个部门的职能就同现代的一样,负责一切财务上的工作,克劳狄乌斯任命解放奴隶阶层出身的帕拉斯为部长,在他下面根据每一项税收分别设科室。有负责征收元老院行省的行省税收科、皇帝行省的行省税收科,负责收取5%的奴隶解放税科、遗产税科、营业税科,以及负责皇帝私人领土埃及的征税的税收科等等。每个科室的科长都出身于被称为“解放奴隶”的原奴隶阶层,他们的手下也都是奴隶。
“阿里贝里斯”(alibelis),直译的话只能说是“信访部”,实际上就是负责受理全国各地寄给皇帝的请愿书和陈情表的部门,克劳狄乌斯让家中的用人,原奴隶阶层的卡里斯杜斯担任部长。送来的任何请愿书,都要经过卡里斯杜斯的把关才会送达克劳狄乌斯手中,只要卡里斯杜斯认为没有上达给皇帝的必要,克劳狄乌斯就不会得知此信的内容。克劳狄乌斯和卡里斯杜斯会就信件内容一起商讨对策,再将决定下达给相关部门。
“苏贝斯库特沃恩”(Subscription),直译过来就是“记录部”。他们负责把皇帝对请愿和陈情的批复用文字的方式记录下来。
“阿可格里恩贝斯”(a cognitionibus),是“知识部”,其实就是“档案部”。负责整理克劳狄乌斯手边的所有文件,以备用得着的时候可以随时翻阅。司法类文件更是反映出了克劳狄乌斯对司法的重视程度——整齐到可以和法务部的文件室媲美。
“阿斯土迪斯”(astudiis),是学术部,正好反映出克劳狄乌斯喜欢钻研的特性,煞是有趣。但事实上,这个部门的工作不是协助皇帝作研究,而是以皇帝的名义拟写书面布告。演讲的讲稿虽然是自认为颇有学识的皇帝自己写,然而像是要刻在大理石碑、花岗岩或是铜碑上的碑文,就得靠聪明能干的奴隶们出马了。
上述的几个部门就是克劳狄乌斯设置的秘书官系统的基本构成。
能够让皇帝的工作富有效率正是设立这个系统的目的。不仅如此,这个系统还能分担帝国最高统治者肩上的重担,这对于健康状况不是很好的克劳狄乌斯而言,无疑是福音。这个秘书官系统也的确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虽然克劳狄乌斯出生于法国里昂,然而由于一年之后父亲杜路苏斯在日耳曼这块土地上去世,他也就随母亲安东尼娅回到了首都罗马。从那时起到他50岁,由于身体上的缺陷,他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政治与军事,所以他在这么多年的岁月中都不曾有机会踏出意大利本土一步。可能他的活动圈不过也就是罗马到那不勒斯的这个范围,或许他对意大利北部和那不勒斯以南的意大利一无所知。在当上皇帝之后,他也仅离开本土一次。在罗马的奥斯提亚港口乘船抵达法国的马赛,上岸走旱路横穿高卢地区,然后渡过多佛尔海峡抵达不列颠。历时6个月的外出,可以说是克劳狄乌斯此生仅有的行省之行。不过,虽然克劳狄乌斯没有在多个行省的生活经验,然而作为皇帝的他,行事都是以整个帝国为出发点的。
得益于德国历史学家蒙森发起的收集罗马帝国全国各地的碑文并将其出版发行的举动,我们这些生于后世的人,才有机会了解罗马皇帝们那些没有被记录在册的政绩。借由这类研究,被只关注重大历史事件的古代历史学家们安上罪名的克劳狄乌斯和提比略才得以平反。
就只论克劳狄乌斯,在他执政下铺设道路、决定殖民城市、重建同盟国系统、在附属国没有继承皇位的合适人选时将其行省化等等这些举措,都切实地在整个帝国得以推行。自己没有到过的地方,没有亲自视察过的地方,他都能给出切实有效的决策,这都得归功于他50多年积累的书本知识。然而,书本上的知识要经过实践才能上升为认知。
在哲学上来讲,所谓的认知,就是依靠理智来探寻事物的本质。说得明白点,发现本质才是最重要的。
多年积累下的知识是克劳狄乌斯拥有的财富,虽然克劳狄乌斯是意外当上皇帝的,然而他一直都不曾放弃个人的意志。在“结合实际”这一点上,克劳狄乌斯就比不过一路实践过来、积累了丰富经验的奥古斯都和提比略。缺少作为统治者必须要具备的“结合实际”这一特质的克劳狄乌斯,只好寄希望于别人的协助。
要说谁最了解克劳狄乌斯,也最能辅佐好他,当然莫过于首席内阁秘书长纳鲁奇索斯。
然而,任何体系都有好的一面与不好的一面,以启用解放奴隶和奴隶为特色的就有不好的一面。
譬如,将军们在经历数年征战沙场的生活后回归朝堂,要是通不过纳鲁奇索斯这里,根本就不可能面见皇上报告。元老院的议员有事想和皇帝商讨,纳鲁奇索斯就会说“第一公民没时间,有事就和在下说吧”等等。至于负责各行省财务的“皇帝财务官”们的报告对象,则是负责财务的秘书官帕拉斯,而不是克劳狄乌斯本人。
罗马社会各个阶层之间有着很大的流动性,然而从上而下大致可以分为元老院、骑士、平民、解放奴隶与奴隶等阶层。
元老院议员自然应划归于元老院阶级,指挥2个军团以上的军团长大多数出身于骑士阶级,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在元老院中拥有席位。
行省总督则全部是由元老院阶级担任,而皇帝财务官一般由“经济界”的“骑士”担任。这些罗马社会上层人士,不论他们多么地得到皇帝器重,但如若不向奴隶阶级出身的秘书官们低头,就可谓是和皇帝咫尺天涯。
罗马社会上层人士中开始蔓延着不满与愤怒,这些人自认为自己肩负着罗马的未来,他们开始痛恨秘书官群体,特别是被他们称之为“三人圈”的妄自尊大的纳鲁奇索斯、帕拉斯与卡利斯杜斯这三个解放奴隶。除了引发不满与愤怒之外,使用解放奴隶的还有其他的负面影响。
罗马帝国规定,只要有足够的资产和子女的话,就可以获得罗马公民权。在这种规定之下,解放奴隶在罗马社会商界中取得成功,活跃于地方自治政府中的例子也不鲜见。然而,这群人毕竟是出身于奴隶,没有任何背景。此外,克劳狄乌斯迟早也会退位。在这种压力之下,他们除了依靠自己之外别无选择。正面的作用是,这样的想法可以变成努力上进的原动力。负面的作用是,在罗马社会产生了金钱万能的风气。这群忠于皇帝、能力突出、热心敛财的秘书官还有另外一项工作,即将公共事业工程承包出去。秘书官们热衷于以此敛财。克劳狄乌斯不注重自己本身财富的积累,他的亲信们却对此兴致盎然。
甚至有传闻称秘书官帕拉斯敛财达到了3亿塞斯特斯之多。而在罗马帝国中,要成为元老院议员,拥有的财产也只不过是100万塞斯特斯罢了。
要这些最高当权者的贴身人物们完全杜绝对社会地位高的人傲慢无礼的态度,或是杜绝利用自己的地位敛财的行为,那简直是比登天还难。人是最经不住诱惑的。不过就算消除不了,也是可以克制的。
凯撒、奥古斯都和提比略的执政生涯中并不是没有他人的辅佐,不管是以何种方式,总是有人在旁辅佐。不过,这几位皇帝拥有能让手下人心存敬畏的才能,这恰好是对左右手无形的牵制。所谓“敬畏”,字典中的意思是“敬重与畏惧”。不仅仅只是让人“敬重”,还得让人“畏惧”。在克劳狄乌斯的性格中,刚好没有能让人敬畏之处。换言之,就是克劳狄乌斯容易被人轻视。结果,原是奴隶的秘书官们觉得在克劳狄乌斯手下可以恣意妄为。不仅仅是秘书官们小瞧他,就连女人也不把克劳狄乌斯放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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